恐惧,如何生起。时间与思想。专注:保持“清醒”。
我们找不到一种不但没有冲突、悲惨事物、混乱,而且还充满爱和体贴的生活方式。这似乎很奇怪。我们读一些学者的书,这些书告诉我们社会在经济、社会、道德上应该如何组织。我们又读一些宗教人士和神学家的书,这些书有的是思维观念。我们大部分人显然都很难找到一种和平的、活的、充满能量、明朗、不依赖他人的生活方式。我们都以为自己应该是成熟、缜密的人。我们有很多人曾经历两次大战,经历革命、动乱以及种种不幸。可是今天,在这个美丽的早晨,我们聚在这里,谈这一切,等待的却是别人来告诉我们怎么办,来给我们看一种实际的生活方式。我们来听从某人的话,希望他能给我们一把钥匙,以开启生活之美,开启日常生活之外某种伟大的事物。
我不知道——你们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听别人的。我们为什么无法在自己心里毫无扭曲地找到明朗?我们为什么要背负那些书本的重量?我们为什么无法活着而没有困扰,活得完整,心里有大欢喜、真正的和平?这种状态似乎自古有之,可是却是真的。你是否曾经想过你可以过一种完全不需要挣扎、努力的生活?我们一直在努力改变这个,改变那个,压制这个,接受那个,模仿、遵循某一公式或观念。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曾经问自己是否可能过一种毫无冲突的生活?不是知识的孤立,或者感情、情绪上的一种生活方式,而是完全没有任何努力。努力,不论是愉快或不愉快,令人满足或有利可图,都会扭曲、妨碍我们的心。这时的心好比一部机器,从来无法顺利运转,只是一直在轧压,所以很快就磨损。于是我们就会问——我相信这是一个有价值的问题——我们可能不可能过一种生活,没有任何努力,但也不懒惰、孤立、冷漠、迟钝?我们的生命,从生到死,一直在适应、改变,在变成某一种东西。这种挣扎和冲突造成了混乱,使我们的心磨损,于是我们的心变得毫无感觉。
所以,我们有没有可能找到一种没有冲突的生活方式,不是在观念上,在没有希望的某种东西上,在某种我们手段之外的东西上;不只表面上,而且是深达我们所谓的潜意识、我们的深处?今天早晨也许就让我们深入这个问题。
首先,我们为什么会发明冲突——快乐与不快乐?这种冲突可能停止吗?我们能够停止这一切,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拥有大能量、明朗、知识能力、理性,又充满名副其实的爱吗?我想我们应该用我们的心智和心肠去寻找答案,完整地涉入这个问题。
我们显然有的是由于内在的矛盾而产生的冲突。这矛盾会表现在外在的社会,表现在“我”和“非我”的活动中。这就是说,这个我有它所有的企图心、动力、追求、快乐、焦虑、憎恨、竞争、恐惧以及“他”——那个“非我”。除此之外还有“活着不要冲突或相反之欲望、追求、动力”的观念。我们如果了然这种紧张,我们就会在自己内心看见这一切,看见这一切互相矛盾的要求,互相对立的信仰、观念、追求。
正是由于这种二元性,这种互相对立的欲望,挟带着恐惧和矛盾,才造成冲突。这一点,我们只要看看我们的内心,就很清楚。这其中有一个基本形态一直在重复。不但是日常生活在重复,就是所谓的宗教生活也在重复——天堂与地狱、善与恶、高贵与卑贱、爱与恨等等就是。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那么我请你们不要只是听这些话,你们还要不加分析地看自己。把我当一面镜子,实际地看看自己。看到镜子里面的景象时,你们就会知道自己的心智和心肠如何运作。这时我们就会知道,种种分裂、隔离、矛盾,不论是内在还是外在,一定会造成暴力与暴力的冲突。明白了这一点,是不是就能够停止一切冲突?不但在粗浅的意识层面上停止,在日常生活中停止,而且在深如生命根源之处停止;由此而不再有矛盾,不再有互相对立的要求与欲望,不再有分裂成二元的心的活动?如何做到这一点?我们在“我”和“非我”之间建立了一座桥梁。这个“我”有它一切的野心、动力、矛盾;这个“非我”则是一个理想,一个公式,一个概念。我们总是想在“实然”与“应然”之间建立桥梁。于是这其中就产生矛盾和冲突,我们所有的能量就这样消耗掉了。我们的心能不能不分裂而完全守住“实然”呢?了解了实然,是否还有冲突?
问:(沉默)
克:问问题最简单不过了。我讲话的时候,可能有的人一直在想我们的问题是什么。我们关心的是问题而不是“听”。我们必须问自己的问题,不只是现在,什么时候都一样。问“对”问题比得到答案重要多了。解答问题,在于了解问题。答案不在问题之外,在于问题之内。如果我们关心的是答案,是解答,我们就无法仔细地检视问题。我们大部分人都急切解决问题,所以看不到问题里面。要看到问题里面,必须要有力、勇猛、热情,而非怠惰、懒散——但我们大部分人是如此。我们若想解决问题,必须变成另外一个人。不论是政治、宗教、心理,我们的问题不是由谁来解答。我们必须先拥有极大的热情和生命力,精进地看待问题,观察问题,然后你会发现答案其实清楚地显现在那里。
但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们绝对不要问问题。你们要问问题。你们必须怀疑每一个人说的每一件事——其中包括我在内。
问:检讨个人的问题会不会有太过内省的危险?
克:为什么不要有危险?十字路口就有危险。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因为“看”有危险,所以就不要“看”?记得有一次——容我叙述一件事——有一个有钱人跑来找我们。他说:“我对你们谈的事情很认真,很关心。我要解决我所有的‘这个和那个’。”——你们知道,就是一般人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我说:“好,先生,让我们来解决吧!”于是我们开始谈。他总共来了几次。第二个星期,他对我说:“我一直在做噩梦,很吓人的梦。我看身边的事物好像都在消失;所有的东西都走了。”然后他说,“这可能是我探索自己的结果。我看这很危险。”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我们每个人都希望安全,都希望自己的小世界是“秩序井然”的世界,其中平安无事。但这个世界就是没有秩序。我们的世界是某种关系的世界,我们都不希望这种关系受干扰——先生和妻子的关系使他们紧密结合;但这一层关系里有悲伤、疑虑、恐惧、危险、嫉妒、愤怒、支配。
但是,的确有一种方法可以看待我们自己而无恐惧,无危险。这种方法就是不要有任何怨恨,任何道理。你就是看,不要解释,不要判断,不要评价。要做到这一点,我们的心必须渴望看到“实然”。那么,观察这些实然,根除这种恐惧会有什么危险——是因为我们带来另一种社会、另一种价值观吗?观察实然,心理上、内在地看见事物的实然,有一种高度的美。这并不是说事情是怎样我们就怎样接受,这也不是说我们对实然应该怎样或不该怎样。因为,光是认知实然,就会产生突变。但是我们必须先懂得“看”的艺术,而“看”的艺术绝非内省的艺术、分析的艺术,而是不作选择地观察。
问:难道没有一种自发性的恐惧吗?
克:你说这是恐惧?你看见火烧起来,你看见悬崖,你就跳开,那是恐惧吗?你看见野兽,看见蛇,你就逃走,那是恐惧吗?——那是不是知识?这种知识是制约的结果,因为你一直受制约要避开危险的悬崖;因为如果你不避开,你就会掉下去,那么一切都完了。你的知识告诉你要小心,这种知识是恐惧吗?但是,我们大家分别彼此的国籍、宗教的时候,那是知识在运作吗?我们在分别我和你、我们和他们的时候,那是知识吗?这种分别,这种造成危险、区分人的分别,这种造成战争的分别,其中运作的是知识还是恐惧?那是恐惧,不是知识。换句话说,我们分裂了自己。我们自己的一部分,必要的时候会依照知识行动——譬如避开悬崖、汽车等。但是,我们却没有明智到懂得民族主义的危险,人与人之间有所分别的危险。所以,我们身上有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很明智,其余的则不然。分裂的所在,即有冲突,即有悲惨之事。分裂、我们心中的矛盾,即是冲突的本质。这种矛盾无法整合。我们要整合的是自己心中的某种“毛病”。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怎么说。将两种分裂的,对立的质素整合起来的,会是谁?这个整合者难道不是分裂的一部分?我们只要看见全体、认知全体,不做任何选择——就没有分裂了。
如果这一点清楚的话,那么我们可以继续下一步了。看者和被看者果真有分别吗?看者认为自己与被看者不同。被看者是恐惧的本身。他和他看的事物之间真的不同吗?或者两者根本一样?显然,两者根本一样。看者就是被看者。譬如现在如果有一个全新的东西出现,就根本没有所谓看者可言。但是,由于看者会认出自己恐惧的反应,他以前就知道这种反应,所以就产生了分裂。你们非常非常深入这个问题时,你们就会发现,我希望你们现在就发现,看者和被看者本质上其实是一样。这样,如果看者和被看者一样,两者的矛盾,“我”和“非我”的矛盾就消失了。这样,你们也就不必再做任何一种努力。但是,这并不是说你们要接受恐惧,或认同恐惧。
恐惧、被看的事物、恐惧之一部分的看者都是有的。那么我们要怎么办?(你们有没有和我一样用心?如果你们光是听,那么我担心你们恐怕无法解决恐惧的问题。)有的只是恐惧;有的不是观看恐惧的看者,因为看者就是恐惧本身。现在有好几件事发生了。首先,恐惧是什么东西?如何产生的?我们说的不是恐惧的原因、恐惧的结果、恐惧如何以它的悲惨和丑恶使生活蒙上黑暗。我们是在问恐惧是什么东西,恐惧如何产生。我们一定要不断地分析恐惧,发现无尽的原因吗?你一开始分析,你这个分析者就必须高度地免于偏见与制约才行。你必须看,必须观察。否则,你的判断如果有任何扭曲,这种扭曲就会随着你的分析一直加深。
所以,想用分析来结束恐惧其实停止下了恐惧。我希望这里有一些分析家!因为,发现恐惧的原因,并据之采取行动以后,那么因就变成果,果就变成因。这个果,以及依据这个果以发现因,以及发现因并且依据因而采取行动就成了我们的下一个阶段。这时的因和果已经变成了无尽的锁链。现在,如果将这个恐惧之因的理解以及恐惧的分析放在一边,那么我们在这里还能够做什么?
你们知道这不是娱乐,但是,发现之中有很大的快乐,了解这一切很好玩。所以,什么东西制造了恐惧?时间和思想制造了恐惧。时间是昨天、今天、明天。我们害怕明天会有事情发生——失业、死亡、先生或太太离家出走、多年前曾经有过的疾病和痛苦明天可能复发。明天是时间的入口。时间涉及邻居明天可能说我什么。时间到目前为止也替我掩盖了我多年前做的一件事。我害怕自己内心深处一个秘密的欲望不能获得满足。所以恐惧牵涉到时间,恐惧死亡到来,生命结束;生命的结束一直在某一个角落等待,我很害怕。所以恐惧和思想牵涉到时间。没有思想,就没有时间。想到昨天发生的事,又害怕明天会再发生——就这样,思想不但造成时间,也造成恐惧。
请注意这一点,请为你自己看看这一点。不要接受也不要排斥什么东西,仔细地听,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在这里自己找出真相。要找出真相,你必须有感情、热情、大能量。然后你就会发现思想滋育了恐惧。想到过去或未来,不论这未来是下一分钟、明天还是十年以后,想到它使它成了一件事。想到昨天快乐的事,不论这快乐是性的、感官的、知识的还是心理的,都想使这种快乐延续。想到这件事,像大部分人一样建立这件事的形象,使这件事通过思想延续,因而滋育了更多的快乐。
思想不但滋育快乐,也滋育恐惧。两者皆是时间之事。所以思想铸造了铜板的两面——快乐和痛苦,其中的痛苦就是恐惧。然后我们怎么办?思想变得这么重要,我们很崇拜;我们就想,思想越灵活越好。有知识的人在企业界、宗教、家庭利用思想,他们沉溺地利用这个铜板,利用这个文字花圈。我们多么尊敬知识上或讲起话来思想很聪明的人!可是,恐惧和我们所谓快乐的东西却必须由思想负责。
我们并不是说我们不应该快乐。我们不是清教徒。我们想了解快乐。了解快乐的整个过程之后,恐惧才会终止。这样你才能用全新的眼光看快乐。如果我们有时间的话,我们将来会继续探讨这个问题。思想必须为痛苦负责。这种痛苦,一边是痛苦,一边是快乐以及快乐的持续,快乐的要求与追求(包括宗教等各种快乐)。这样说来,思想在这里要做的是什么?思想能够停止吗?这问题问得对不对?谁来停止思想?“我”不是思想本身吗?可是这个“我”却是思想的结果。所以我们的问题还是老问题。还是一个“我”和一个变成了看者的“非我”。这个看者会说“只要能停止思想,我的生活就会不一样”。但是其实有的只是思想。会说“我要停止思想”的看者是没有的,因为看者是思想的产物。那么,思想是如何存在的?我们倒可以轻易就看清楚,思想就是由记忆、经验、知识所生的反应。知识就是脑,就是记忆的席位。任何事情对它有要求,它就报以记忆和辨认的行动。脑是几千年演化和制约的结果。思想从来都是过去的,思想绝不自由,思想是一切制约所生的反应。
这样要怎么办?思想明白是它自己制造了恐惧,所以它对恐惧无能为力之后,它只好安静。安静之后,它就完全否定所有滋育恐惧的动作。然后,心——包括脑——观察这一切习惯、矛盾、“我”和“非我”之间的斗争。这时心就明白看者就是被看者。然后,心就知道恐惧不能只是分析之后再摆在一边,恐惧永远都在那里;知道了这一点,也就知道分析不是办法。于是我们就问了:恐惧的源头是什么?恐惧如何生起?
我们说,恐惧生起于时间和思想。思想是由记忆生出的反应,所以思想制造了恐惧。光是控制或压制思想、制止思想、在自己身上玩各种技巧,都无法结束恐惧。我们自己客观地,不分别地明白了这整个模式之后,思想自己就会说,“我要很安静,不控制也不压制”,“我要静止”。
这样,恐惧就会停止。这就意味悲伤停止和了解自己——也就是自知之明。没有自知之明,悲伤和恐惧就不会停止。只有免除了恐惧的心才能面对实相。
也许你们现在很想问问题了。我们必须问问题——这种问,这样向自己暴露自己在这里是必要的。不只在这里,以后不论是在房间里、花园里,坐公车还是走路,你们都要问,这样才能寻求答案。但是问问题要问对。问对问题,也就有了答案。
问: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的痛苦、悲伤。做这件事对不对?
克:我们如何能够接受自己的实然?你是说你接受自己的丑恶、残酷、暴力、虚假、伪善?你能够接受这些吗?你不想改变吗?我们没有必要改变这一切吗?我们如何能够接受一个明明不道德的社会的现有秩序?生活难道不是不断地变革运动?我们只要是生活着,就没有所谓接受。我们有的只是活着。我们和生活的运动共同生活,而生活的运动要求的是变革、心理革命、突变。
问:我不懂。
克:我很抱歉。或许你用“接受”这个字眼时,你并不知道在一般的英文里,“接受”指的是接受事物原来的样子。也许你应该说荷兰文。
问:事情怎么来就怎么接受。
克:譬如,如果我的妻子离开我,我要事情怎么来就怎么接受吗?我掉了钱,我失业,我受到轻视、侮辱,我要事情怎么来怎么接受吗?我要接受战争吗?要实际的,而非理论的事情怎么来就怎么接受,首先必须先没有“我”。我们今天上午谈的就是这个,将“我”和“你”、“我们”和“他们”这个心出空。然后你就可以每一刹那、每一刻生活,毫无挣扎,毫无冲突。这才是真正的沉思,真正的行动,没有冲突、残暴、暴力。
问:我们都必须想事情,这是不可免的。
克:是的,先生,我了解。你是说我们应该完全不想事情吗?做事情要想,回家要想,口头的沟通也是思想的结构。所以,思想在生活到底有什么地位?做事情的时候必定要有思想运行。请了解这一点。做任何技术性的工作,像电脑一般的工作时,都需要思想。要清晰地,客观地,不带感情地,没有偏见地,没有成见地思考。要清楚地行动,思想是必要的。但是,我们也知道思想会滋育恐惧,而恐惧会妨碍我们,使我们行动没有效率。所以,我们能不能够一方面需要思想,但又不带恐惧的行动?思想不安静吗?我们是否可能安静?你们懂吗?我们是否有这样的心智和心肠来了解这整个恐惧、快乐、思想的过程以及心的安静?我们能不能够在需要思想的时候深思熟虑,在不需要思想时又不用到思想?当然,这很简单,不是吗?这就是说,心能不能够非常的专注,因而在清醒的时候,可以在必要时思考和行动,并且在行动中一直保持清醒,不昏庸,也不机械般运作?
所以,问题不在于该不该想,而是在于怎样保持清醒。要保持清醒,我们就必须深刻地了解思想、恐惧、爱、恨、孤独。我们必须完全涉入自己当下的生活,完全地了解生活。但我们只有在心完全的清醒,没有任何扭曲的情况下,才能深刻地了解生活。
问:你的意思是说,面对危险的时候,我们只要依据经验反应就可以了?
克:你不是这样吗?你看到一头危险的野兽时,你不是由记忆,由经验做反应吗?这经验或许不是你自己的经验,而是种族的记忆。这种族的记忆告诉你“小心”。这就是经验和记忆。
问:那是我心里有的东西。
克:可是为什么我们看见民族主义、战争、政府带着主权和军队而分裂的危险时,行动却无法同样有效率?这才是最危险的一件事。为什么我们没有反应?为什么我们不说“让我们改变这一切”?“改变这一切”就是改变你自己——已知的生命。你不属于任何国家、国旗、宗教,所以你是自由的人类。但是我们没有。我们对身体的危险有反应,对心理的危险没有反应;可是心理的危险却更具毁灭性。我们接受事物的实然,或者起来反抗而形成另一个幻想的乌托邦,这都一样,到最后都回到原先的状态。内心看见危险或外面看见危险其实是一回事——都是保持清醒。这就是说,聪明而敏锐。
一九六九年五月十日 阿姆斯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