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拒。能量与转注。
我们大部分人都陷在习惯当中,包括生理的、心理的习惯。有的人警觉到这一点,有的人不然。一个人如果警觉到自己的习惯,那么他能不能立刻停止这个习惯,而不经年累月陷于其中?知道自己有某一种习惯以后,是不是就能够毫无挣扎地停止这个习惯?不论是抽烟、头不经意的摇摆、习惯性的笑,是不是都可能立刻停止?意识到自己喋喋不休却言不及义,意识到自己内心的骚动不安——我们能不能毫无抗拒、毫无控制地意识到这些,从而毫不费力地、轻易地、立即地终止这些?这里面蕴含了很多事情。首先是要了解,为一件事挣扎,譬如某一种习惯,就会有对此一事物的抗拒。然后我们知道,任何抗拒都会滋长冲突。我们抗拒一个习惯,想压制它,与之斗争,那么原本用心了解这习惯所需的能量就会在这种斗争、控制中消耗掉,接下来牵涉到的第二件事是,我们都把“需要时间”视为当然。不管什么习惯,都要慢慢地改变、克制、消除。
我们一方面已经习惯于“只有抗拒,发展相反的习惯,才能戒除习惯”的观念,另外一方面我们又习惯“我们需要一段时间逐渐做到这一点”的观念。但是,如果我们认真地检视,我们就知道,任何抗拒都会造成进一步的冲突;而时间,尽管可以是很多天、很多礼拜、很多年,还是制止不了习惯。所以,我们就要问,我们有没有可能不用抗拒,不用时间,立刻停止一个习惯?
要免除恐惧,需要的并不是一个长时期的抗拒,而是能够应付这个习惯,立即将之消解的能量。这个能量就是专注。专注是一切能量的精髓所在。专注,意味着将一个人的心智、心肠、心理的能量专注于一个习惯;用这种能量面对那个习惯,知觉那个习惯。然后你就会看到那个习惯不再存在,那个习惯马上消失了。
我们可能认为人有一些习惯没什么要紧。或者我们会为习惯找借口。但是,如果我们能够在内心建立一种专注的质素,我们的心就会掌握到事实、真相。这种专注就是能量。要有这种专注才能消除习惯,然后知觉这习惯或传统。这时我们就会看到它完全消失。
我们讲话有一种习惯,或者喋喋不休。言不及义。此时如果我们有一种极为专注的知觉,我们就会有异常的能量。这能量不是由抗拒产生。其他的能量大部分都是,这个不是。这种专注的能量在于自由。如果我们真正了解了这一点——不是当理论了解,而是当已经实验过的事实,已经看到而且充分知觉的事实来了解,那么我们就可以继续探索恐惧的全部本质和结构。可是,我们必须记住,讨论这个极为复杂的问题的时候,我们之间口头的沟通会变得极为困难。如果我们听话的时候不够在意,不够专心,那么我们就不可能沟通。如果我说的是一回事,你们想的又是另一回事,那么我们之间的沟通显然就停了。如果你们关心的是自己的恐惧,你们完全专注在那个恐惧之上,那么你我之间口头的沟通也会停止。口头上要能彼此沟通,就必须有一种专注——这专注中有一种在意、勇猛,迫切要了解恐惧。
但是,比沟通更重要的是结合。沟通是言词的沟通,结合则是非言词的沟通。两个人互相很了解,他们可以不说一个字,立刻完全了解对方,因为他们已经建立了一种沟通方式。可是如果他们要处理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譬如恐惧,那么他们不但需要口头的沟通,而且需要互相结合。他们两人必须随时同行,否则就无法共事。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恐惧这个问题。
你们不要想免除恐惧。你越想免除恐惧,你就越制造抗拒。抗拒,不论是怎样的抗拒,都无法终止恐惧。恐惧将一直存在,你虽然努力逃避、抗拒、压制,恐惧永远都在那里。逃避、控制、压制,都是抗拒。你再使出多大的力量抗拒,恐惧就是不停止。所以,我们不谈免除恐惧。免除恐惧不是自由。请你们务必了解这一点。因为,要探讨这个问题,如果你们对我今天说的话很专注,你们等一下离开这个大厅时就不会再有恐惧。要紧的就是这件事,而不是我说什么,或没说什么,你们同意或不同意。重要的是,我们必须通过自己的生命,在心理上完全终止恐惧。
所以,我们不要想免除或抗拒恐惧,而是要了解恐惧的整个本质和结构。了解恐惧,意指学懂恐惧,注视恐惧,直接与恐惧接触。我们学习了解恐惧,不是学如何逃避,如何鼓起勇气抗拒。我们要学习。“学习”是什么意思?当然,“学习”不是要我们累积恐惧方面的知识。这一点你必须完全了解,否则探讨这个问题就毫无用处。我们平常都认为学习是知识的累积。我们如果想学意大利文,我们就必须累积单字、文法,以及组织文句的规则。有了这一切知识,我们才能说意大利话。这就是说,有了这种知识的累积之后,才有行动。这就涉及时间了。现在,我们说,这种累积不是学习。学习永远都是主动态。我们大部分人都习惯于累积知识、资讯、经验,然后据此采取行动。我们说的学习跟这个完全不一样。知识属于过去。所以,当你依据知识而行动时,那是过去在决定那个行动。但是,我们说的学习却是在于行动本身,所以不会有知识的累积。
学习恐惧之为恐惧,是现在之事,新鲜之事。如果我用过去的知识、记忆、联想来面对恐惧,我们就无法直接接触恐惧,所以也就无法学习恐惧。如果我要学习,只有我的心是新鲜的、新颖的,才有可能。这就是我们的困难所在,因为,我们总是用联想、记忆、意外、经验来面对恐惧。所有这一切都在妨碍我们用新鲜的眼光看恐惧,全新地学习恐惧。
恐惧太多了,恐惧死亡,恐惧黑暗,恐惧失业,恐惧先生或太太,恐惧危险,恐惧匮乏,恐惧没人爱,恐惧孤独,恐惧不成功。这一切恐惧不都是一种恐惧的表现?所以我们要问:我们是要处理单单一种恐惧呢?还是处理恐惧的事实本身?
我们想了解的,是恐惧的本质,而非恐惧在某一方面上有怎样的表现。如果我们能够处理恐惧的本体事实,我们就能够解决某一种恐惧,或者处理某一种恐惧。所以,请不要拿着一种恐惧来说“我一定要解决这个恐惧”。你们要了解恐惧的本质和结构,然后才能处理个别的恐惧。
心处于没有任何恐惧的状态是何等重要。因为,有恐惧就有黑暗,有黑暗心就迟钝,然后心就会通过种种消遣寻求逃避,不论这种消遣是宗教、足球赛、收音机皆然。这样的心是害怕的,清楚不起来的,所以不知道爱的意味何在。这样的心可能知道快乐,可是当然不知道爱的意味何在。恐惧摧毁我们的心,使我们的心丑恶。
恐惧有心理的恐惧,也有生理的恐惧。生理的恐惧譬如碰到蛇、走到悬崖边。这种恐惧,这种遇见危险的生理恐惧不就是智力吗?悬崖在那里,我看见了,立即反应,我不接近这个悬崖。对我说“小心,有危险”的恐惧不就是智力吗?这个智力是经过学问而累积的。曾经有人掉下去,所以我的母亲或朋友告诉我说“小心那个悬崖”。所以,这种恐惧由生理表现出来是记忆和智力同时在运作。然后,也有从生理恐惧而生的心理恐惧。害怕再罹患曾经很痛苦的病。曾经有过纯粹生理的疾病,我们不希望这病痛再发生,于是,虽然实际上并没有这种生理疾病,我们却产生了心理的恐惧。那么,这种心理的恐惧能不能因为完全的了解而不再存在?我有痛苦,我们大部分人都有。那是一个礼拜或一年以前。这个痛苦极难忍受。我不要它再发生,我害怕它再发生。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事?请注意听。这里面有的是这个痛苦的记忆,而思想在说“小心,别让它再发生”。想到过去的痛苦就产生这痛苦可能再来的恐惧。思想为自己带来了恐惧。这是恐惧的一种。恐惧疾病复发,又带来痛苦。
思想可以衍生各种心理的恐惧:害怕邻居不知道会说我们什么,害怕自己不是可敬的中产阶级,害怕自己不符合社会道德(这社会道德其实一点都不道德),害怕孤独,害怕焦虑(焦虑本身就是恐惧)。凡此种种,都是以思想为依据的生活的产物。我们有的,不但是这种意识上的恐惧,而且也有隐藏于心灵深处的恐惧。我们或许能够处理意识上的恐惧,但是处理心灵深处的恐惧就难多了。我们如何揭露这种隐藏于心理深处的恐惧?意识心能吗?意识心以它活跃的思想能够揭露潜意识,揭露那隐匿之物吗(我们这里所说的“潜意识”不是指专门技术上的潜意识。这里所说的潜意识指的是没有意识到或知道的那些隐匿的层次。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意思)?意识心,饱受训练以求生存,饱受训练以与事物之实然同行不背的心——你们都知道这个心有多狡猾——这个意识心有办法揭露潜意识的全部内容吗?我认为没有办法。它或许能够揭露其中某一层面,而依照自己所受的制约将它改变。但是,这种改变不过进一步使意识心蒙上偏见,于是无法完整地检视潜意识的下一个层次。
我们知道,光是在意识上努力,很难检视内心深层的内涵。我们这肤浅的心除非完全免除制约、成见,免除所有的恐惧,否则就无法看。我们知道这个无法是极端无法,乃至于完全无法。于是我们就问了: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完全不一样的办法?
我们的心能不能经由分析、自我分析或专家的分析而掏空恐惧?这里面牵涉到一样东西。我一层一层地分析自己,看我自己;我检视、判断、评价;我说,“这一点对”,“这一点错”,“我依据这一点”,“我去除这一点”。我这样分析的时候,我和我分析的事物是不一样的事物?我必须为自己回答这个问题,看看真相如何。分析者与他分析的事物,譬如嫉妒,有所别吗?没有。他就是那嫉妒本身。可是他想将自己与那嫉妒分开,以自己为一事体而说,“我将注视这个嫉妒,根除它,或碰触它”。可是这个嫉妒和分析者其实彼此是对方的一部分。
分析的过程牵涉到时间。这就是说,我用了很多天,很多年来分析自己。可是许多年以后,我依然害怕。所以,分析不是办法,分析需要大量的时间。可是,如果你家失火了,你不会坐下来分析,或者跑去找专家,要他“请告诉我我是怎么一回事”。这个时候你必须行动。分析是一种逃避、懒惰、无效。(精神官能症患者去找心理分析医师或许没错。可是他这样仍然无法完全治好精神官能症,这是另一个问题。)
“意识到潜意识而分析自己”不是办法。心明白了这一点,就对自己说,“我不再分析,我知道分析毫无价值”,“我不再抗拒恐惧”。你们知道这样以后心会怎样吗?心弃绝传统的方式,弃绝分析、抗拒、时间以后会怎样?心会变得异常敏锐。心,经由必要的观察,变得异常集中、敏锐、活生生的。它会问,还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发掘它全部的内容:它的过去、种族传承、家庭、文化与宗教传统——两千年乃至于一万年的产物,心能不能够根除这一切?能不能将这一切摆在一边,因而摆脱一切恐惧?
所以,我现在有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我这个敏锐的心——已经将必然耗费时间的分析摆在一边,因此已经没有明天的心——必须完全解决,现在就解决。所以,现在没有了理想,没有“未来”在说“我必须根除问题”。所以,现在,心的状态是“全神贯注”的状态。它不再逃避,不再发明时间来解决问题,不再分析、抗拒。所以,这个心有了一种全新的素质。
心理学家说,我们必须做梦,否则就会发疯。我且自问:“为什么我非得做梦不可?”有没有一种可以让我们完全不做梦的方式?因为如果完全不做梦,心才是真正的休息。心活动了一整天,看、听、问;看云的美、美人的脸容、水、生命的运动,心一直在看;所以,等到它去睡的时候,它就必须完全休息,否则明天早上醒来,它还是一样累,一样老。
所以我们会问,有没有一种生活方式是可以完全不做梦,因此使心睡觉时得到完全的休息,从而得到一种醒着的时候得不到的质素?要得到这种生活方式,只有——这是事实,不是假设、理论、发明、希望——你在白天完全清醒才有可能。只有你完全清醒地看到自己思想的每一次运动、每一次感受;清醒地看到你讲话、走路、听人讲话时深层的动机和线索,看到自己的野心、嫉妒,看到自己对“法国的光荣”的反应,看到自己读到一本书说“所有的宗教信仰都是胡说八道”时的反应,看到信仰所蕴含的意义——只有清醒地看到这一切,才有可能。坐公车时,和妻子、儿女、朋友谈话时,抽烟时,你为什么抽烟,读侦探小说时,你为什么读侦控小说,看电影时,为什么看电影?为了刺激,为了性?醒着的时候完全地清醒。看见一棵美丽的树,看到一朵云飞过天空,这时就要完全知觉内在和外在发生的一切,然后你就会看到自己睡觉时完全没有梦。然后隔天早上,你的心就是新鲜、勇猛、活生生的。
一九六九年四月十三日 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