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遗症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盛可以 本章:后遗症

    第01节

    那天早晨,我刚打开眼睛,就被几个人弄走了。闻不出是哪条道上混的人。他们用硬家伙顶住我的后背,麻利地将我塞进了面包车,把我眼睛蒙了,警告我老实点。路上没人说话,只有打火机点烟的声音。三四十分钟以后,我被牵进了这个暗间。

    我能猜到一点来头。前不久,趁着雾气不散,动植物们都发蔫的时候,我与伙计们“做”了一件大“生意”。他们用战利品回家孝敬爹妈,我只有到老妈的坟上烧纸钱。不知道老爹埋在什么地方,曾经问过田甲,她说老爹的骨灰撒进了资江河,流到海里去了。

    田甲的话信不得。我没见过海,把海想成茫茫的黑夜,在海里安身,算不错的归宿。

    像我这种不良少年,在社会上混了些年头,经历比同龄人复杂,不必同情,要歧视也随你的便。派出所的人,有事没事便拎我过去问东问西,我对那儿的环境比自己的身体还熟悉。与他们合作的次数多了,配合起来,很顺他们的意。不过,他们见到我也烦,我对他们那一套也没什么期待了。听听这些无聊的话:叫什么名字、住哪个片区、多大岁数,有什么前科等等,都是些明知故问的东西。除了年龄数字的变化外,我的回答都是一样,包括语气,正确得令他们频频点头。在这些问题上,吃了不诚实的亏,那才叫蠢货,想混得溜一点,只有求上天保佑遇上比你更蠢的人。

    坦白说,没有比问话更令人犯困的了。条件反射,我一进派出所就哈欠连天。当然,不排除环境单调的缘故。就那么点空间,还塞了四条腿的静物,两条腿的动物,搜搜刮刮算一下,就是一张桌子、三把椅子、他们和我,外加吊在桌子中间的灯泡一个,黑垢旧茶杯两只——那是他们用的。如果说漏了什么的话,那就是地上的烟头,满屋子游荡的烟雾。他们的眼珠子像夜里觅食的老鼠,除退缩敏捷以外,还不知疲倦。

    第一次和他们打交道,我会绞手指、挠痒、抠鼻孔……后来戒了,老实得像一截木桩。配合一些温驯、无辜与少年的天真,甚至表现出敬畏与信赖。这样一来,我便有在灰墙上找乐子的余地——玩玩自己的影子了。不过,一旦被发现,他们就把灯泡弄得天旋地转。他们的动作是善意的,我偶尔会对撒谎感到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敌人,只是游戏伙伴。

    眼下这间暗室,比派出所更单调。局面差不多。有一把椅子,看上去该我坐,我坐了下去。房间里除了墙壁,没什么看头。地上没有烟头。也没人喝水。有时连喝水的嘴都会消失半天,把我晾在屋子里。屋子里的灯,要么不亮,亮起来就白花花的,就像夜里的汽车迎面开过来。我差点没扛住。是年龄帮了我。他们可能意识到,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少年,本身就欠体面,如果还用点什么手段,就更丢脸了。

    他们留下两个人对付我。一个长条,一个短促,像被随手捏出来的模型。他们自己倒不觉得,慎重地移动各自的身体,像对待小心轻放的易碎品那样,安放在适当的位置。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们。胖的那个看起来蛮舒服的,他有一具营养不错、听从自己操纵的身体,肤色很白,脸上安了一只慈祥的大鼻子,鼻孔大得像欢迎参观的博物馆。

    与大鼻子相比,瘦的那个身体像被砍掉了一半,暗黑的脸上,有一种巨大的责任感,也像是在强烈思念那被砍掉的另一半身体。我很快发现他的习惯,他隔一阵便两肘夹腰耸一下,很流畅。他把我弄神经质了,每次当他耸完,我就要等待他下一次的动作,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我私下叫他竹笋。他瘦得像竹子,又那么喜欢耸。益阳话里面“笋”和“耸”的发音相同。值得一提的是,大鼻子和竹笋,似乎是受过专门的组合训练,配合起来出奇的默契与协调,一静一动,一唱一和,活像双剑合璧的武林高手。

    大鼻子埋头看材料。竹笋那张责任感很强的脸,顽强地正对着我。

    大鼻子像大象吸足水那样仰起头来,熄了灯的“博物馆”里两团漆黑。他用怀疑的口吻,对我一系列的真实情况提出了疑问,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到我的材料。

    大鼻子侧脸瞟我,说:“田由是你的真名?”我说是我的合法老爹取的。大鼻子一听,好像要笑起来。竹笋调转笔头敲敲桌面,警告我放严肃一点。大鼻子继续盘问我的年龄,他认为我应该有十八九岁。我说我真的是十六岁,没爹没妈的孩子,容易显老,这很正常,可惜不能把我老妈从棺材里揪起来作证。

    竹笋受到启发似的,忽然问我:“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我故意露出那种死了老妈的难过相,心里想,×你妈妈,真没意思,老妈叫什么名字,跟你们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大鼻子摊开脸,笑得很厚道:“你要老老实实回答,他这个人,很有责任感的。”他故意把“责任感”三个字说得特别用力,像给印刷字体加黑。

    我靠向椅背,打了一个哈欠,说,这个我看出来了,不就是要老妈的名字嘛,又不是贞操。我把老妈的名字说出来,迅速打量两人的表情反应,也想到竹笋该耸了。竹笋好像听到指挥似的,果然两肘夹腰来了那么一下。

    我松了一口气,心里舒服起来,突然觉得有很多话想说。我说,多年前,我老妈被我老爹毒死了,老爹被拉去枪毙了,我还有个姐姐,她叫田甲,是县精神病医院的护士,长得好看呢。

    竹笋一直用严厉的眼光看着我,好像紧牵着一头什么牲口,听到这里,他似乎感受到我的诚实,心肠软了,便松了缰绳,放牲口到江边饮水、撒尿、蹶两蹄子。

    不知道竹笋有什么毛病,手心直淌汗,一不留神就弄湿了笔记本,所以,他除了偶尔耸那么一下之外,还要频繁地用毛巾擦手,比任何人都要忙碌。这跟他脸上的责任感倒是一致。与我的从容相比,他更像受审的犯人,说实在的,我有点同情他了。

    第02节

    这场面有了点意思。在竹笋把手擦干净之前,我插一段话,给你讲讲益阳县城。不用问,我爷爷那辈人就已经在这里了,再往上数几代,也不一定能攀上什么皇亲贵戚。这个地方,没什么好玩的,也没什么看头。乡下的池塘不少,多半种了莲藕,夏天荷花热闹,菱角好吃又扎人。村里的茅屋很多,青砖瓦屋也不少,鸡飞狗跳的很太平,没有政治风波的袭击。我知道说“政治风波”,是因为我老爹的关系。其实我也不了解那段历史,老爹从不和我谈这些——老爹死时,我还小得很。这个慢慢再说吧。至于益阳县城的特点,我一想,便想到松花皮蛋之类的土特产去了——的确有那么点意思——皮蛋壳剥了,竟能看见一朵一朵的松花——这是我小时候感到最奇特的事情。

    大鼻子顶着“博物馆”上厕所去了。你别去猜他撒尿时用不用手去扶,他烟囱一样的两个鼻孔,肯定是成倍地卷进了秽气。我说远了,我想趁这机会告诉你们的是,我打八岁起,就改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从此不留半点益阳口音。听过益阳话的人应该知道,益阳话听起来,像开动手扶拖拉机,不用卷舌头,“地址”说成“地此”,“湖南”就是“吴兰”。那时学校老师上课都用益阳话,连朗读课文也不例外。我从一年级开始悄悄学习普通话,经常看黑白电视机里的新闻联播,暗自操练舌头,我天生会模仿。我跟所有人都讲普通话,老爹老妈羞愧得不敢抬脸走路。那时候我不说“×你妈妈”之类的口头禅,比小姑娘还要干净斯文。应该说,老爹还是遗传了一些优秀品质给我。人家以为我的普通话是老爹教的,这里我正好澄清一下,我老爹跟随毛主席,喜欢毛主席的语言,毛主席的腔调。

    我对父母的事情,远不如田甲了解得多。田甲比我大十岁,像我老妈那辈的人。

    我这么一说,想起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例如,我老爹、老妈、田甲还有我,唯一共同干过的一件事,就是一起吃饭,我们家总像是在谈判,老妈和田甲一方,老爹和我一方。不扯远了,大鼻子和竹笋已经各就各位,竹笋耸了那么一下,坐定了,马上要用严厉的眼光拴紧我了。顺便说一下,大鼻子质疑我,就是因为我说普通话,他认为我不是益阳人,他还忍不住夸我普通话讲得好。我不是外地人,也不知道外地的样子,连长沙都没去过。

    “请问……你们去过韶山毛主席的家乡吗?”我想跟他们聊点什么。大鼻子忘了拉裤子拉链,红内裤挺扎眼的。我考虑要不要提醒他。但一会儿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个露出红色内裤的特殊窗口,可以供我不时消遣一下。

    显然,我的问题把他们难住了。大鼻子沉浸在短暂的回忆中。竹笋眼珠子转了几圈,在原来的位置停下来,脸上的责任感里拌了一些羞涩,迅速催生出一个新鲜的品种来,就像杂交出来的水果,说不上名称。

    “我见过……毛主席。”大鼻子好像大病了一场,声音和身体很不协调。我知道,他正在我这样的少年面前挣面子。我故意表现巨大的惊讶,完全不在意夸张表情使我看起来狰狞,像要一口咬掉他的大鼻子。

    大鼻子见我上钩,慈祥地笑了:“文化大革命时期,懂吗?比你成为一粒精子的时间早多了,小鳖。”他叫我小鳖,仿佛还摸着我的脑袋,手指像一群笨猪崽。

    “文化大革命,我知道呀。听说去哪儿都不用花钱买票,比现在好玩。”我对文化大革命一点也不了解,只知道死了很多人。这本来是我老爹的职责,他到死也没有提过半点“文革”的事。

    这时,一直沉默的竹笋,脸上杂交出来的新品种弹出了叶子,开出了花,结出了沉甸甸的果实,他把这果实挂到我眼前:“老实说,你父母怎么死的。”

    第03节

    ×你妈妈,让一个孤儿来讲父母的死,缺德,这跟你们的事情有关系吗?我在心里骂。其实我蛮高兴的,他们扯得越远,越不能获得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可能他们也有点疲软,失去在我身上寻找信息的耐心,想就此消磨时间也不一定。我看见竹笋摆好了记录的姿势,手指尖又钝又圆,比手指本身大了很多,就像五个长着大龟xx的小弟弟。说句公道话,我不得不承认,竹笋是完全称得上可爱的人。我保证搜肠刮肚,翻出对老爹老妈的记忆,满足竹笋那群长着大龟xx的小弟弟。

    你也听听吧,我正跟你讲的故事,少不了这些内容。记不太清楚了,大约是十岁的时候,我还在学校呢,突然接到老妈死了的消息,老爹在老妈碗里下了毒,他被抓了。在精神病院当护士的田甲,对我用三句话概括了这件天大的事情,还说她告发了老爹。老爹不久就被判枪毙了。

    枪毙犯人那天,人们兴奋得像是过节,到处议论纷纷。我朴实诚恳的老爹,在“文革”中当过革委会主任,春风得意了好几年。但是,“文革”结束后(也许没结束)老爹就装病退职了,离开了学校,进山里砍楠竹,编做桌子椅子,或者小动物。我记事起,老爹就是一个民间手工艺人了。他的脾气很倔,除了沉默,就是暴力,弄得家里阴气沉沉。我后来听到老爹当革委会主任时的事情,比如老爹毁掉了别人的前途,结了不少冤家……还有人说老爹趁机夺人妻子——我不相信这个,这是对老爹的污蔑。也有那有名有姓的事,说老爹把一个姓张的画家整惨了。原因是画家在乞丐的下巴画了一颗痣,老爹认为他侮辱毛主席。

    刑场在资江河边的荒地里。我不知道,田甲怀着什么心情去看老爹吃枪子儿。她那天脸色平常,两眼冷漠,临走前,把老妈遗像中的笑容擦得透亮。老妈十八岁生下姐姐,她们像姐妹一样,姐姐似乎对老妈的爱情了如指掌。她们对我隐瞒的秘密远不止这些。我想问点什么,田甲便对我露出敌意。作为家中各自孤立的人,我唯有与喜怒无常的老爹努力结成同盟。

    执行枪毙那天,很多学校都空了,我的学校也不例外。为了占到最好的观看位置,很多同学带了干粮,大清早就出发,往资江河边的刑场赶。那一天到处都是人,蚂蚁窝一样。有的人根本不知道刑场的具体位置,跟着别人瞎转。老妈死了,老爹被抓之后,我不去学校,也没人管了。没多久,我就混上了城里的不良少年,抽起烟来。我那天也去了刑场,纯粹是不想让同学看不起。他们基本上都看过枪毙犯人,没看过的低人一等,错过了更会遗憾终生。他们说,当枪子儿冲进身体里时,能闻到肉香,像八月十五的粉蒸排骨。我熟悉这种味道,粉蒸肉是老妈的拿手菜。每年中秋,老妈在选肉上十分用心,每次都要跟屠户磨嘴皮。我对死了解不多,甚至不相信老爹会死,我相信他会灵活的就地一滚,躲过子弹,在晚饭时跨进家门。

    那天淡雾弥漫,空气潮湿,资江河水平静无波。荒地的茂盛野草被踩成泥浆了。我立在重重叠叠的背影之后,感到老爹像星星那般渺茫。看不清十米外的景况,雾仿佛铺到了世界的尽头。我晃荡了很久,始终在人墙之外。似乎每个方向都朝向老爹。枪响时,我的身体一震,仿佛击中的是我。我没想到真正的枪声那么沉闷,沉闷到愧对于我的想象。天空绽开一朵蘑菇云,像一头野兽。毛茸茸的胃被蘑菇的纤维纠缠。我想呕吐。连续响了四枪。不及我那把打鸟的弹弓枪声音清脆。有一小会儿的寂静,接着人群骚动起来,发酵似的膨胀。我被挤到边缘,挤到老爹牵我走过的街道。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汗水或雾水,从我的发梢往下滴,落到街面,砸起软韧的声音,听起来是黏稠的、透明的。

    老爹中枪的情形,我是听田甲描述的。她对执刑者说,她是犯人的亲属,她受到特别待遇,被安排在一个无可挑剔的角度观看,就像在角度很好的软座包厢舒服地看音乐剧。她说你老爹被蒙了眼睛,身穿灰色囚衣,因为双腿发软无法站立,几乎是吊绑在一棵柱子上,身体抖个不停。我听得入迷,没有在意她用“你老爹”的说法。她用得意的眼神舔了一下我的表情,接着说道,枪响时,你老爹好像被人捅了一拳,身体一弹,血立刻汩出来,衣服上就暗了一大块。她说的和电影镜头表现的完全相同,我确信无疑。老爹隔了多久绝气,田甲不肯说,我脑海里却留下枪口的青烟,像是由某个人的嘴里吐出来的。我后来对田甲说,老爹本来可以不死的。田甲却回答道,死了了了。她说了很多个“了”字,就像山谷的回音那样,我以为我的耳朵坏了。

    第04节

    你看到了吧,竹笋耷头睡着了。要知道,我老老实实地讲老爹老妈的死,并不是为了听竹笋打呼噜。我希望引发他们的回忆,最好是大谈“文革”的事。根据他们脸上的皱纹与那股经受过什么的眼神,我猜测“文革”时期,他们应该有不平常的经历,或者别的什么不愿提起的事,如果能听他们说上一阵子,我愿意掏出身上那包上等雪茄给他们抽。大鼻子在屋子里走动,脚步轻得听不见,他是怕惊醒竹笋吧?有大鼻子的这份体贴,我觉得竹笋一觉醒来,应该会变成胖子,胖得像大鼻子这样,靠一双玲珑秀气的小脚,温驯乖巧地支撑那一身肥肉。

    我停止说话。大鼻子仍在走动。他一定在想他自己的事情。我也疲乏了,口渴得要命,打算闭上眼眯一会儿。我不觉得我睡着了,似乎是刚闭上眼,就受到肉包子香味的强烈刺激,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竹笋被我的喷嚏惊醒,满脸茫然。小桌上摊开几个白塑料袋,分别装着花生米、腌萝卜和凉拌松花皮蛋。大鼻子正满口包子,对着啤酒瓶费劲地嚼咽。竹笋迷迷糊糊拿起了筷子。他吃东西时还是一脸责任感。我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了。房间里拉掉灯就一片漆黑。如果允许我夹一筷子,我很想把青皮黄心的皮蛋,连同红色剁辣椒一起扒进嘴里。他们嚼腌萝卜的脆响,让我感到自己的牙齿闲得发慌。食物填进他们的肚子里,我越来越饿。我想起小时候,老爹每个月发了工资,都要做一回小笋炒肉。眼前的食物,与老爹的小笋炒肉一样遥远。我很久没吃东西了,我感到已经在这里呆了好几年。

    算了,让他们吃饱撑死,我还是给你说我的故事。我老妈就那么死了,丧事是田甲一手操办的。当时,老妈的灵堂占了半条街道。那几天的雾气很重,看不见天。我好几次觉得老妈的影子在雾里晃动,像鸟一样寂静。做法事的通宵达旦,把死人的消息传得更远,他们还装腔作势地唱哀痛的调子,哭得死去活来。田甲在老妈的丧事上,倾注了巨大的热情与悲伤,她好像生来是为老妈操办丧事的,在这件事上表现的成熟,远远大于她当时的年龄。那个靠吹唢呐挣钱谋生的,在换气转调之余,对田甲发出赞美,甚至希望能在老妈的丧事期间,凭吹唢呐的技术勾引田甲,于是几乎吹炸了腮帮子。

    老妈一死,我便忘了老妈的样子。老妈的遗像我看着挺陌生。我甚至不太知道,怎么悲伤。花圈上的花朵开得很艳。不知道哪里的土壤,能养出这么肥的花朵来。老妈突然拥有这么多花,不知道她喜不喜欢。黑的白的红的绿的,司空见惯的稀罕少有的,密密匝匝,都围着她开了。有一朵脸盆那么大的白花,开得很愤怒,在灵堂的中间,像一朵白色的蘑菇云,花瓣白得堆满了雪,仿佛掐一下,便会满手粉嫩的奶水。所以,我脑海里突然显现我的婴儿时期,想起了老妈的Rx房。在老妈的怀中,老妈的Rx房就是一朵花,洁白的、永不凋谢的花。现在这朵肥硕的白花面前,我的大脑像婴儿一样清澈单纯,像雾一样混里混沌。老妈的丧事期间,我唯一的事情,便是数那些花。老妈下葬时,那些花都点燃了,是我的哭声将它们化为灰烬,风将那种吮不到奶水的婴儿的绝望哭泣带到丛林,插上枯萎的枝头,来年弹出新叶,开出鲜花。

    我连续做了一个月的噩梦。有时梦见老妈死于堕胎,像一条母狗那样,垂死的时候,那弥留的眼神却充满柔软的力量。我梦见老爹吃人,梦见田甲对老爹开枪,枪口冒出红色的烟雾。老爹中弹倒地,脑袋在地面砸出圆坑。大雾瞬间吞噬了他。等找到老爹时,他的脸已被野狗或者什么东西啃得血肉模糊。

    每次梦里醒来,我都想与田甲打架,想揪住她的头发,将她固定在某个北风口,将她风干。只是人们常说,田甲与我将相依为命,她是世界上唯一与我有点瓜葛的人了。

    老妈死后,夜里厨房总有异样的动静,像是老妈在下厨做饭。半夜里水龙头突然哗哗地淌水。灯自己亮了。窗户弹开了,冷风灌进来。我胆战心惊,田甲则从容不迫,合上窗,闭了水龙头,瞟我紧抠鞋底的脚趾头,脸上散漫潮湿的雾气,覆盖了她的黑眼睛。

    我每天夜里睡不着。我感到老妈无所不在,她在角落望着我笑,朝我打手势。在黑暗中操持家中一切。家里出奇地干净、整洁、静寂。家里就是老妈的灵堂。即便是在学校,女老师的衣裳,也静寂得令我心中发冷。死亡的气息无处不在。某一天,我完全不去学校了,也不回家,而是去了另一个县城当童工,后来什么也不干了,只想无恶不作,却总是心慈手软。老爹被毙那天的浓雾,使我从此两眼眯缝。

    我老爹不希望被人了解,甚至对于我——他唯一的儿子,也是这个态度。老爹偶尔有快乐的时候。某次我在全县朗诵获奖,戴了大红花,老爹笑得很腼腆。老爹希望我考大学当新闻主播。我生日那天,老爹以罕见的温和给我买了新衣,我坐在老爹的自行车前,招摇过市。以后,老爹总是一边刮竹篾,一边听我朗诵。刮竹篾的声音很细脆,老爹很慈祥。刀片下的刨屑像花骨朵。我一度以为幸福生活就是这样子的。不过,我老妈的反应不冷不热,她对于梳出圆润的发髻兴趣更大。田甲的目光是阴冷的,她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干扰我与老爹的和谐相处。我嫉妒田甲与老妈的亲近,她给老妈梳头,那双富有计谋的手,因犹疑显得更从容,突起的骨骼使她的手指修长而世故。她身穿老妈的蓝花对襟短袖小袄,领边袖口,到处空空荡荡。

    有时候,老妈在昏暗的镜子前,往腋下涂抹明矾遮掩狐臭,下垂的xx子不失水分。我以为明矾是冰糖,偷吃了一回,舌尖上留下一股怪味。老妈将这个特定的姿势遗传给了田甲。田甲也依赖明矾,在昏暗的镜子前往腋下涂明矾时充满骄傲,斜乜我,眼睛里伸出鞭子。田甲一直仇视我,有一回她在洗澡,我只是经过浴室门口,里面便飞出半截红砖,砸中了我的大腿。

    老妈说她的益阳话。老妈对我近而不亲,像母鸡对待小鸡一样简单,保证我饿了有饭吃,困了有床睡。老妈的心在田甲身上。她们经常说悄悄话,如果我或老爹出现,立刻打住,像沉默的昆虫,头角碰触,再各自爬开。房间的过道狭窄,田甲不和老爹说话,只是侧身让道。墙缝间的蜈蚣虫爬得很快,步伐齐整的脚步十分壮观。蜘蛛吊在半空中荡秋千。我不知道房子有多少年的历史,墙砖像老爹的牙齿,有层黑垢。窗户的玻璃裂了,老妈在冬天蒙上塑料。生锈的图钉,在老妈的眼里生锈。春天照旧开花。田甲的虎牙越长越尖利。智齿顶穿了她的牙龈。她拔掉它,血淋淋的扔到瓦顶上。

    我们的房间都很简单,那些陈设使我们看上去从不睡觉。我们像四个幽灵,影子在墙上穿梭。老妈热衷于储存南瓜、冬瓜,她将它们塞到床底下,像一个个人头。在深秋前绝不想起它们,直到蔬菜断季的时候,逐个摸出来卖了,留下一两个自己吃。有时一刀下去,会切出一窝没长毛的幼鼠。田甲收养它们,玩弄它们,通过透明的肉体,查找内脏的位置,将它们一个个玩死。

    田甲是个怪胎。有一天,我在街边用弹弓打鸟,准确地说,是教小孩用弹弓(我已经懂得羞涩,主动放弃了这项娱乐)。麻雀停在电线上。天色越来越青,就像浸在水里的灰布。灰布中,冒出一蓝一白两个影子,蓝的在前,白的在后,脚底无声,像轻功超绝的武林高手,一路狂奔。蓝影子那双污浊的赤脚从我眼前飞快地划过。他头发凌乱,嘴里嗷嗷怪叫,把麻雀惊跑了,还吓愣了孩子。白影子呢,紧追不舍,快要追上蓝影子,便主动慢下来,与蓝影保持距离。白影子帽子歪了,白衣服很脏,光着左脚,右手提着一只高跟鞋,气喘吁吁。这时,前面的蓝影突然调头,直逼白影。白影以更快的速度掉头就逃。于是,白影子在前面,蓝影子在后面,朝来的方向狂奔,突然出现那样,突然消失了。

    田甲像一个陪练的运动员,和她的病人在街上狂奔。我乐于看到这种景象。她以这种方式跟紧病人,并将他引回医院,有时要追赶、奔跑一个下午,直到医院更多的人赶来协助。我曾经见过病人追上田甲,先是张嘴咬她,接着一阵癫狂暴打,然后坐在马路边发呆,接下来,田甲鼻青脸肿地抄起一条木头抽打病人,打得手臂发软,病人纹丝不动。

    第05节

    我被人推了一下,身体一弹,跌倒在地。×你妈妈。最恨睡觉时被人弄醒,我差点骂了出来。大鼻子在我身边徘徊,竹笋坐在原地,满脸责任感。桌上根本没有什么腌萝卜、松花皮蛋,大约是他们吃完,并清理干净了吧,连一小片也没给我留下。

    “小鳖,做梦了?想姑娘了?”大鼻子捏根牙签在嘴里捣鼓。我感到他身上的匪气有点藏不住了。我害怕流氓恶棍,我情愿落到警察手里。你不知道我生长的这个城市,没什么消遣,打打杀杀的家常便饭,当然人头落地的机会不常碰到。街道到处是坑。汽车像瘸子那样一瘸一拐。车牌永远糊着泥浆,辨不清号码,和老房子一样,模糊不清。街上的灰尘很大,下雨全成了黑泥浆,一脚踩上去,便发出和姑娘亲嘴的声音。

    大鼻子催我讲田甲的事,他说精神病院的护士,一定被精神病人强xx过。竹笋庄严地点头附和,好像他就是那个事实。我只想早点结束越来越无聊的谈话。我口干舌燥,如果不是为了跟你把故事讲完,我绝不会跟大鼻子他们嗦下去。我已经厌倦了他的“博物馆”,竹笋的大龟xx手指也没意思了。我想看到别的景色,比如马路边的树、驴粪、交配的狗。呆在屋子里,像上了链条的狗。

    一起听吧。田甲哪年结的婚,我忘了,嫁的男人叫丑臣,我见过一两面。我没有参加田甲的婚礼,或许是因为年纪小,不记得。田甲与丑臣的关系,跟虚构的一样,一没见他们出双入对,二没见田甲提丑臣这个人,嘴里也蹦不出半点丑臣的事。

    田甲敏感得像只兔子,竖着两只小耳朵,听到细小的声音,身体都会一震,一缩一弹的身体,像在跳一种奇特的舞,用田甲的医学术语来说得难听点,是抽搐,或者是痉挛。

    田甲医院的病人,病情有轻有重,据说不少是在“文革”时期发的病,有的人自杀了,有的人在这里疯疯癫癫的打发日子。有人靠政府的钱治疗,有人是子女混得富贵了,钱没地方花。还有病人和我老爹有点瓜葛。我老爹早死了。这你知道。

    从外表看,这个医院有点像闹鬼的房子。招牌是红色的,字都缺胳膊少腿。外墙上爬满了青藤,窗户裂开很多缝,透明塑料胶布贴了好几层,风还是能窜到屋子里。从窗口经过的白衣护士,就像一道闪电。病人有时会在窗前站一整个下午。医院里夜半三更传出的嚎叫更是可怕。

    说到这儿,我看见大鼻子在与竹笋低声交谈,竹笋点了三次头,头点得缓慢,拖泥带水,最后,还侧过头瞟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决定,应该不是把我砍了剁了做成肉包子吧。我一身骨头,没油没膘的,吃起来肯定不合胃口。我这么想时,有点害怕了,如果我死了,就失踪了,人间蒸发了。田甲是不会报案的。我有什么理由保守她被强xx的秘密。当然,我没有亲眼看见,只能转述我听来的。

    据说吧,田甲到精神病院工作不久,十九号床那个时好时坏的病人缠上了她。这个人清醒时,对人很温和,还会追求护士,疯癫了见人就打。有一天,田甲当夜班,病房情况正常,她伏在桌上打瞌睡。突然,十九号病人冲进来,抱住了她。田甲挣脱,边跑边喊救命。喊也没用呀,一起值班的另一名护士吓得往外跑。田甲被逼到女厕所,就没路走了。当其他人赶来的时候,十九号病人已经把她强xx了。医院命令,所有人对这件事严格保密,违反纪律的一律开除。医院特别照顾田甲,安排了护士陪她,安慰她,还让她休了假,到北京长城、故宫等地玩了一圈。其实,田甲并不像他们担心的那样伤心,她拿着医院的差旅费玩得十分尽情。后来,只要谈起强xx,她就两眼放光。

    现在,大鼻子和竹笋的眼睛也放光了,目光聚焦到我的身上,好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奇特的事情。哥们儿,有点好玩了不是?别怀疑,绝对不是瞎编,田甲那种女人,在精神病院呆久了,已经搞不清楚什么叫正常了,拿根针管见人就想扎,扎上瘾了。被强xx,她挺兴奋的呢,神气活现了,她这只闷罐,终于发出了硬币乱撞的声音,快活着呢。

    我给田甲的事添油加醋,期待大鼻子和竹笋提些问题,我再搬点情色的东西满足他们。不过,他们没有就此发表意见,收回目光,又埋头低声交谈起来。这让我感到没有意思。他们将我关起来的目的,难道就是要我这样毫无目的地一直说下去?他们太不了解我了,我就是从十六岁一直说到六十岁,也不可能透露一点有关案子的信息。真的没意思,我想耷下脑袋睡一会儿,竹笋用笔头敲击桌子,“接着讲,想起什么讲什么”。

    我勉强提起精神,×你妈妈,真想一觉睡到共产主义社会。我接着讲,田甲的事,我知道的并不多,要命的是,我说的话越来越真实(除了警惕案子),我发现这是一条发泄渠道,我干嘛不全部说出来?田甲那个女人,她在医院那座神秘的城堡里和病人一起生活,睡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很难说她不和病人乱搞。以前,我以为医生干的是屠夫的活,把人拆散、组装、拼接、剔除腐烂的部分、修补损坏的器官。田甲进医院当护士后,我甚至还问过她,她呢,只是轻蔑地翻了我一眼。我总在她的白大褂上找血迹。田甲的手指白得像死人的。吃饭的时候,我会偷看她的指甲缝,看有没有什么肉沫或血污。我后来才知道,田甲的病人的肉体都健康得很,也不是那种哪里发烂,哪里肿胀,只是脑子有病,那种精神上的病,一发作,就像被看不见的手摆弄的傀儡那样。

    田甲从家里一搬走,我们那个家便彻底空了。空了的家,像被砍了一刀的伤口,我很少去管它,我知道它自己会长疤。那谁谁谁说,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只是我老爹老妈散得早了一点。散得早不是他们的错,文化大革命时,散了多少呀!自己沉到湖里的,扯根绳子吊死的,劳动累死的,病死的……剩下的在田甲的医院里,趁清醒时和护士调情,跟散了没什么区别。去年,或者是前年、大前年的冬天,我第一次到田甲住的地方。去她那里干什么,我不记得了,是老妈的生日或者祭日吧——要不,我找她干什么?老爹老妈死时,我都没有依赖她。夜夜发恶梦,学也不去上了,跑到桃花江边当童工时,也没见田甲去找我,求我回学校念书。她自己快活,嫁人啦。她还恨我,她凭什么恨我,我不就是老爹的儿子嘛。学校本来就没什么意思,头天离开它第二天就忘了,和人们说的不良少年一起,抽烟、骂娘、江湖侠义,自由得很。

    说一件我刚混社会时的事情。我遇到一个不要脸的老板娘,吃人不吐骨头,我讨厌她肥头大耳的样子。她榨取工人的血汗钱,用很下流的眼光看工人。我特别想有一天放她的血,抽她的脂肪,风干她水汪汪的心思和那身粉皮嫩肉。

    那年冬天特别的冷,脚趾头都起了冻疮。老板娘将压箱的棉袄、毛衣拿出来,发给我们这群童工保暖,把我感动得惭愧了,正打算替老板娘干好活时,保暖服被按每件每月二十元的价格收取租金,直接从工资里扣除了。真是哑巴吃了黄连。我突然想起老爹老妈,差点哭了鼻子。我这只洞庭湖的麻雀,天生不怕风浪,知道哭没有用,受了委屈就得跳起来,我一跳便跳上了老板娘的办公台。我告诉老板娘,如果她收扣租金,我就揭发她是日本人的野种——老板娘是被日本人强xx后留下的种,我清楚得很。老板娘不知道我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她不敢辩驳,又怕我交上当地流氓混混捣了场子,老老实实退回租金,还破例让食堂加了一餐肉。后来老板娘常与我套瓷,有一回问起我老爹,我说他死了。她不死心似的,又问我的老妈,我答她死了。老板娘的脸上漂浮油花似的同情,只消一张纸巾,便吸收得一干二净。接下来,她对我的感情,还是像我的伙食一样,清汤寡水。这没什么,我早就知道,她是个伪善的资本家。

    第06节

    还是说田甲嫁的那个男人吧。丑臣真的很丑,脸上到处是坑,比益阳的街道还不平整,不过,每一个坑,都洗得干干净净,衬衣领子也很白,看人说话不温不火,不紧不慢,吐词很清楚,很有文化的样子。他蛮有绅士风度,实话说,丑臣这样的男人,益阳小城不多。我活了十几年,只见过这么一个人,把益阳话讲得那么文雅得体。红薯藤上结出西瓜来,他是天才呀,和我一样。不是我自夸,我至今没见过舌头卷得我这么好的。

    男的找对象,都喜欢田甲这样的职业,还有什么教师啊、国家公务员啊,这也许是老妈叫田甲当护士的原因吧。田甲不时灵魂出窍,她身穿白大褂,头戴方角护士帽,神气活现,那些病情好转出院又复发的人,重新入院时见到田甲时,鼻涕眼泪全来了。田甲给他们穿衣、讲故事哄他们,遇癫狂不止的,田甲会给他一针,让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田甲既能忍又粗暴,发起怒来,心里就像埋了一个炸药包。

    去田甲家时,要从桥南到桥北,过益阳大桥,中途经过裴公亭。不知道裴公亭有多少年的历史了,反正我生下来它就存在,但我至今没上去看过。这像我和田甲的关系。童年的某一天,经过裴公亭时,老妈曾对我许愿,来年“六一”儿童节带我上亭子,只是第二年,我和老妈都忘了此事。后来,田甲的病人从亭子顶上跳楼自杀,亭子的门便锁上了,没两年又开了锁,一切照旧。亭子经历了岁月风雨,多少年都不修葺,外壳蒙灰,门窗油漆剥落,越来越像躲藏鬼魂的地方。

    雾一天到晚都不散,总是刚天亮的样子。资江河上面滚着烟波,挖沙的船隐隐约约停在江心。看不清江边的灰暗建筑。航运灯塔的红色亮光染红了雾。好像能闻到血腥。这是我从田甲家的窗口看到的。我和田甲没什么好说,只有一枝一枝地烧烟。她呢,像老妈那样盘起头发,发髻上横插着老妈的浸绿色玉簪,在一边若有所思。我搞不懂女人们的事情。烟盒空了以后,我挑捡了几个能抽的烟屁股,点燃再抽几口。

    就这么着,我感到自己坐在那里,慢慢地长成了一个男人。一个亲人都没有的滋味,没什么意思。我的确想和田甲谈谈,老爹老妈死了,活着的,看在死人的份上,真诚一点吧。

    田甲突然说起了死去的老爹。我愣了一下,生怕她嘴里吐出令我吃惊的东西来。她讲的是老爹被枪毙的情景,与以前的说法完全不同。她似乎很痛快,很过瘾,眉梢抖动,按捺不住的喜悦。她说,你父亲站得笔直,根本不需要在他后背捆上木板,他是个不会腿软的杀人犯,对我母亲辱骂不绝,他还说,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要毒死母亲,母亲非死不可。田甲好像在撕咬什么东西,两排四环素牙齿,显出前所未有的刚硬。她说,你的父亲心太狠,我的母亲一辈子都在熬。

    你听糊涂了吧?我不认为“你的父亲”与“我的母亲”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们家从来都是两派。我对田甲说,那是他们两公婆之间的事情。田甲有一张苍白的脸,结婚时也没有红润过,这时却红了。她粗暴地瞪了我一眼,我以为她想动手打人。她只是抖着手服了几颗什么药。等脸色恢复苍白,接着说,你的父亲,不是我的父亲。

    田甲说出这种气话,我一点也不吃惊。她干嘛要说这种话,我也没兴趣追问。我一向不相信她的话。我看到窗外的雾,突然浓了很多,雾气肯定涌进来了,能闻到很酸的潮湿气味,好像江中漂着一些陈年腐尸。跟田甲谈点什么的兴致消失了,接下来,比我现在坐在这个屋子里更难受。我四周扫视,看看田甲是怎么生活的。屋子里光线阴暗,好像天马上就要黑下来。灰墙上挂着老妈的遗照。老妈笑得明亮,牙齿洁白,瞳仁里聚着亮光,好像随时会朝我眨眼睛。田甲继承了老妈的好,不说话时,有一股冷漠的忧伤,我还是有点想亲近她,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她穿着老妈的旧棉袄,蓝底白花,两只手笼在袖子里,好像当她抽出双手来时,手里会握着什么利器。我记得,当老妈穿着这件棉袄时,我是爱老妈的。我在这件棉袄的袖口上抹过鼻涕,用它的襟摆擦过嘴巴,从它的衣兜里掏出过糖果。当某一次老爹将老妈打得遍体鳞伤,老妈一个月没回家,我很想念老妈。

    我的脚趾头冷得发疼,在屋里走了几圈。想起有一年冬天,河里结了很厚的冰,我砸了一块,用嘴巴对着冰块吹个眼,用绳子穿了提在手里。老妈压照片的玻璃早裂了,我知道她一直想换一块好的,便用手上的冰块把老妈骗了。现在想起来,我有点难过,老妈活着时,我什么也没为她做过,还有老爹,他死得多么寂寞啊。我又问田甲,老爹埋在哪里,该去给他烧点纸钱。田甲说他火化了,骨灰撒到江里喂了鱼。她像北风扑向树叶那样,冷笑着说,你的父亲,毁了我的母亲,毁了我母亲的生活。

    田甲又一次强调“你的父亲”,我终于感到某种混乱。

    因为冷吧,田甲的牙齿磕碰,发出细碎又清脆的声音,在地窖一样寒冷的屋子里飘荡。我呢,满脑子混乱,继续在屋子里转,像一个打算择机行窃的惯犯,扫视了田甲的家具摆饰。我看见了老妈朱漆剥落的梳妆台,铜质拉环锈迹斑斑,老妈穿过的平底绣花鞋,整整齐齐地摆在夹层上。我几乎怀疑老妈没有死,她还在这里生活。我没办法再呆下去了,将雪茄烟头在田甲的灰墙上碾灭,抛在地上,一头钻进浓雾之中。从田甲家出来我就病了一场,其间我去了老妈的坟头,我问了老妈许多问题,在杂草枯黄的坟堆上睡了一觉,醒来时突然想起一件事,田甲的家里没有丑臣的痕迹,也许她并没有结婚,也许他们早就离婚了。

    第07节

    在大鼻子和竹笋的挟持下,我去外面撒了一泡尿,周围看不到什么,雾里头有股荒凉。×你妈妈,第一次被人押着撒尿,好别扭,我花了蛮长时间才断断续续尿干净了。我压根儿没打算逃跑,我不喜欢过躲躲闪闪的日子。我有办法,让他们彻底死心,相信像我这样的不良少年,胡乱的小混混,干不了什么大事,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不知道在房子里呆了多久,走到外面,才发现空气真的好,打个颤,脑子一冷,疲劳就消失了。人生太多出乎意料的东西,现在,我站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撒尿,就是一个意外。如果要让这种意外变得更有意思一点,那就得顺着这条道,慢慢往前探索。你也这么想吧。你不如跟我一起想象,被雾遮掩的不远处,应该一大片树林,灌木丛,毛毛虫吊在叶子上荡秋千,被黑嘴乌鸦一口啄了;黄鼠狼收起猎枪给鸡作揖;大黑蜘蛛连夜赶织捕杀的网;蛇在地上装死……还有更多动物互相设置的陷阱,我都知道。

    大鼻子和竹笋聊了几句,他们对我越来越漫不经心。他们不放我走,似乎是在等更上一级的命令。在他们推我进屋前,我敞开肚皮,想满吸一口新鲜空气,却闻到一股松花皮蛋的臭味,是大鼻子在草丛里拉了屎,他这次拉上了裤子拉链。

    我感到他们对我的兴趣接近尾声了。他们锁好门,出去了几十分钟,重新坐在我面前,低声交谈,不搭理我。我想方设法,努力排掉吸进肚子里的秽气,没有说话的闲功夫。我真想去外面吐干净,但胃是空的。我仇恨大鼻子,情愿憋尿,也不想再闻到那恶心的气味。

    “那么,她说‘你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到底是怎么回事?”竹笋站起来耸了一下,给我布置了这个作业题目。大鼻子以监考老师的眼光看我,好像是警告我不许作弊。我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对我们一家感兴趣?我老爹老妈死的时候,我还小,为什么不找田甲,她知道的比我多。本来坐稳了的竹笋一听,立起来指着我说:“拣你知道的讲,别嗦!”

    还是顺着前面的讲吧,反正他们只是希望听到我嘴里发出声音。那天,我把烟头碾在田甲的墙上走了。外面灰茫茫的,谁也看不见谁,声音也被雾包裹起来,好像上了天。我不时踩中香蕉皮、槟榔渣、塑料袋之类的生活垃圾,才想到要当心,人间道路的陷阱到处都是。我闻到潮湿的腐烂味道,很单调。有人把剩饭直接倒在街上。冷不丁一盆水从窗口泼出来,像渔网那样一撒。我低头看紧脚下的路,往前走,成功地避过三个危险的障碍,包括一个失去井盖的黑洞。

    不知道几点钟了。原来可以做时间座标的东西,都消失了。只听见资江河里传来邮轮的鸣笛声,像一头发脾气的老黄牛。这时,闻到锈铁、汽油以及油漆的味道,我一脚踏进了一张大门,屋里有雾,头差点碰到吊在空中的汽车,它全身斑驳,像中了枪弹,这使我想到老爹。风抖动薄铁皮,黑尘土旋飞。我撞到某个金属物品,头昏眼花,猛然发现,已经站在一个房间里。吓人的是,田甲和一个男人坐在昏暗中,像两块废铁,四只眼球的眼白突出。

    简直是梦游,我不知道,田甲怎么会在这个地方。我的屁股落上竹椅,冷得跳起来。那是一把楠竹椅,跟老爹编做的一样。我忽然怀念老爹,有点伤心。田甲身边的男人大笑两声,拉亮电灯。那只十五瓦的灯泡,吊在屋中间,灯泡上蒙着尘雾。屋子里没亮多少,只是多了那么点儿情谊,也不怎么冷了。

    我喝了一杯茶,昏昏欲睡,靠在椅背上打起了轻鼾。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田甲坐的椅子已经空了,我甚至记不清,田甲是否曾经坐在那里。那个男人看着我,尖突的喉结上下滑动,大约是咽了一口痰。他的脑袋很大,细长的脖子好像支撑不住了,他将椅背翻到前面,叉开腿,像骑木马那样跨上去,把下巴搁在椅背上,眼睛看着前方。前方是我。他发呆的时候,和田甲有点像。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十九号”。我以为是由于口音问题,他说不清“石九好”或者“师秋浩”,重新问了一遍,他还是那么回答,喉结像树上的松鼠一样窜得飞快,同时收拢叉开的双腿,夹紧椅子靠背,羞涩地保护他的小弟弟。然后,他似乎困了,缓慢地垂下眼皮。他睡着了,死了一样。

    如果现在让他吃一粒枪子儿……我无聊地瞎想。房间里的摆设,像审讯现场,我发现,我正好坐在审判席上。这挺有意思。那个男人像被逼供折磨得奄奄一息,耷在椅背上,露出一截细弱的脖颈,等待砍刀落下。我决定戏弄一下他,拍了一下桌子,男人身体一弹,举起头望着我,像一只怪异的大头鸟,脑袋夹在微耸的两肩中。

    第08节

    “十九号是我的病人。”田甲,这只来历不明的飞蛾,突然出现在屋子里。我怀疑她躲在墙壁的夹缝中,你也可以说她是一只虱子,藏在男人乌七八糟的头发里。自从老爹老妈死后,我相信什么都可能发生。你会在粪坑里摸到金戒指,鸟窝里掏出个小人儿来。

    竹笋和大鼻子没准是国家安全局的,也可能只是两个老混混。我看得出来,他们在努力掩饰某种流氓习气,装出国家干部的样子,尽量对我先礼后兵。不过,你也看见了,到目前为止,说礼也算不上礼,兵也没见使出来,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老爹说,毛主席说过,与人斗其乐无穷。我只想吃东西,更想睡大觉。

    我看着田甲,嘴里寡味。即便她说男人是她的亲爹,也没什么奇怪。把自己老爹弄去枪毙的女人,不就是个疯子嘛。你看她,一直幸灾乐祸,花痴一样地笑,脑袋撞到了中央的灯泡,屋子里的几个影子,荡秋千似的,晃得我发晕想吐。那个男人,像是为我把脉的医生,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我想起了一个恶心的梦,手指被毒蛇咬了一个洞,整个手头里储满了乌血。我忍不住了,吐了一地。像某种预谋似的,一条黑狗窜出来,飞快地舔净了地上的秽物,坐我面前,看着我。

    灯停止摆动,突然的安静,让我不自在,像无法隐藏心理活动。幸好田甲说起了她的病人:“他是我的病人。出了车祸,后来出现了幻听、幻视,还有性欲亢奋,半夜三更把妻子拉起来,叫她听听水龙头漏水的声音,要么强行和妻子睡觉,妻子受不了他,跑了。”田甲缓缓说道,和主持婚礼的证婚人一样严肃。十九号点点头,向田甲投去赞许与鼓励的目光。我就是婚礼上调皮捣蛋的孩子,故意弄乱新娘的婚纱,横插脏话,搞破坏。说实话,即便田甲在编故事,也不失为消磨人生的好时刻——我还没想好,出了这个门,该到哪里去。当时风声挺紧,不良少年都赖在发廊和洗头妹调情,或在仓库里睡大觉。我挺厌恶他们身上冬天不洗澡的气味,跟农民催化庄稼的氮肥尿素一样刺鼻。夏天还好,每天在资江河里泡几个小时,顺便摸到停泊江心的货船上,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偶尔拿走女人的奶罩,在水面扔来扔去。我们干这些事情时,碰巧还救过人命,并且谢绝了报酬。

    田甲在房间里转了一个直径为两米的圈,接着说话:“十九号是他的床位号。我进医院那天,他就在十九号床。我喜欢十九这个数字,十九的故事太多了。比如,你的父亲12月19号生日,我十四岁那年的5月19号,和你的父亲……睡了……你的父亲成了我的人……五月的槐花好香啊。”

    你听见田甲说什么了吧?像讲春天很美丽一样,说她和我的老爹睡了。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我是头猪,从小就是一头猪,我老爹也是猪,她是在老妈肚子里随嫁过来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我听到这段有了意思,来了点小兴奋,原来,我们一家这么复杂。想想以前生活时的情景,总算明白了一点事理。我记不起老爹的样子了,真诚地想了想五月的槐花,还有油菜花、芭蕉花、喇叭花、梧桐花……我觉得田甲撒了谎,告诉她,老爹身上是楠竹的味道。

    田甲懒得正眼瞧我,好像我是个白痴。她用傲慢的眼神示意十九号,随便说点什么打发我算了。十九号沉浸于某种遐想当中昏昏欲睡,从高耸的双肩中拔出脑袋,不愿意错过见证他清醒的机会,他的发言像田甲这部巨著的注解,不小心便带出另一段趣闻来:

    “是的,田甲说的对的,她闻到槐花香……槐花香满大街,又不是隐蔽的,蜜蜂满教室地飞,还有一只蝴蝶呜呜哭呢……那天碰到一个女孩,我跟了她一路,把她拉到桥底下……那个了。我提上裤子便清醒了,后悔了,女孩子哭得厉害,我叫她去报案,我还拉着她一起去派出所。女孩挣脱我……跑了。”十九号精神了,似乎在替女孩惋惜,“后来,我总是听到女孩子的哭声,我受不了,跑去派出所自首。可是,他们听了笑我是白日做梦,找我要证据。狗屁证据,我只有找那个女孩子作证人。我每天去那个地方碰运气,整整半年之后,我才碰到那个被我强xx的女孩子。我问她是否记得我,倒霉的是,她的确认不出我来,并且飞快地走了。”

    十九号的胡言乱语使我更加混乱。他讲故事和田甲一样离奇。如果每一人都会飞,那么会飞就很平常了。我不会飞,我得想办法让自己飞起来,便对田甲说道:“丑臣诱奸了我的一个女同学。那天夜晚天色墨黑,狂风暴雨。丑臣把她带到他的宿舍,因为宿舍有人,他揣了一样东西将她领到纸箱车间……我那女同学后来才发现,强xx、性虐待很刺激啊,她就总等着被人强xx。”我幸灾乐祸地捕捉田甲的情绪变化,期待这只来历不明的飞蛾,像撞到玻璃上那样惊惶失措,然后猛烈地煽动翅膀,保证自己不跌到地上。遗憾的是,田甲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十九号的喉结如松鼠兴奋地上窜下跳,身体却像是受另一个机关控制的傀儡,手脚垂拖:“什么臣……臣,那是什么东西……根本没有这种东西,田甲,别相信他……我们……是最好的……不是么?那天夜里……在厕所强xx……你……不是很好么?”十九号大脑袋偏向田甲,仿佛就要滚落在地。

    他们忽然变得很亲昵,并且调起情来,完全把我忘了。我起身便走了,出来时碰到吃呕吐物的狗,它朝我摆了摆尾巴。我走得更快。我踢到一根铁管,捡起来,打算立刻去收购站卖了它。我注意到,雾散了,露出了灰暗建筑物的轮廓、枯树和荒凉。我一时记不起这是什么地方,身后只是一个破落的旧仓库,田甲和十九号在里面,还在昏灯下疯疯癫癫。现在看上去,那实在不像住人的地方,应是野猫、蜘蛛精以及吊死鬼的乐园。

    我慢慢想起田甲说“你的父亲成了我的人”,听到不良少年吊儿郎当地唱“连蘑菇最深的阴影都忧伤”,忽然绝望起来。

    第09节

    挑水的驼背老头扁担悠悠,桶里的波纹,像老头那张脸。这光景,让我想起老爹。只不过老爹年轻力壮,腰挺背直。我小时候经常跟老爹去河边挑水,老爹对着河水发呆时,我捡起瓦片打水漂。我不知道老爹对着河水想什么,他黑着脸,很悲伤的样子。田甲说她和老爹睡了。老爹早死了,睡没睡我不管。田甲一定还骗了我不少事情,我真想揍她一顿。

    墙壁上爬满了绿苔,几棵长草迎风挺立。木格子窗腐烂残缺,我捡起半截红砖砸进去。里面腾起灰雾,窗户里炸开一群蝙蝠。我想揍她,像精神病那样揍她。资江水高涨某种隐痛,停泊其中的船是它身上永不掉落的伤疤,垂柳日夜抚慰它,也抑制不住它咆哮的冲动。田甲在桥北的那个窗口,我想用枪瞄准她的脑袋,让绝望扣动板机。

    我们的裴公亭依山傍水。花开到颓败了,树长到畸形了。顶楼的栏杆边倚着白衣女子,她也许想从那里跳下来吧。我只想揍田甲。像她揍精神病人那样揍她。

    十天以后,我懒洋洋地逛到田甲的家门口。其实我没打算找她,但是大门洞开,敞开的门吸引了我,我一步踏进房间,把屋里的丑臣吓了一跳。房间里乱七八糟,我猜想田甲不在家,看样子出去不是一天两天了。丑臣头也不抬,对我说,她不在。我说看出来了。丑臣又说,你找她也没用。我说我不找她。丑臣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你是外人。丑臣低下头,仿佛睡了。沉默了一阵,丑臣突然说道:“她在精神病院……”我说谁不知道她在精神病院。丑臣说:“她在精神病院……已经是个病人了。”

    丑臣大约是边想边编,讲得磕磕碰碰,我勉强抓住了故事的脉络,大致复述如下吧:

    一周前,十九号病人又癫狂了,他不断地弄伤自己,想方设法自杀,成为医院最具危险性的病人,受到特别监护。十九号在第三次自杀未遂之后,以超乎常人的智慧,成功地将脖子套进袜子圈里毙命。他用的是田甲的长统丝袜。不知道他怎么得到那只丝袜。病室里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自杀的东西。想吞食碎玻璃瓷器吧,餐具都是一次性的泡沫品;想上吊,墙壁或天花没有挂钩;想跳楼的,窗户装有铁丝网……谁也没想到,十九号把丝袜绑在床脚上,自己趴在地上,把脑袋套进去,利用那几十公分的悬空距离,如愿以偿地结果了自己。

    我很欣赏十九号的头脑,正常人恐怕想不到这一招。不过,丑臣讲十九号的故事,肯定不是为了传播智慧。丑臣最后的话及时证明了我的看法。他说,田甲一看十九号病人的死亡通知书,就狂笑不止,笑了三天三夜。那个四十九岁的精神病人,名叫张弓,是个画家,正是我老爹的冤家。丑臣还说,他是田甲的亲生父亲。

    我的胸膛结结实实地被捅了一下:这样看来,我老爹夺妻的说法,有点靠谱了?

    第10节

    “什么靠谱不靠谱,小鳖,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你老爹猖狂那阵,我见过。也知道他那时候‘杀’人无数,把人的前途毁了,将别人的妻子夺了……被他逼疯的人,谁知道有多少?他活该被枪毙,死一千次也不为多。嘿嘿,小鳖,尾巴夹紧点好。”久不说话的大鼻子走到我身边,放低了声音,露出虎威,还老朋友似的拍我的肩膀。他是一个内力深厚的武林高手,将暗藏的愤恨,通过手掌击中了我的心脏,我几乎要喷出一口热血。

    “那个田甲,可怜,认贼作父,滋味不好受啊!”大鼻子情绪时恶时善,声调忽高忽低。

    “照你这么说,我的老妈,原是别人的妻子,被我老爹夺为己有的么?”他们对老爹情况的掌握,令我背上一冷,不由更加警惕,并打定主意锁定老爹老妈的问题,千万挺住。

    “也不能这么说。画家张弓的妻子,是和张弓划清了界线,主动投靠你老爹的。听说那时她刚怀孕,因此保全了爱人张弓的骨肉。她是很懂爱情的。”竹笋站起来耸了一下,迅速接上话茬子。我习惯了他之前冷漠的语调,现在,他的声音和蔼得让我别扭。他脸上的责任感消失了,像是突然接收了我的贿赂。他还耸了那么一下,我已经在不意了。他这个说书人的另一种说法,使我对故事本身的认识更加模糊。我的感觉是,卷入这么一个故事当中,×你妈妈,太无辜了,幸好这件事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有意思的是,大鼻子与竹笋干上了,他们就张弓妻子的爱情发生了争执。大鼻子认为她不忠,图安逸,与张弓做了同林鸟,大难临头却又独自飞,她应该随张弓去流浪,去赴死。竹笋反驳大鼻子时,显出要与他世代为仇的样子,他说伟大的爱情富有牺牲精神,而无谓的牺牲是愚蠢的。知道西施的故事吧?范蠡作为西施没有完婚的丈夫,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不惜牺牲爱情,将西施送入吴国为自己的长远谋略做了铺垫。西施无私奉献自己对范蠡的爱情,配合范蠡最终取得吴越之战的胜利。他们的牺牲都有大价值。而张弓的妻子,某种意义上,就是现代西施嘛。

    我听着,看着,突然流下了眼泪。竹笋说得好,他对老妈的辩护打动了我。他标准地道的益阳话也没有任何毛病,而且那么有文化……他那群长着大龟xx的小弟弟也随即变得活泼可爱了……他是个特别的人,尽管他没有彻底说服大鼻子,我对他还是肃然起敬了。

    我小心地附和竹笋:“是呀,我老爹对我老妈很好。我老妈坚持梳发髻,我没见她有什么不贞的表现。顺便问一下,那个画家,田甲的老爹,后来……怎么了?”

    “什么?什么的老爹?”大鼻子越来越嫌恶我了:“你有什么资格发问?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他恢复记忆似的,才想起抽根烟。我立刻讨好地摸出雪茄来,被他一把夺了过去。

    “那是瑞士雪茄烟,给你们抽吧。”烟是我和伙伴们从豪宅里摸来的。

    “狗屁。哪儿弄的?”我知道大鼻子是以骂来掩饰对雪茄的兴趣和抢烟的尴尬。

    “张弓没死,对吗?”我问,希望他们一口气把故事讲完。

    “不是你的老爹,死活都跟你没关系。”大鼻子深深地吸了两口烟。

    雪茄夹在他粗肥多肉的手指中间,仿佛正可怜地向我求助。室内的空气更糟糕了。

    “据说张弓没几年回城了,没死,精神出了点毛病,基本上废了。唉!”竹笋放下握了很久的笔,将手腕活动几圈,似乎在做结案陈词。事实上,如果不是关于我老妈的爱情争执,谈话或许早就结束了。现在我并不着急走了,我喜欢这样的聊天方式以及聊天内容,这对我了解自己的一生很有帮助。也许,田甲和老妈死守的秘密,就在竹笋和大鼻子的争执中。我并不知道老妈临死前对田甲有过耳语,更不知老妈的耳语是对田甲说出了张弓的名字。

    “你老妈的死也挺蹊跷,据说你老妈死前与你老爹吵了架,你老爹动手打了她。不过,你老爹主动投案自首,保了一条命。这是政府的优待政策。”竹笋旁敲侧击,似乎暗示我坦白从宽,同时传递我老爹没死的消息。

    我压住对老爹死活的疑问,清醒地意识到,在谈话过程中充当配角,以文化知识与和蔼表情赢得我尊重的竹笋,原来是个藏奸耍滑之徒。他对老妈的爱情辩护,几乎骗取了我的信任。

    “我老爹对我老妈很好……不会害她。田甲,是个可疑的人……她性格怪异,有严重的抑郁症。她很不正常。说不定她……为了什么东西……会做出某些出人意料的事来。”我想到田甲说“你的父亲成了我的人”。

    他们没有理睬我的话,那桩盖棺论定的案件,离他们眼下要做的事情实在太远。他们只是用其作引子,并不会将它错定为主题。竹笋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打算尽快结束和我这种人的盘旋。仿佛是雪茄的作用,大鼻子温和了,他的脸上一旦堆满友善,便浮现一种含混不清的羞涩。

    “后来我们怀疑,你老妈属于自杀。你老爹呢,知道自己罪孽太多,悔之晚矣,他想死呀,甘愿受惩罚,让良心安乐呀,最终想到以死谢罪,所以,他承担了你老妈的死。从这一点上来说,你的老爹是值得敬重的。尽管你老爹没死成。”大鼻子背叛了竹笋,站到我这边来了。他对老爹的态度判若两人。在社会上混了些年头的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处境感到迷茫。大鼻子竟然赋予老爹的死一个高尚的含义,仿佛将英勇牺牲者追加为烈士。令我惭愧的是,我先前还看不起他夹雪茄烟的肥胖短促的手指头。我脑子里的思维,一截一截地涌现,似受到强烈干扰的电波,不时出现芜杂的空白。终于,我抓住了一个重要问题:“我的老爹,他没有死?”

    “这种人,一枪打死便宜了他,就得让他慢慢地死!无知、冷血、权力狂!”竹笋一巴掌拍响了桌子,指着我大声呵斥。我不知道是否由于光线的原因,他的脸完全变了。

    “我不想死。”我说,“我的老爹,他在哪里?”

    大鼻子满目慈祥,侧身将竹笋挡在身后,低声对我说:“他脾气不好,出手很重,你别惹他。他说的是你老爹。你有什么话,好好跟我谈吧。”

    “我的老爹,他在哪里?”我已经洞察了他们的把戏。

    “你真不知道?邵阳劳改农场呀,判的是无期徒刑。平心而论,他也是受害者呀,是那疯狂年代的受害者。你也是受害者呀,看看你,年纪轻轻,不学好,要是有父母管教,总可以上个学,有个正当工作呀。”大鼻子仿佛成了橡胶娃娃,被不断挤压发出了“呀呀”的声音。

    当大鼻子庞大的肉体发出这种尖细的女人声音时,我觉得我只是碰到两个有神精病的说书人,游戏可以到此为止了。我不再理会大鼻子的语重心长,可怜巴巴地哭起来,大鼻子赶紧将剩下的雪茄塞进了我的口袋。

    四十分钟后,他们把我扔下车。

    解开蒙眼的黑布,眯眼一望,四周是雾,我感到浑身湿漉漉的。


如果您喜欢,请把《盛可以中短篇小说》,方便以后阅读盛可以中短篇小说后遗症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盛可以中短篇小说后遗症并对盛可以中短篇小说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