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我们总喜欢穿黑灰咖啡,潜意识地把自己弄得成熟又性感,又或者打着“我爱休闲”的名号,牛仔T恤,了无变化,倒也青春大气。
可年龄开始拉警报的时候,我们才仿若回到童年,满眼都是蕾丝的可爱,粉色的俏丽。我们开始在QQ上填写玄幻的年龄,试图自欺欺人却又自觉无比可笑。
或许,我们只是在内心深处,想要回到我们的那个当初,却又没有勇气承认。
——by郝仁日记
我和易笙的第一次冷战,现在想来,彼此都还适应得不错。
升上高中后,易笙依然为校篮球队效力,战果还很不错,足以让他们班头忍耐他始终在中下游徘徊的成绩。
我总是忍不住地想,估计作弊考上来的筒子应该不止他一个,才能让他挂在年纪倒数一百位的安全线——我们学校是市内数一数二的重点中学,只要能在年级前250位,都是能上重点线的。
尤其我们这一届还摊上了一个名头甚是不俗的新校长,以前是全国十佳高中的副校长,现在翻身挂了正,自然想要做出一番成绩。
他组织上一届的学姐学长们逐个给他们母校的准毕业生中的前二十名打电话,劝他们考我们学校。至于附属初中的我们,成绩好点儿的几乎没有选择余地,非得考本校不可,不然就用轮番疲劳轰炸战术烦死你!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学校竟真的在中考中拨的头筹。
不过,既然易笙都能混进来了,那有其他的例外也不算太奇怪。
我潜意识地排除了他正不断进步的轨迹,个中理由自己也不明白。而我的生活和初中几乎一样,不追星不恋爱,每天除了看书还是看书,只偶尔在笔记本上涂涂写写。
老师很待见我这样的学生,虽然没有一技之长,但平日里乖巧听话,成绩又优秀,正是他们眼里根正苗红的好学生。而我之所以会被重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客观因素——我在中考时发挥出一贯的平稳,成绩虽然优秀,却也无法在整个市出众,没能挤进高手云集的实验班。
好在,他们不屑和我们一起拼排名,我才能持久地呆在年级前十,年年都攀上橱窗的红榜,给我们老班上脸。
我心里其实很清楚,自己并不是想要什么荣耀,而是想让某个经常在那里看球队通告的人能在那里看到我的名字。
我不想让他忘记我,虽然他曾那样过分地伤害了我,虽然我们已有一年多没说过话。
我觉得自己很贱,总是在日记上不断咒骂自己的念想,却又在末尾时一遍又一遍地写着他的名字:易笙,易笙,易笙……
我想他。
春去夏至,又是一年。
我锁上了抽屉里第五本日记,摊开了一本崭新的厚皮带锁日记,在第一页端端正正地写上:“1999年9月1日,郝仁的高二纪年开始。”
我百无聊赖地随便写了些当天发生的事,新的老师新的课本新的位置,内容无趣地自己都不想看第二遍。
笔尖一顿。
再动时,默默流泻出一排小的不能再小的字:今天,和易笙冷战已届490日。
我看着那排小字,很久之后,才合上了日记本。
我对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从书包里拿出单词本,重复着每个相同的晚上。
没有易笙在身边抓耳挠腮左右转悠的晚上,我平均可以多写一张试卷,多背二十个单词,并在睡觉时狠瞪床内侧的墙壁十余分钟,可它依然坚实得隔着两个房间的所有声音。
看来,我所有的努力只是再次证明了滴水石穿和以眼杀人的困难度,非一般人类所能及。
490个日子,日换星移,却是不曾改变。
我很好,他也很好,人类真是适应性良好的生物。
我以为生活就会这样一直延续到无穷远,可命运总是弄人。
十天后的早上,我一出门就遇见了易笙。他单肩挂着书包带,匆匆推门出来,正好和转身关门的我碰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我不很意外地看了他脸上浮现的诧异,和他黑瞳中的我的错愕。
我下意识地又推开自己家的门,探头去看挂在客厅里的钟,是7点没错啊。
我再回过头:唔,他还在……
尴尬无比。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傻站在原地看他。
易笙亦是如此,没有发话也没有离开,微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于是,我无比贪婪又无比隐晦地偷偷看着他,努力地藏着自己的激动,痴痴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孩。
在过去的499个日子里,我总是有意的无意的想要等待碰见的时刻,却又在相差几分钟的时间里,怯弱地落荒而逃。
我总是憎恨自己的逃避,又无比庆幸自己的逃离。因为我不知道,要怎样面对那么久没有说话的他。可原来,却是这样的沉默,这样的尴尬。
曾经,我们那样好,每天早晨都刻意等待这样的遇见,然后一前一后,相依相偎地上学去。我们无话不谈,从不冷场,即便不说话时,空气中也是和谐安宁。
可是,现在呢?
这样的凝滞算什么?命运的嘲讽么?
我为这样的场面,心酸,鼻酸,却怎么也移不开自己的脚步。
我知道自己应该和往常一样,淡淡地瞥他一眼,就当作什么都没看见的,背着书包走自己的路。
可是我做不到,因为今天是第500天,而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少个这样的500日。
我是不是需要一个了断呢?我看着他的微褐的发,在心里不断自问。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几秒。易笙突然迈开了脚步,低着脑袋从我面前擦身而过,只淡淡停留了那么半秒,就用比之前更匆忙的速度往楼下跑去。
可就是那快如眨眼的半秒钟,我仿佛感觉到一双带着热力和汗味的大掌,如此自然又那般生涩地掠过我的额发。
当然,那不会是好闻的味道,更谈不上舒服或是其他。我只是呆住了,圆睁着大眼僵在原地木然地看着他们家的门。
半晌,我才轻轻地俯下头,拨弄着那几簇似乎被他碰触过的额发,傻傻地笑了:“嘿嘿,哈……”
这是和解的开始么?还是说仅仅是错身时的幻觉?我自己也不知道,可这不影响我的好心情,我对着黑板傻呵呵地笑了一天,吓得同桌以为我中了毒,自动退到三八线外二十公分,给了我意外宽敞的一天。
自习课的时候,我乐极生悲,不小心踢翻了值日生的水桶,在老班吹胡子瞪眼睛的威慑力下,不得不用大半节课的时间将整条走廊拖了一遍又一遍。
即便如此,也没能将我的笑容从脸上剥离开。
我乐颠颠地盯着拖把从走廊这头跑到那边,又从走廊那边跑回了这头,反反复复。
路过隔壁班的时候,我不经意地转眸,意外地看到了易笙错愕的脸及他反应过来后大大的笑容,轻轻蠕着唇,带出一句无声的:“郝郝,你这个大傻瓜。”
那是浓浓的戏谑,而非伤人的嘲讽。
我很满意。
哦呵呵,哪个倒霉鬼说福无双至的?不可信也!
当天晚上,我的日记里满满都是他。
虽然我们的接触不过只有擦身而过的一瞬,但对于念想了足足500个日日夜夜的我而言,究竟是何等的珍贵,在作文比赛中屡屡得奖的我竟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
我小心翼翼地抱着日记本,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乎流泪。
易笙说得没错,我真的很傻,傻得可悲,傻得好幸福。
上帝说:郝郝,你需要狗血的一生。
我没有选择,只能欣然领命。
因为这命运似乎在我出生的那天就已经被决定了。我有一个直到大学才能坦然无畏说出口的囧名,并厚颜地称此为人如其名。
因为我从易笙那里学到一句人生箴言:有钱的怕没钱的,没钱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而不要脸的……当然怕更不要脸的!
事实证明,这真真是至理名言。
于是,后来有了网络红人芙蓉姐姐和罗玉凤,人气澎湃声名远扬,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我都忍不住地关注,并看着芙蓉姐姐在出名后,一步步从丑角转变成漂亮的范姐儿。世界真是和谐的惊人。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最重要的是,我有个光鲜亮丽到让人移不开眼的母亲。她不但美得惊人,还相当的聪明能干,理所当然的事业有成。而身为她女儿惟一的不幸在于——我所有的外在条件都像足了我那位平凡无奇的父亲。
大家甚至不会认为我血脉相承的亲娘是我的姐姐!
每次我妈来学校接我,或给我带点儿什么的时候,班上那些也算得上苦心学习的悻悻学子们,顿时化身为狼,两眼带着镭射般凶猛的绿光,不管平日关系如何,都齐齐跻身到我这儿来。
我非常害怕。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一群在光天化日下变身的狼人们交代,她既不是什么邻家姐姐,也不是劳什子的远房亲戚,而是我那芳龄足有38,合该准备进入更年期的老妈。
小时候,易笙最喜欢看这种场面,总是两眼放光地看着我手足无措,然后偷偷抱着肚子笑得打跌。可自从我们冷战开始后,即便他们班的男生全都屁颠屁颠的跑来我这儿,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小时候,我最畏惧的就是这种场面,恨不得我亲爱的老娘不要这样疼爱我,该上哪儿忙乎就上哪儿去!可自从我们冷战开始后,我却常常地翘首以待,希望她能像常常出现。然后,温柔微笑。
女人的善变乃真理也。
尽管我妈还是像过往那样偶尔会出现一次,每次出现依然轰动震撼,可我的双眼却依然没能在任何一处捕捉到易笙的衣角。
心在等待中,慢慢沉寂。
我很失落。
可那时我不知道,失落其实只是一种在平静生活中产生的无聊情绪,与那劈天盖地砸来的痛苦,根本无法相比。
当我站在希望的悬崖,忐忑地期待着日踩云头的奇景时,却反被骤然卷过的狂风带下了万丈深渊。
那时,我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我怎么也想不到,最后用刀剜我心割我肉的人,居然会是我从小就相处得颇为和睦的亲生父母。
噩梦一场,却醒不过来。
幸福不过是罩在童话表层的糖衣,呈现得都是虚伪假象。
选择了相信的我,是自己蠢。
我怪不了任何人。
多年后,我还是忍不住滴常常在想,那天究竟有什么特别。
可不管怎么记忆,都只是是一个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的星期五。
天气不是很好的,阴阴的,可直到放学都没落下一滴雨来。
我迟钝得没有任何不祥的预感,做着每一天都会做的事,了无变化。只是在离开学校前,我被老班叫去了办公室,稍微谈了谈全国比赛的事。
我从小就是彻底的中庸主义,不偏科,每科成绩都不错,每个比赛都不成,永远的平凡份子,像透了我爹。但老班偏生就不信邪,非要让我搞出个什么真章来,我虽然无奈,但见他始终这样的信任我,除了压力,也不是没有感激的。
我乖乖在学校多留了一个小时,很受教地询问了一些解题的技巧,希望能多开出一窍来,为老师争哪怕一次的光。但开窍真的需要契机和天分,至少那天我没有等到。对此我倒没有太大的失望,奇迹之所以被叫作奇迹,就是因为它可遇而不可求。
我的心一向很平,对大多数的事都没有过度的期待,这是我能在考试中永远保持水准的制胜法宝。但偶尔我也会有所期待,比如易笙,又比如,这次比赛。
我背着书包回家时,还默默思考着老师私相授受的应赛技巧。
待回过神来,已到了家门口。
我看下了表,已经快六点了。不过今天是周五,爸妈向来有应酬,应该不会那么早回家。
我习惯性地看了眼易笙家紧闭的大门,然后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却意外地发现家门没有锁:“爸,是你回来了么……啊!”
我无法不错愕。
我们家一向空荡荡的客厅,此刻竟座无虚席。
别说我莫名有了空暇时间的爸妈,居然连近几年很少见到的易笙父母也在,甚至还在和我冷战中的易笙,此刻也低着脑袋,安静坐在他母亲身边,肩上还背着书包,应该是刚回家就被拖来的。
这是做啥啊?我一阵忐忑,心想不会是咱两翻脸的事儿曝光了吧?不过这都多久了,至于搞那么大阵势么?
“郝郝,很久不见了。”最先开口的是易笙的父亲,话语中有着惯有的温和和关爱。
他的中国腔一向都很标准,光听声音完全听不出他是个百分百的洋人,传说中他有八分之一的中国血统,但在外表上却完全看不出来。
“叔叔好。”我随意地点了点头,还是不知道现在这儿唱得是哪一出戏,只是无法不安——即便是神经和水管一样粗的我,也能感觉出室内诡异的气氛。
我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美艳的脸上是少见的复杂。
我很诧异。我妈一向要风就是雨,风光无限,何曾有过这样的凝重?且我母亲做人颇有原则,公事绝不带回家。所以不管在外头受了什么气,都会拐着弯发泄情绪,不是下馆子大吃大喝,就是发挥女人的购物狂本,绝不会迁怒到家人。
年少无知的岁月里,我还曾每天期待她在外头倒霉,然后我可以跟着有吃油喝,有漂亮新衣服好看的文具还能有可以看上几年的参考书课外书。
现在这是怎么了?
现在这是怎么了?我皱着眉,用眼神询问我妈,她却回避了我的目光:“郝郝,到妈妈这边来。”
我看了看我爸,他和易笙一样低着头,放在膝上交握的手却紧得爆了青筋。我看着有些心惊,把手覆上他的,问:“爸,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只觉身前一阵冲力,撞得我直接往后倒去。
等反应过来时,就是“砰”得一声重响。
我重重地跌在了地上,手肘猛然传来一股刺痛,痛得整片肌肉都发了麻。
他的举动似乎震呆了在场的所有人,室内一片寂静。
我抿着唇抬起头时,正巧撞上了易笙难掩错愕诧异的脸。一股难以形容的委屈感猛得窜了上来,我一个忍不住,差点当场哭了出来:“爸……”
我隐忍的叫唤让正巧在我身边的易笙爸爸率先反应过来,他忙将我扶站起来,还轻轻帮我拍了拍。
我心里却更委屈了,咋别人的爹都比我爸好呢?他平时不是很疼我么!
我妈紧张地跑到我身边,心疼地拉着我上上下下地打量,视线最后落在我鲜血直冒的手肘上。
她转过头冲我爸彪悍无比地吼了过去:“郝国强!你出息的!你拿自己的孩子撒什么气!”
“轰“得一声,我爸一拳擂在了茶几上,倏然站起来,面目狰狞地逼了过来,声量远比我妈还大:“我出息?我还能拿什么出息?我老婆都给我戴绿帽子了!我TMD根本就是个乌龟王八!”
“你有什么不满就对我来啊!你对着孩子算什么?啊?”
“好啊!我就冲着你来!这些年我对你不好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有过对不起你的地方么?打你了?限制你了?你要风要雨的性子,我不都惯着了?啊?”
“感情和这些没关系!爱情没了就是没了,和你惯不惯着根本没关系……”
……
我看傻了眼!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怎么了?
我爸一向把我妈当宝,说话从来细声细语,宁可迁怒地吼我,也舍不得跟我妈大小声一句。曾经我还不平地抗议,却只换得他们亲昵宠爱的微笑。
可现在,他却用我从未见过的粗暴,和我妈越来越尖锐的声音吵成了一片……
这是怎么了?这都怎么了?我像被什么冻结在原地般,连逃避都不能。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反应,又能怎么反应。我只是傻傻地看着她们,嘴唇不停地蠕动,全身冷得发颤,逼出口的话反反复复都是一句无力的:“爸,妈……”
半抱着我的易笙父亲像是无奈地长叹了口气,又摸了摸我的头。
我惶惶地转头,却发现易笙的母亲目光冰冷无比,嘴角勾着一抹冷笑,仿佛一条闪着杀意的冰蛇,可怕至极。
我打了个颤,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撞上了易笙的肩。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便转过脸去,眸中瞬间闪过我仓惶的表情。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却被一把甩了开去。
又是一个趔趄,我站不住脚,无力地跌坐在地。
我再站不起来,怎么也站不起来。
气温一下就降至冰点。
我冷得不停哆嗦,只觉得自己好像穿越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能看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我。
所以即便我呐喊,我嘶吼,我即便做尽一切,也得不到半分注意力。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塞着一个碗大的鸡蛋,堵得严严实实……
我只能看着我纯白的世界,刷拉一下,撕裂。
时间究竟是怎么走过的,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们的争吵,结束在一个巴掌下。
“啪”得一声后,偌大的客厅里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我爸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又仓惶地看着被打偏了脸的女人,仿佛那个被打的人,是他。
我妈更是错愕地回过头,捂着自己迅速肿起来的脸。
四目相对,彼此眼里都是难以置信。
我爸的手似乎都在颤抖,我却只是木然地看着他们,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然后,我听到我妈的声音,带着一点点薄弱的哭音:“……罢了,罢了,就当是我欠你的吧。”
没有人回答。
室内仿佛还残留着刚才争斗时的余韵。
直到易笙的开了口,不很响,却如雷鸣般炸在我的耳畔:“满足了么?满足了就快点谈正事,要离快点离,不就是男盗女娼那么点事儿么,还瞎折腾个什么劲儿!”
“文森!”易笙父亲警告似的瞪了他一眼。
“拜托,做都敢做了,现在也没外人,有必要这样么?”易笙耸了耸肩,架势像足了三教九流的小流氓。
不知道是默认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易笙的父亲没有反驳。
这时,由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话的易笙母亲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很是清冷,回荡在室内,更显幽怨:“反正,我是不会同意离婚的。”
“然后守着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男人和一个清冷的家一辈子?妈,你真伟大。”又是易笙。
他笑笑,眼神却冰得仿佛来自地狱,“大家都不好过的话,你就好过了?你要用所剩不多的青春和他们搏耐性?可就算他们最后真的没在一起,你觉得这个过错,爸爸会算在谁头上?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你想上法院告他,他真的败诉了,也就是赔钱了结的事。可妈你接下来要面对的,却是妇联的三姑六婆,无非是劝你想开,勉强没幸福这样的P话!全世界都知道你们不和,全世界都知道他不要你了,而他随时都可以回英国避风头,可以永远把你拒之门,甚至可以一开始就用绝不回头的态度换取分居证,只要再熬上两年,他就能让你一无所有,连一分钱都拿不到——妈妈,你别忘了,那时候我可就超过十八了!”
易笙的母亲错愕地看着一脸讥讽的儿子,握着拳头,全身绷紧,像在极力地压抑着什么。
易笙渐渐缓和了脸色,蹲下身子,低声央求着:“妈,一旦撕破了脸,吃亏的人只会是你。离了吧,这样的男人你还眷恋什么?”
他的声音仿佛从世界另一边飘来,带着异样的隐忍,很深、很深的痛,“求你了,妈,不要再这样痛苦下去了……至少现在离婚,爸还会给出可观的赡养费,而我的监护权……我会跟律师说,我只愿意跟你。”
高xdx潮迭起,真真的跌宕起伏。
可应该身在戏里的我却像极了无关的看客,无声的,麻木的看着半跪着的易笙,仿佛他正在扮演一个什么人,演得还真有那么一回事。
易笙的妈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惨白了一张美丽的脸,浑身颤抖。易笙抱着她,将脸埋进她的颈窝,就那样用力地抱着:“妈,以色侍人对一个快40的女人来说又得几年?既然爸爸出轨过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他毕竟才40,有的是年轻女人愿意抢……”
易笙说了很多,每句话都刻薄无比,却终是起了效果。
很久之后,他妈终于还是点了头。
然后,他们就赡养费和抚养权等问题进行了讨论,气氛不算好,倒也平和。
我爸从头到尾都没说什么,只是一根接着一根不停地抽烟。
我妈一如既往地掌控大局,而易笙的父亲则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不住地给她无声的支持。
我自始自终都坐在那个角落,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直到散场,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从头到尾,我都像个无足轻重的笑话。
我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因为,我竟找不到流泪的理由。
发生了什么事?这算什么事?眼前的这一切真的和我有关吗?
我到底是谁,又是谁的谁?
我是真的不知道了。
只是,在听到我母亲在最后颇具领导气势地总结说:“不管怎样,易笙,郝郝,我希望你们能明白,我们是爱你们的。这一点,不会因为我们的婚姻改变而改变”时,我再止不住地笑了起来,从最初低低的笑,变成疯狂的大笑:“呵呵……哈,哈哈哈……”
这是爱?这就是所谓的爱?我猖狂的笑着,眼泪却如雨而下。
泪眼朦胧中,我又看到了易笙复杂至极的表情:原来,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了。
这真是一场精彩绝伦的盛宴。
误入局的笨蛋,至始至终,就只有我一个而已。
真像个傻瓜。
我把自己锁在房里,任谁来敲门也不理。
我妈请锁匠开了门,我直接扔了一把椅子过去,差点砸到了人。
锁匠骂骂咧咧,我妈不住地道歉,我却讥笑地看着他们。
她见我没什么事,就放我一个人在房里进行所谓的“冷静”。
我根本不知道日子是怎么过去的,我没有看书,没有做作业,甚至没有写日记。
我第一次坐上了自己的写字台,贴着掌心将额头顶在了玻璃窗上,满眼茫然地看着天空慢慢由黑变白,再看着太阳从东到西,月亮升起,星星落下,等着时间随着滴答做响的闹钟徐徐流逝。
等到第三次日头东升,我动了动手指,才发现全身僵得快要不会动。
我几乎是跌下写字台的,手肘因为撞到椅背,未能愈合完全的伤疤,再一次抽开了伤口。
我低头看了眼泊泊流出的血,就甩开手进了盥洗室。
镜子印出一张苍白的脸,尽是与年龄不符的无尽憔悴。
陌生的自己。
可是,我熟悉的又是什么?
我那位红杏出墙还搞上了好友的妈妈?自以为很了解的青梅竹马?
所有的一切,本就是陌生的。
只是我现在才知道。
我背起了书包,慢慢地踱向学校。
夏天还没有走远,天亮得很早。我走在路上,一直努力仰着头。
听说,这样,眼泪不会掉下来。
可我望着那天、那云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眼睛干涩得发疼。
这才知道,原来,可以掉下来的泪早已经没有了……
信仰是什么?
我看着拿到手上的作文题目,冷笑。
我用最华丽的辞藻,尽可能诙谐的语调,写了一篇相信老师们一定会非常喜欢的论证文。
我说:信仰可以是动力,鞭策自己做认知中不可能的事情;我说信仰可以是骗局,让自己自欺欺人逃避世事;我说信仰可以是教义,引导人们弃恶从善。
诸如此类,我说了很多、很多,说到最后,竟连自己都开始恍然大悟:哦,原来信仰是可以任人揉捏的橡皮泥。
我看着写满了虚伪想法的卷子,几乎笑出声来。
我根本没有任何信仰,我所有的相信都已经腐烂在街角的垃圾桶里。
我用一把火,烧了我所有的日记。
那天,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徐徐燃起的火焰,带着缕缕白烟,烧掉了我宛如骗局般十六年。
日子还是一样的过。
他们好像在和时间竞争,不过月余就办好了离婚。
我想跟我爸走,可当他提着行礼离开家的时候,却再一次狠狠地甩开了我,并用和我几乎一样的眉眼,像看着几世仇人一般地看着我,大声地咆哮着:“滚!谁知道你是谁的野种!”
我跌得比上次还惨,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同,额头还磕到了沙发角,痛得几乎失了声。
好容易才收拾好的行李撒得满地都是。
可是这一次,我没有哭。
我只是抬头看了他紧绷的侧脸一眼,就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自己站了起来,并背过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听着大门“砰”得合起的声音,捏着虎口不断地告诉自己:郝郝,不要恨他,不能怪他。我应该要体谅他,他是我的爸爸啊!
我的手被自己扭得很红、很痛,可即使如此,还是压不过我心中不断涌起的窒息和疼痛:是啊,我应该体谅他,应该原谅他。那么……谁来体谅我呢?我是他的女儿不是么?
我根本不是当圣人的材料。
我很自私。
我只能恨。
我再没和我妈说过哪怕一句话。
我五点出门,在学校一直呆到晚上十点,值班室的警卫来赶人,才慢吞吞地背着书包回家。
我很少睡觉,也不怎么吃东西。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学习,我很快预习完了整个学期的课,只能不停地翻阅比赛的考题。
在非活动不可的时候,我就绕着操场不停滴跑圈,一圈又一圈,直到累得全身都动弹不得,才仰面躺在草地上看蓝天,看白云朵朵飘。
老班被我的勤奋感动,又担心我压力太大,三天两头请我上办公室喝茶吃点心。
那个时候,我总是狼吞虎咽,吃得凶狠。
同学们都在私下传我偷偷爱了又失恋,认为我被刺激得厉害所以发了疯。
流言穿得比什么都快,曾给我写过数封情书又被我一连婉拒三次甚至懒得搭理的隔壁班男生,又在班级的邮箱上给我放上了一封信,上面只有七个字。他说:“郝郝,请你好好的。”
这封信,我看了整整一节自习课。
我发了很久的呆,回过身后来,我慎重无比地把它夹紧了笔记本。
我打碎了存钱罐,跑到百货大楼买了一个比想象中便宜一些的耐克护腕,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做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手工礼物盒。
我在盒子下方贴上一张纸,勾了几条简单的花边,端端正正地写上他的班级、姓名,及简简单单的一个“谢谢”。
没有署名。
第二天打扫卫生的时候,我躲在转角看着一个女生把盒子递给正和朋友打闹的他。
他满脸狐疑,左右拨弄着盒子,直到看到那张写着谢谢的贴纸。他怔忡的表情让我看着有些想笑,可当我看到他偷偷撇开的脸上,双颊微微发红的时候,我又开始想哭了。
我走到池塘边,抱着膝盖,看着水面上倒映出的自己,难以置信的瘦。
我没脸面对那张纯真的男孩,我没有理由的害怕他会知道,其实上一秒,我还期待那七个字,来自于易笙……
我真是个混蛋。
放学时,那男孩一直偷偷地等在教室门口,还自以为藏得很隐蔽。
我发现他身边没有其他起哄的朋友,看来是保守了秘密,真是个好人。我该把名字让给他。
我背着书包路过他时,他紧张地绷紧了身体,嘴巴张了张,愣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看到他烧红的耳朵,不知怎的,心下突然一软。
我听到自己说:“下个礼拜六是我生日,不嫌弃的话,一起出去走走吧。”
他愕然地站在原地,我却当下就转身离开。
远远的,我还能听到他的欢呼,和一声隔得很远也清晰无比的——“我一定去!”
我停了停脚步,然后,更快地往家走去。
我不知道自己脸上带着怎样的表情,我只看到了前面拐角处,面无表情的易笙。
我们没有错身,因为路在两旁,注定了我们背道而行。
如果人生就像一辆BUS,那生命实在太过拥挤。
我生不逢时,难得次生日就碰巧遇上了百大店庆。商家打着买500送300的招牌,闹得周边人山人海、拥堵不堪。
通往那儿的公交车也塞得好像沙丁鱼罐头,常常前门都挤得打不开了,下面的人却还在惦记着后门那儿似乎还能挨一个人上。
我和秦安也就是给我写纸条的那个隔壁班男生,在第三次败于彪悍的大妈大叔后,终于选择面对现实,上了前往湖畔公园的公交车,打算到那里看看花喂喂鱼,顺便培养培养情操。更重要的是,从湖畔公园的后门前往百大附近的美食街,只要走上十五分钟就能到。
曲线救国居然没被列进36计,真是前人的损失。
虽然湖畔公园的风景一如既往叫人只想加快脚步,但美食街的点心还是让人食指大动。秦云和他之前表现的一样纯朴,显然不是什么恋爱高手,很笨拙,但他非常努力地想要体贴,精神相当可嘉。可我宁愿他随意点儿,我并不想和他进一步发展些什么。
我觉得自己有点儿后悔了。
拨弄着碗里的灌汤包,我低着头不肯说话。
他正和小龙虾勇猛奋战,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失神。可嘴巴一张,却是十足的了然,了然得让我忍不住的尴尬和局促:“郝郝,你不用这么拘束,我不会想太多的。今天是你生日,你应该开心一点儿。”
我很尴尬,许久,才小小声地说了一句:“我不开心不是因为你。”
他把刚送到的甜品推到我面前,半晌才说:“你还是去找他吧。”
“找谁?”
“你喜欢的那个人。”秦云说得很认真,可出口的话却好像从书里抄出来的,相当的小言,但和着他诚恳的语气,并不讨人厌,还有些小小的温暖,“一年只一次的生日,应该和自己最重要的人一起度过。”
“别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我没有喜欢的人。”我抽着嘴角勉强地笑了笑,别过脸默默看向窗外:那个本应该存在的人,已经被我妈的爱情扼杀了。
我们在可能的开始以前,已经结束。
日头已经西落,夜色慢慢铺上天空,人潮却依然涌动。热情搂抱的情侣随处可见,可我的视线却总追逐着手牵着手,无比温馨的那一对。
秦云没再打扰我。
我透过随着灯光的亮起,渐渐能反射出些什么的玻璃,不难发现他正努力吃着余留的食物和点心。
这个年纪的男生本来胃口就大,他刚才一直谦让,想来是没吃饱。我偷偷笑了,心里倒有些甜蜜——秦云总是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易笙,那时的他也是这样的质朴。对你好到了即便受了委屈却还强撑着面子不肯说,傻得可以,却也傻得太过可爱。
这样的他之余我而言,就像一根珍贵的救命稻草,但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只有这个人,我不想伤害,或许……也是因为他。
脑海中倏然闪过一张阴冷的脸,夺目的眼眸闪烁着冷冷的讽刺的光,和眼前的秦云竟再无一点相似。
我打了个哆嗦。
满脸苦笑。
送我回家的路上,秦云又问:“既然没有那个人,那你为什么一天都不开机?”
我侧过脸看着他,夜幕中他的眸子很亮,并不明媚,但有着少见的正直和坦白。我差点忘了质朴的人往往特别的认真,对一个可能真的没有答案的问题也执着得吓人。
我原本是想笑的,但故事里那些慵懒洒脱,我终究学不来。
我深吸了口气,淡淡地吐出了本以为永远不会说的话:“你真想知道?好吧……我爸妈离婚了。”
他回赠我一脸的错愕。
这会儿,我倒是真的笑出来了,他果然信了那流言!怎么可能是为了那个人呢?
易笙根本不会打我的电话,他甚至没有我的手机号码。
我不开机只是不想接我妈的电话,现在的我连和她说话都懒。我尽量少吃尽量不用她的钱,可就算这样,我还是住着她的房子还拿她的钱读书。
我看上去好像很骄傲,但我自己心里清楚,我的自尊根本一文不值。若想要根从本上摆脱我妈,就现在的情况而言,除非我真的去死。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死——美工刀一早就放到过手腕的动脉上,可那会儿僵持了整整一个小时,却只割下了一道只破开了皮肉的口子。
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声,响得可以震聋我的耳朵。
我到底软弱。我没有自杀的勇气。
我既害怕,又不甘心。
我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凭什么死的是我?
心理学上对此有个专用术语,叫“防卫机制”,我则是很好地启动了它。
人类果然是一种非常善于自我保护的动物,把自我辩解应用的得心应手。
剩下的路,秦云连大气都不敢多出一下,安安分分地跟在我身后。
他很拙,但还算可爱。
我家就在学校附近,是那会儿还挺稀罕的高级社区,树绿花红,小池假山,漂亮的小公寓少少几座。
我爸虽胸无大志,但早年被我妈吹了枕边风,及时下了海,捞了第一桶金,成为先富起来的一批人。
然有的人注定不是经商的料,我爸看得还算长远,眼见形势逐渐严峻,自己也捞够了本,迅速转业进了一家大公司。多年来无功无过,赚得不算顶多,但也够在这儿落户按家。
离婚后,他对和我妈共同拥有过的东西全不待见,包括这里,包括我。所以他把我和这里都让给了我妈,自己只带着厚实的存款走人。
秦云则有些傻眼,喃喃地咕哝:“呃,这不是易笙他家么?”
他和易笙同班又同在校队,关系算是不错,我常不经意地看到他们打闹玩耍。
看他一脸的狐疑,我忍不住笑了,笑声中有自己才懂的可悲。原来我和易笙都是这样成功的演员,将这份陌生扮演得如此淋漓尽致,任谁也想不出我们曾在同一张床上睡了整整七、八年。
我掐去笑出来的泪,目光迷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能那样清晰地看到树影间动的熟悉身影。一直以来,我都能轻易地从人群中找到他:“我住他家对面。”
秦云呆了一呆,随即大惊小怪地低声嚷嚷,直说什么好小子,太会保密了之类的。
我只是笑,无声的,苦涩的。
我没有移开视线,透过秦云的肩,直直看着不远处的易笙:他为什么在这儿?
易妈妈的速度一点不比我爸慢,几乎当天就包袱款款地搬了过去。
她临走前还用眼神暗示我,希望我能大哭大闹不让易笙的爸进门。
我假装没有看见。
她很愤怒,临走前还骂了一句足够分量的:“小贱胚!”
可能我盯得久了,秦云也跟着回头:“啊,易笙!”
易笙慢慢地移出阴影,表情阴郁得如同结了冰的夜。我颤了下,双腿发软,只能仓惶地低下头:“哥……”
他没有应声,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空气凝滞。
饶是秦云,也感觉出了些什么:“你们?”
我咬着唇没有说话,易笙看了我一眼,这才开了口,讥讽而尖锐:“呵,叫着叫着,倒也成了真了。”
心一抽,我捏紧了拳头,硬是将痛苦压下了心头。
秦云却不高兴了:“干嘛呢!怎么说的话啊?”
易笙直勾勾地看着我,刺得我呼吸哽塞:“怎么?她没告诉你么?她妈能耐,勾上了我爸,现在她不是我妹还能是谁?恩?妹、妹~”
他的调子还没拉上去,我的眼泪就“唰”得就下来了。
易笙却没有放过我:“呦,这样就哭了?”
我用力地咬着下唇,痛得几乎透不过气,只是一径地流泪。
“喂!你够了吧!”
随着秦云的咆哮响起的,是一声重物坠地的巨响。
泪雾中,我根本看不清楚,急急跑过去才发现捂着下巴倒地的人竟不是易笙。
秦云一脸错愕,睁圆了眼睛,看着反而出手打人的易笙。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秦云已骂咧咧地一个腾身,猛得朝易笙扑了过去。
两人话也没有一句,就你一拳,我一脚,疯了一样打了起来!
我傻了眼,等意识到的时候,人已扑在了易笙的身上,颤抖地低喃着:“别打了!够了……”
秦云的拳头停在半寸之外,脸颊边只觉一阵风过。
没有疼痛。
可是,眼泪却掉得更凶。
我紧紧抱着试图推开我的易笙,很没出息地哭得不能自己:“够了,求你们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冲动,为什么会选择抱着他……
宁静的夜色中,我只听见自己啜泣的哀求,一声接着一声:“别打了,求你们,不要打了……”
我能感觉到落在我背上的秦云的目光,那或许真的是很多、很多的诧异。
我能感觉到易笙的僵硬。
他高举的肘慢慢沉了下来。
许久,他才反手抱住了我,很低、很低地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鼻子一酸,再忍不住的嚎啕大哭了起来,仿佛想把这噩梦一般的日子通通哭去。
我知道今天以后,或许很多人都会知道,我藏了那么、那么久的心。
可是,又有什么所谓的呢?
我还剩下什么?又还能把握多少?
这份无望的感情于我而言,除了绝望,又还有些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觉眼泪停不下来,我抽泣地捂着脸,对身后的秦云说:“对不起,你先回去吧,今天……谢谢你。”
没多久,我听到秦云离开的脚步声。
我推开易笙,转身上了搂。
他并没有追来。
我不算太意外地在门口碰上我妈,她双手抱胸,头发微乱,脊背挺直,美如灿星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我叛逆的脸,带着斑驳的泪痕,无比倔强,满脸憎恶。
若非亲眼所见,我也无法相信自己竟会有这样的表情。
可是这一刻,我却因为自己能有这样的表情而感到无比满足:“如何?有趣么?现在这样,你满足了么?”
她垂下了眼睑,什么都没有说。
转眼,期末。
两个多月来,我以为会出现的变动都没有出现。
生活和过去一样,沉闷而无趣。
我依然一周七天都呆在学校,第一个到校,最后一个离开。警卫室所有的人都认识了我,偶尔在路上遇见,还会和我打招呼:“小姑娘,今天又这么晚啊!”
圣诞节前,我终于在全国比赛里拿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奖项,听说对以后得保送甄选会有帮助。
我被列入周一集会的表彰名单。
当然,在我前面的还有比我牛许多的人才三、四个,我站在边上,自觉矮了半分,便低着头不吭声。
不知道是不是时来运转,还是全天读书真整出点什么,期末考时,尽管实验班也进入了年级排名,我的名次也没有往后推移太多,成了普通班里挤进前五十名惟三成员之一。而三个学生中又属我的考分最高,硬生生地保留了一个年级前十五的珍贵名额。
这是史无前例的,我自个儿都吓呆了,老班更是高兴坏了。
若不是男女有别,他怕早扑上来抱着我痛哭流涕了。
我们班体育挺突出,每次运动会都能博得头筹,但或许应了那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名言,学习成绩就相对可悲了点。每回排名,我们班基本都是七个班里的第七名。
老班为此没少受委屈,不管素质教育、全面发展唱得多好听,在重点中学,成绩就是唯一。他不断对我喃喃:这下扬眉吐气了!这下可真扬眉吐气了!
新校长雷厉风行,当下就询问挤进前五十的我们仨,要不要转去实验班?
那两位平日就是排名前三的老牌选手,自是颇有气势地应了。我却有些顿足了,一是老班一向对我甚好,我被他关照惯了。何况,插班生一向不受欢迎,尤其咱们还是踩着他们的排名才挤进去的。
认真想了会儿,我便摇头婉拒了校长的好意:“我想我还是不去了。”
这会别说校长了,连老班都呆了,表情迅速从舍不得变成了恨铁不成钢,速度很是惊人:“郝郝,你再想想,可别义气用事!”
他这么一说,我反而更定下了心:“于老师,我想得很清楚了,一次考试也不能证明什么。何况,我既然能在普通班考出好成绩,就说明普通班的教育不见得就比实验班差。”
我歉意地对校长笑笑,特诚恳的那一种,“谢谢校长。不过孙子有言: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自觉不是当凤尾的料,怕到时候画虎不成反类犬,辜负老师们的期待。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按照于老师的教育步骤走,稳扎稳打。”
校长倒没反对,只是让我回去问问父母再做决定。
我点点头,不想让他不高兴,发挥一惯的乖巧精神,没回嘴。
没想到,事后老班对我说,校长对我印象挺好,说小姑娘挺有主见,是根好苗子。
我除了愕然,还是愕然。
天下没有遮得住的墙。
我近日风头太健,这事儿传出去后,讨论的人不知凡几。虽是褒贬不一,但贬的人反而占了主流。
事实证明,如果有人想说你闲话,哪怕一日三餐照常吃饭,都能成为批斗要点。
学校里那些不中听的流言,我也不是全不知道,无非是说我如何装B,表面清纯,背后马屁,装勤奋讨老师欢心等等。至于实验班的同学,更是直接:“丫的,不过在我们班偶尔走了个中上,拽个P啊!她想来我们还不让呢!”
我冤得可以。我平日一向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自然没人会为我说话。流言止于智者这句话显然有待考证,不然就是我们学校的孩子都读成了书呆子,总之八卦不断更新,还越来越具戏剧性——居然有传:我和老班有私情,潜规则已进入高中校园云云。
很是有趣。
若主角不是我的话,我大概会为他们的创造力拍拍手、笑一笑。
老班也不闭塞,情绪日见暴躁。不过他也没太挣扎,反正闹到不可收拾的时候,自有校长出面摆平。
老班智慧,八卦就这样,你不理反而就消停了,没人出来维护对当事人来说,其实是不见得就是坏事儿。
清水自清虽是无奈之举,但处在风暴圈里的人也没什么选择。何况我们学校最毒也就到此为止了,校园暴力和普通的学生的距离其实还是挺远的。
期末结束后的补习课是人人都要上的“选修”,我偶尔会在走廊上碰到秦云,笑笑聊上两句。既然有传言说我表面清纯背后浪荡,居然连隔壁班的秦云都勾引,我想那定是他为我辩解了些什么。
其实他没必要这么做,但不否认,我心里还是挺感动的。患难见真情,不过如此。
秦云一如既往的老实,总是摸摸后脑勺,跟我并没有很多话说,但简单的问候也不会给人负担。
事实上,我感激他的又何止这点,是他让我多少还相信一些人性。即便在那种情况下知道了一些什么后,他亦能守口如瓶。
对我来说,这样就很够了。
易笙好像消失在我的生命里,而我似乎也不再为他痛了。
我不知道这是淡忘,还是麻木。或许人都是无比坚强的,如同我们当年的适应良好。
可我还那样清楚的记得他的生日。
冷战开始,我就再没帮他过过生日。
我自己的生日一向是和父母过的,差别不过是饭桌上少了一个他。我潇洒无比,拿得起,放得下。
可惜,这不是事实。
我窝囊的可以,常常在他生日前一个月,就开始绞尽脑汁地想礼物,然后在准备完毕后,又绞尽脑汁地想要怎么在继续冷战的情况下交到他的手里。
最好,还要让他不知道是我送的,又不能完全不知道。
每年、每年,这都是我的最难,其难度值直逼在全国大赛夺魁。
我今年表现良好,直到期末结束才开始烦恼。我觉得自己挺对不起那些努力诋毁我的人,在他们拼命抹黑并希望借此让我痛苦的时候,我却忙着编织手工围巾,还很无聊地反复自问:我为什么还要做这样无意义的事?
易笙的老爸是个英俊的白人,所以他从小就晒不黑,一度让我羡慕不已。他的脸较中国人而言,略瘦,额头高,眼睛深,鼻梁高,嘴巴薄薄得颜色很淡,很有帅哥的模子。他身材很好,高挑结实,由于常年运动——小时打架,大了打球,还有好看的腹肌,不夸张,但性感。
我想,倘若易笙不要老顶着那头可怕的发型,和终年不爽的冷淡表情,应该很容易被MM们看出他的美型。
可惜,易笙很少和女生说话。据我多年观察,他对那些女孩子都挺不耐烦的,完全没风度可言,估计是初中那会儿给流言传怕了。即便如此,还是会有些我不能理解的女生,为此非常陶醉地说:“啊!三班的易笙,真是酷毙了!”
人都毙了还怎么酷!我默默腹诽,顺道估摸了下围巾的长度。易笙脖子细肩膀宽,所以特别喜欢长围巾,可以恣意地绕上两圈,尾巴前后都能拖到胯。但他身高太高,要达到此目的,非得织上两米,特别累人。最重要的是,成本还特高!
我被售货员说动了心,牙一咬,把所剩不多的闲钱都拿来买了那批澳洲进口的昂贵毛线。为了赚点儿便宜,也为了织出柔软又好看的围巾,我还在那儿学了一下午编织,顺便又被她们骗着买了几本所谓参考书。
即便如此,我的进度还是非常不顺,拆了织,织了拆,反反复复,温故了几回去毛线店的路,才在两个礼拜后得道升天。
俗话说的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当我发现织个围巾也有这许多的困难后,我终于切身认识到了这个流传千百年的箴言名句!何处非学海,回头天无涯!
我对着日记本上这段最新记录的话语,抱着终于完工的围巾,笑得前仰后合。
明天,就是他的生日了。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
我只看了闹钟一眼就慌忙滚下床,几乎是跑着到学校的。
警卫非常震撼地看着姗姗来迟的我——这是近半年来,我第一次比校队要早训的娃儿迟来。
我在运动场游移了许久,确定易笙不在后,才叫来了秦云。
因为局促,我简单招呼了几句,刚说完重点,就猛得把东西塞到了他怀里,一路小跑拉开距离后,才故作冷淡很是装B的回头说道:“别说是我给的,免得浪费。”
整个上午,我一直在走神,什么都没听见去,只反反复复地想着:他收了么?他喜欢么?他会接受么?
我一直觉得爱穿黑色的易笙若能带上这条亮眼的围巾,一定会非常、非常好看。只要一想到他冻红着脸,在蓝蓝的围巾面前哈出的白色的雾气,心里就塞满了幸福。连日累积的疲惫,仿佛都被这满足掐灭了。
我心里很清楚,这事儿不可能瞒得过易笙。秦云口风虽紧,却不会撒谎,一撒谎就结巴。现在这时代,还能有这样的人生存,真是造物主的奇迹。我甚至怀疑自己会找上秦云,或许就是因为他的不擅长说谎。
我很欢喜,可没想到才放学,我就撞见了不知所措的秦云。他的手里拿着的正是我送的围巾,上面还有一些脏污。
身体一阵发凉。
好久,我才能把视线转到满脸尴尬的秦云的脸上,他的嘴角还带着可疑的淤青。他歉意地低下头:“对不起,郝郝,我也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了,明明都犹豫着收了下来,结果却又……”
我没说话,将视线移回到围巾上,颤抖的指拂过沾上脏污的地方,然后把它紧紧地抓在手里。
我以为自己会哭,像过去的每一次。
可是,我没有。
只有无法言语的闷痛,一次次地撞击着心脏。
我猛得抬起头,对秦云灿烂一笑:“虽然这么说有些过分,但你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它吧。我的手工虽然不怎么样,毛线还是很好的……如果你也不要,那……就扔了吧。”
我猛得抬起头,对秦云灿烂一笑:“虽然这么说有些过分,但你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它吧。我的手工虽然不怎么样,毛线还是很好的……如果你也不要,那……就扔了吧。”
这是我熬了两个星期的夜磨出的“孩子”,我舍不得因为易笙的无情就这样舍弃它。
我舍不得。
眼睛有点酸,可是没有泪。
我看着秦云手忙脚乱地将围巾卷上自己的脖子,他比易笙高,身材也宽些,还和易笙一样喜欢围两圈。长长的流苏正好挂在胯部,搭着佐丹奴的黑色棉衣,深色牛仔裤,非常好看。
我抬头看着他眼中的自己,微笑:“很好看哦,真的。”
他僵着身体,很久,才笨笨地抬起手,拍拍我的头:“易笙说……你是傻瓜,从小都是。”
我点了点头,眼里终于有了泪意:“我是啊。”
因为我是傻瓜,所以接下来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我倏然转身,旁若无人地闯进球场,在众目睽睽下,直直走向易笙。他停下动作,一脸冷淡,似是在看我,又好像没有。
我用尽气力挤出了一个自认为最好看的笑容,一字一顿地说道:“易笙,生日快乐!”
然后,我猛得踢脚,狠狠地踹向他。
“砰”得一声,毫无防备的易笙一下被我狠狠扫倒在地。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事儿。
周围一片哗然。
我像个骄傲的女王,这才收起了笑脸,冷冷俯看:“以后,如你所愿。”
我再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我比初中时了不起得太多,我没有哭泣,也没有流泪。
我只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又爬上了我的写字台,抵着玻璃望着窗外根本没有星星的夜空。
整整一晚。
第二天,老班果然找了我。
他用极其异样的眼光偷偷瞄我,颇为艰难地问道:“你昨天跟三班的易笙……”
我半侧过脸,道:“看他不顺眼!”
老班汗如雨下。
当然,身为老师,他还是清了清嗓子在其他老师,尤其是三班老师的面前,教育了我一顿,还让我提交千字检查。
我当天下午就女生该不该用暴力和暴力是否可以解决问题,写了一篇1001个字的议论文给他。
老班看了,哭笑不得。
此后,他逢人就说:“别看我家郝郝像个软柿子,其实她啊,根本就是个火龙果,招惹不起的!”
人再贱也是有底线的。我再不想易笙。我还有作为人最起码的自尊。我说到做到。
在大多数人都觉得我和他或许有些什么的时候,我却像个彻底置身事外的人,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即使易笙站在对面看我,这一次,我也能做到真正的视若无睹。
我不知道他面对这些时会想些什么,我只觉得自己真的受够了。所谓的无怨无悔,并不是天涯海角无尽头的。
我再此证明自己无法伟大,我付出了就要回报,哪怕只是默默接受。既然他做不到,我便忘记。反正没有什么是时间改变不了的。
我比过去更加努力地学习,从早到晚,仿佛脑子只有装满课业的时候,才能真正的心无旁骛。高二下学期,我们分了文理班。我和秦云、易笙都选了理科,所以仍留在原来的班级,跟着原来的班导。
我很少说话,除了老班外,我只愿搭理隔壁班的秦云。他似乎很担心我,每天校队训练结束后,都会跑来找我。他很乖,从不多话,不是顾自作业,就是趴在那里睡觉,直到我背起书包,才会歪着脑袋陪在我身后。
夏天到来前,他的脖子上一直挂着我送的围巾,我看得出他真的有在好好爱护。
那么一个粗枝大叶的男孩子,在拨弄起围巾时却是那样的小心翼翼。我只觉得心里烫热一片,眼睛总会因为他而有一些湿意。
我越来越多地仰头,天空其实不很美,可即便是那样淡的湛蓝,也能刺得我眼睛发疼……
我其实很想开口问他:“我到底有什么好?你为什么愿意这样对我?”
他明明是个很受欢迎的男孩子,成绩不错,运动不错,长相不错,性格更是好得没话说。
可是,我问不出口。
我自私地利用了他的感情,在应该推开他的时候,恣意地享受着他的关怀,却又无法回报他任何。
我厌恶着这样的自己,却又无力改变,只能更尽心地为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我会在他睡觉的时候静静地帮他检查作业,会在不断袭来的模考之前,帮他总结知识点,甚至帮他猜题。
我希望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会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
我希望他好,希望这个心和我名字一样的人,能好好的。
整整半年,我都和秦云同出同进,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我们走到了一起。老师们也有所耳闻,为此还特地在暑假前,招我们来谈话。
面对他们担忧的表情,秦云一贯诚实:“我只是觉得大家对郝郝有点过火,担心她会出事。”
而我,亦只有坦然:“我和秦云只是一起学习,我想谢谢他之前帮我说话,就顺便给他整理了下考点。”
秦云的班主任一听就乐了,连声说:“好,好,相互帮助是件好事。于老师,你们班的郝郝啊,果然人如其名。”
秦云和“无药可救”的易笙不同,也是年级前五十的常客。我和他一起学习了半年,也不是全无感觉。他是那种没有全心全意学习的主儿,只要稍微再努力一把,就会有很好的表现。他的班主任还挺重视他,也清楚他不会说谎,再加上这个学期他的成绩都很亮眼,自然乐得给个台阶下。
相比之下,我家老班的表情不甚好。于是我马上补上一句:“其实,也不全是我帮秦云,他的逻辑思维好,又是物理竞赛的,给了我不少好想法。多亏了他,这个学期我的物理进步得很快。”
老班这才眉开眼笑地和三班的班主任相互谦虚起来,听得我直起鸡皮疙瘩。
走出办公室时,秦云看着我松了口气的模样,又是一脸歉意。我不住地笑,踮着脚故作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说:“别这样,其实我挺高兴的,你每天早出晚归的陪我学习,我觉得很安心,集中力都好了许……多……”
话的末梢中止在迎面走来的易笙的身影中。他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我,我硬生生地撇过脸不愿理他。耳边却落下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刺激着我的神经末梢:“下个月五号,老地方,不见不散。”
我一愣,待反应过来,他已背过身走出了一段距离。修长的背影潇洒不羁,却有种萧瑟的寂寞感觉。
我无比愤怒地发现,自己竟因此而觉得心疼。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逼出了一句:“你慢慢等吧,我不会去的!绝、不!”
他微微一晃,停下了脚步,却只微微侧过脸,留下了一句“我会一直等到你来”,便又迈开了脚步。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墙角,我才虚软地跌坐在地上。任秦云眼疾手快,都没能及时托住我:“郝郝?”
我没有吭声,委屈地抱着膝盖坐在午后无人的走廊上。
火辣辣的日头落在肩头,仿佛地狱的烈焰,灼着内心的空洞。烫的,竟连眼角都发了热……
我将脸埋进膝盖,在心里将易笙碎尸万段——他是混蛋、臭蛋,是全世界凹凸曼的敌人!
和普通学生不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放假。
因为那个时候,学校会封闭起来,谁都不给进。
八月的太阳如同毒龙,等市立图书馆开门的时候,已能晒得人两眼发花,等到能进去了,恐怕也已经头晕目眩,坐上一整天也定是毫无半点儿效率可言。
我想来想去都觉不妥,只好乖乖呆在家里,却不想自己实在太低估了多出的时间,竟只用了不到十天的时间,就把所有的暑假作业全部了结。剩下的日子,竟只能对着那一摞做完的参考书发呆。
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拿我妈留下的饭钱去书店买点什么打发空闲时,我意外地接到了秦云的电话。他的声音不但非常无措,还有很多不甚明显的委屈:“郝郝,对不起。你给我的围巾……”
我直觉是学校里的流言给他爸妈知道了,把围巾给烧了。若只是被扔掉的话,这个傻头傻脑的家伙肯定会去捡回来:“没关系,本来就是别人不要才给你的,你别在意,反正我最近也没什么事做。你要喜欢的话,我再打一条给你就是了……”
秦云却及时打住了我:“郝郝,是易笙!刚才他突然跑到我家,翻箱倒柜硬是把你给我的围巾给劫了去!”
我一愣,反射性地转过头看向日历,果然……明天就是他约我的日子:“对不起,给你惹麻烦了。”
秦云说:“那倒不会,可是,郝郝……”他似乎很试犹豫,言语艰涩,老半天都没把话说出来。我很耐心地等着,权当打发时间,却不想等来了的,却是宛如九个晴天霹雳般的字眼,“明天,星期五是……七夕节。”
闻言,我是真的呆住了。
很久以后,我才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的,近乎呢喃,还带着一点点的颤抖,以及更多、更多的坚定——“我不会去的。”
传说,农历七月初七会有个晴朗的夜。
那一天,天气温暖,草木飘香。
古时的姑娘最重视就是这一天,她们会向织女乞求智慧和巧艺,也向她求赐美满的姻缘。
听说在七夕的夜,抬头可以看到牛郎织女的银河相会,还能在瓜藤架下偷听两人相会时的脉脉情话。
可是今天或许仙女给情郎放了鸽子,居然一大清早就闷闷的,仿佛随时会有倾盆大雨袭来。
自睁开眼睛起,我就一直不能安心,忍不住就望着阴郁的天空发呆,反反复复想着那句“不见不散”,直到恼羞成怒,便干脆出门去了新华书店。
我终于找到了平静。
我安安分分地在店里看书,直到广播里提醒结束营业。
我把来不及看的书通通搬到收银台,正准备下班的工作人员狠狠剜了我一眼:“怎么早不来啊,不知道今天七夕么?”
我在学校是职业挨白眼的,根本不拿她当回事,还颇有气势地指挥她套书,硬是多磨了十分钟,气得她嘴都歪了,这才心满意足地抱着沉甸甸的书回家。
我并不是故意要去遇见易笙的,只是走出书店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不久前下过一场很大的雨,地上湿漉漉的有点儿打滑,夜风中的空气也变得好不清新。
然后,等我反应过来时,自己已出现在约定的地点。而易笙,竟真的还在。
他就在那里垂着头站着,双手插在裤袋里,仿佛荷塘凋零的叶。
“哥……”我叫得很轻,可他还是听见了。
他猛得转过头来,直勾勾望进我的眼里,倏然,迸出惊喜的光芒。随即,是徐徐上拉的嘴角。
他站在那里看我,眼底尽是无奈,又有许多的满足:“郝郝,对不起,我忘了和你约时间……”
那笑容真美,美得仿佛在一瞬将,将岁月扯回了五年前,站在我面前的是那个只要看到我就会灿烂展颜的男孩。
徐徐的夜扫过荷塘夏色,将绵绵相连的碧叶卷成薄浪,映得他的笑容,宛若朵朵白莲,如星美丽。
我怔忡许久,才从错觉中找回一丝理智,发现自己竟像呆了一样地盯着易笙,而他的笑容也不知何时染上一层薄薄的调侃。
我羞耻至极,硬生生地拉回视线,逼着自己转过身,像逃跑似的快步离开这个满是回忆的地方。
“郝郝!”他的声音迅速逼近,我很后悔自己的一时贪心,居然买了那么多书。抱着它们我根本跑不快,跌跌撞撞的,一下就被人高腿长的易笙赶了上来——他几个大步就拦在我的面前,头发上还余着些雨水,随着大幅度的动作,猛得甩到了我的脸上。
我和易笙都呆了,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回神后,他手忙脚乱地把袖子蹭上我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袖子也是湿的,我脸上的水珠越来越多,多到他怎么擦也擦不去……
他只能无措地望着我,手脚僵硬,百味掺杂的表情力仿佛塞满了道不尽、说不清的情感。我却定定地看着他那双带着些浅棕色的瞳眸,内里倒映着我的倔强、我的无法原谅。
忽然,易笙往后退开一步,从怀里掏出那条宝蓝色的围巾,不顾炎热的天气,硬是围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还习惯性地绕了两圈,绵长的流苏果然正好坠在他的胯部。他把玩手边的流苏,冲我挤出一个笑容,满载骄傲地炫耀着:“怎样,好看吧?”
我只是看着他,什么也不说。
我看着他渐渐踌躇的动作,捏着围巾的手变得用力,又怕捏坏一般,转去揪自己的裤腿;
我看着他的嘴角慢慢落下,很低、很低地吐了一句:“对不起……”
那一声对不起,重得几乎压塌了我的心。
我突然歇斯底里起来,手一抬就使力地砸了过去!
倏然停住,只差那么一点,我的手就要挥上他。
他闭上眼睑,微微侧过脸去,并没有躲开,仿佛正等着那迟迟没有落下的,那怎么也落不下的……一巴掌。
我憋足了气力,却只憋出了一声啜泣,爆响在宁静的夜色中,无比凄凉。
我憋足了气力,却只憋出了一声啜泣,爆响在宁静的夜色中,无比凄凉。
易笙低下头,一把搂住我,将头埋进了我的肩窝。
我怎么挣扎也挣脱不开,我被泪水占领的眼前闪过无数的画面,他带着我玩耍的,他拉着我游戏的,他用自己的身体包着我咬牙承受中学生殴打的……
那么遥远的记忆,竟还如此清晰地停留在我的心底,可又为什么呢?
我只觉得胸口闷痛得快受不了,大张的五指用力地捏成了拳,狠狠砸向他的胸膛,却在落下的那一刻,揪住了自己编织的围巾。
泪水模糊视线,我用力地扯着,粗暴地只想将围巾从他身上扯下来。然后我就可以继续欺骗自己,骗自己说我已彻底地忘了他,我很出息,我不再惦记……
易笙没有反抗,只是固执地抱着我。直到我跌进他的怀里,他才把我按进他的胸膛,任由我又踢又踹地在他怀里哭嚎。
我撕声裂肺地嚎着,那累积许久的痛苦、委屈、无助,仿佛都要在这一刻尽情地宣泄出来。
我哭得昏天暗地,哭得几乎喘不过气,靠在在他的怀里痛苦地啜泣。
易笙并不安慰,只轻轻地顺着我的脊背,一下、一下……
我闭着眼,却无法逃避不住地落在头顶发梢间的那一滴、两滴的水珠……
我能感觉到易笙薄薄的胸膛微微地震动着,右掌按着的地方传来心脏的脉动,和我的心跳连成一片……
泪水顺着融进发顶的水珠,不断往下掉……
夜凉如水,寂静无声,只有风过时树叶沙沙的低吟。
生命,也许已凝结在这个瞬间。
那天晚上,易笙吻了我。
粗鲁的,笨拙的,将湿漉漉的唇强行印在了我的嘴上。
他的手很凉,唇也很冰,却烧得我全身都痛……
我一直捶着他,用尽力气地捶他。
他生生地受着,紧紧抱着我的腰,一遍遍地重复:“对不起,郝郝,对不起……”
我们恋爱了,在这雨后的七夕夜。
荷花凋零的十六岁末梢,他到底还是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好像回到了三年前。
我会在放学后继续等在教室里,做做功课看看书,顺手帮他整理笔记,归纳重点。
易笙会在训练结束后回来找我,满头大汗,将橙红的光芒挥洒得到处都是。
我们会在夕阳的俯瞰下,一前一后,相依回家。
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现在的易笙会主动牵住我的手,十指紧扣,将我的整个手藏在他的掌心。握着我的手腕上挂着我背书时闲来无事编得粗边手链,其实挺丑,但他却欢喜得紧,连打球的时候都不愿意拿下来。
我们和小时候一样,常去那个初吻的小河塘,多半是我帮他复习功课,就像很久以前那样。他听得比过往仔细,不再动不动就睡死给我看。
不过,他还是常常走神,拨弄这个,折腾那个,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帮我包书皮。
七夕那天,我买的书几乎都惨遭泥袭,书面斑驳不堪。易笙看着那些泥泞,总是恣意地笑。可笑完了,又属他最仔细,把书皮小心地拆下来,一点点地用指甲抠,用橡皮擦去那些已凝固的脏污,再将书皮套回去。
等到夜色微落,易笙会突然凑过脸来,轻轻吻我的脸,额心、眼睑、鼻尖、眉梢、下巴……最后,定会深深地吮着我的唇,像吸着好吃的果冻,久久不肯放。
我很不好意思,仓惶地躲避他的视线,假装自己很忙、很忙,刚才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易笙每次看我这样都会低低轻笑,眼角上挑,有点顽皮,像个淘气的孩子,直看得我目不转睛。
我们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感情,但因为有秦云这个大乌龙在,别人虽好奇,倒都持观望态度。惟独老班,为此特地找我谈话,看得出他对易笙其人很不放心。
我很是心虚地解释说:“我要化腐朽为神奇。”
易笙听得直喷口水,溅了他们班导一脸,气得她虎目圆瞪,将樱木花道的绝招——以眼杀人是学得入木三分:“于老师,这可是你们家郝郝非得折腾的,我可不负责啊!”
我当场垮下脸,只觉前途一片惨淡。
我当场垮下脸,只觉前途一片惨淡。
可事实证明,易笙很神奇,他很能抓重点。
他总结了我为他整理的笔记、考点,在期中考时一飞冲天,从班里45名一直爬到了30名。
易笙的班导目瞪口呆,居然当着我们的面转头问老班:“于老师,你看让你家郝郝来我们班给他们两节补习课,如何?”
我心虚至极,易笙却在后头挤眉弄眼,惹得我哭也不是,笑也不能。
其实,我不是真没注意到老班反对的表情,毕竟他已不止一次暗示我:和易笙保持距离。但我不可能放开,这份相守我已等待太久。
因此,尽管对老班很是歉意,我还是装没听懂地敷衍过去了。好在我的成绩并没有太大的动摇,老班也没有话说,只能叹息地得过且过了去。
我很快乐。
生活因为有了易笙,一下丰富了起来。
学习之余,我会和他手拖着手出门逛逛街、游游湖、爬爬山;
我会在班里同学诧异的目光下借她们的美容服饰杂志,看看漂亮的新衣服,然后想着是否可以用衣柜里的存货整出个差不多的造型来。
班里的同学惊讶归惊讶,但一般不会拒绝,因为她们也可以借此索要我的笔记,或自己不想做的作业来抄。
一来二去,也会少少说上几句,她们发现我不但喜欢涂鸦,对美的东西敏感度高,很能用简单的服饰弄出漂亮的造型,便常常来询问我的意见。
我的人缘就表面看来,似乎好了不少。易笙为此很是高兴,认为都是他的功劳。不知道是不是吃醋,他特别喜欢比较我和他在一起时,及和秦云一起时的区别,只要比赢了就会手舞足蹈高兴无比,幼稚得很可爱。
我开始有些长肉了,因为总能在课桌的抽屉摸到各种好吃的,有时候是一个菜包,有时候是几颗巧克力糖,都是块把钱的小东西,但总能成功地让我从心底里笑出来。
同桌对此啧啧称奇,说我看上去不那么阴沉沉的了,真笑起来其实挺漂亮,不知道过去为啥总板着张寡妇脸。他一向吐不出象牙,能说到这份上,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真的好看了许多。
当然,这件事又让易笙得意了好些日子。高兴之余,他还不忘把饭盒里惟一的鸡腿塞到我碗里:“看你可怜的,再多吃点儿,别闹得咱们中国人民好像还不能温饱似的,早奔小康了!”
我看着他最喜欢的鸡腿,眉眼直笑。
施定柔说:一个男人想对你好,办法是层出不穷滴。同样,一个男人想对你不好,办法也是层出不穷滴。
我诚然同意。
我和易笙都是新手入门,在感情方面当然青涩。爱得傻气,但很甜蜜。
可惜,如此认为的竟只有我们。
我怎么也没想到,老班会私下通知我妈。
当我妈优雅的身姿出现在办公室时,我还天真的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我是那么的相信他,相信到甚至不愿隐瞒任何。可是,他却将我的信任弃之如泥。
面对我的震惊,老班一副凛然的正义表情:“郝郝,你以后会知道我的好的。”
是么?他凭什么这样以为?我笑得讥讽,心如死灰,再不想留任何余地,当着老班的面就转头问我妈:“怎么,你要管?”
她迟疑了一下,倒没有说什么,既不应,也不说,只是深深地看着我,瞳眸里是我反骨的模样,亦是那样的眼生。
那么熟悉的我们站在这里,却像在演绎一场和自己全然无关的戏。每个人都套上了诡异的面具,这世界着实荒诞得可笑。
我再看不下去地别开眼,满心疲惫:“于老师,我不会和易笙分手的。”
我们约定过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坚定地走到最后。
我不会背叛他。
我不知道易笙是怎么收到风声的,待我尾随老班他们出来时,他已等在了门口。老班对我难得的不驯很生气,见着他就骂:“都是给你小子给害的事儿!眼看就要推优了,你就不能放过郝郝么?”
易笙不吭声,静静地凝望着我,眸子竟流转出一抹淡淡的不安。
心下一抽,我直觉地回以肯定的微笑。
他愣了一下,薄唇轻勾,帅气而阳光。
我鼻子一酸,真的很想扑到他的怀里。但此时此刻,我能做的却只有握紧拳头,强行忍耐着心中的委屈。
即便如此,老班也没有放过我们,不依不饶地非拆散我们不可。
即便如此,老班也没有放过我们,不依不饶地非拆散我们不可。
学生不与老师斗,如同天理。可那时的我们不懂,只会咬着牙,倔强的面对。流言蜚语,各种压力。
我其实很害怕,总是忍不住地想起初三那年的春天,那灿烂的阳光,鲜血溅开时噬骨的疼痛。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玻璃娃娃,脆弱得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总是动不动就掉眼泪,整天精神恍惚的,只有握住易笙手的时候,才觉得踏实。
我知道他很担心我,可我改变不了。我的期末考得一塌糊涂,可不知道为什么,拿到成绩的时候,我竟一点儿都不觉得难过,反而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我甚至天真地想:是不是只要我不再当优等生,老师的反对也就不会那么激烈?
我真是EQ低下。
老班痛心疾首的在全班公开批判早恋的危害,字字句句都针对成绩退步的我。我却默然无视,径自对着窗外发呆,任由他取缔我学习委员的身份。
我没想到他这么不了解我,对于那些东西,我从来没有在意过,甚至一直觉得没有或许会更好。我是扶不起的阿斗,想要的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快乐,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就不愿意给。
早恋会引发的任何问题本不存在于我和易笙的身上,我不懂他为什么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很多年后,我终于多多少少有了那么一些懂得,可或许我对老班有的不仅仅是一个学生对老师的尊重,刚刚被父亲抛弃的我还帮他当做了长辈在仰慕。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
作为优秀毕业生,这几年我受过校方多次邀约,但我始终不愿回到那个带给我刻骨疼痛的地方。甚至于即便在大街上碰巧相遇,我也会选择淡然地和他擦身而过。
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又是否对自己的残忍有过哪怕一点点的后悔,但有些事是一生都无法原谅,不管理由是什么。
如同那年那月,老班对我的伤害,又如同……我对易笙的。
高三下学期一开始,教室里就充斥着紧张的气氛:有节奏的翻书声噼里啪啦,背单词的念叨不绝于耳,更多的是钢笔在纸上淅淅沥沥的踩过。
紧闭的窗户隔离了寒风,将一室的紧窒包裹得更为结实,仿佛要将这里与外界彻底隔离。
期末考的失利好像没带给我任何。我依然和易笙不温不火却无比固执地交往着,依然上课下课都努力看书,还是和过往一样在开学的第一个礼拜就看完老师发的资料。
只是,我已走出那段彷徨不安的恍惚期,又变回到过去那个少言寡语的优等生。这都是易笙的功劳:
寒假刚一开始,他就陪我痛痛快快地玩了三天。
最后一天下午,我们安静地依偎在小河塘边。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无声地望着已然枯竭的荷叶残骸。
直到夕阳的金光在我们的身上披上了柔和的光缕,他才突然转过头,认真地说道:“郝郝,我会加油的,我会考上你要去的大学。”
我一怔,随即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会和他去同一个学校,不管他考得如何,我只愿去有他的地方:“好啊!”
不想,易笙却一脸无奈地看着我,屈指猛弹上我的额,疼得我哇哇乱叫:“笨蛋!我才不要你来迁就我,我也不想让人说我毁了你,我要让那群猪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才是最好的,能给你的幸福和快乐的人,是我。”
我不很明白他的计较,只隐约知道他很介意别人说秦云比他跟我更般配的事。不过易笙要真能一起去我理想的学校,我当然欢喜。我滔滔不绝地对他说那个学校的好,那里有宝库一般的图书馆,还有各种各样的奖学金。最重要的是,在那里读书的话,就可以远离这个伤心地,也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易笙拍拍我的脑袋,犹豫了很久才说:“郝郝,我知道你对你妈意见很大,事实上我也真的很恨她。但我想……她应该是真的爱你的,远比你爸更加爱你。她也许不是一个好女人,但未必不是一个好母亲。”
他跟我说了很多、很多事,多是关于我和我妈无声的家庭战争的。他爱怜地摸着我的发,感慨于我和自己的过不去,拒绝了最后的关爱,硬是将自己一个人锁在道理的冷漠界限中,独自沉沦寂寞。
这些话,他说得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真的很笨,但我却听得直想掉泪。
我很清楚易笙有多恨我母亲,甚至只要说到她,就会下意识地捏紧拳头。但他却为了我能过得好一点,真心真意地为她说话。
我胸口的矛盾枷锁因他的劝解,真的有了一些松动的迹象。
我想他是知道的,其实我一直很担心,担心他会要我和他连成一线,同仇敌忾。我妈不管做了什么总还是我妈,我纵然气她恼她甚至也恨她,但同样也爱她。
年少时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这样的矛盾,但看着她默默迁就我,不管我怎么摆冷脸都没有骂我或撒手不管我,没有抛弃我,更没有饿到我,我就没办法撇开这矛盾。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反反复复地问自己:这样做,真的值得么?为了不要我的爸爸,这样和妈妈作对。
她一直以自己的方式让别扭中的我尽量过得好一些,知道我心里不痛快,就尽量不让易笙的父亲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她怕我会寂寞,三天两头就睡在家里,我不是没听到她打电话和易笙的父亲说抱歉,也不是完全看不出她的疲惫,只是我选择关起心门,什么都不想。
我总是反复地告诉自己:如果不是她外遇,不是她自私地要去爱,那根本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们一家人可以和过去一样快快乐乐的,我和易笙也能更加自然,甚至不会有那多年的冷战。
我爱着、恨着、痛着,怎么也无法在道德和亲情中找到平衡。
我实在很笨。
易笙的安慰让我好心酸,这些日子里,他又何尝不是在矛盾中呢?
我甚至在想这样的我们,真的应该在一起么?
紧紧揪抓着他衣服的手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想,纵然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我也没办法回头了。
我爱他。
有人说:爱情没有早晚之分,只有有,或者没有。
我一直坚定地认为:我只是太早遇见了我的爱情,但这并不是错误。
在高中的最后一年里,我和易笙都非常认真地学习,为了心中那份共同的理想一起拼了命地努力着。我们想用事实证明给所有的人看——我们没有错。
可我没想到自己的“执迷不悟”,会让忍无可忍的老班下了最后的杀手锏。
那天下午,老班又唤我去了办公室,这在最近似乎已成惯例,隔三差五地必然要这么来上一回。因此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只随意敲了敲门就走了进去,心里还在默默温习着化学公式。
待我愕然地发现老班身边站着的居然是易笙的妈妈时,她已绷着脸大步走到我的面前,二话不说,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
我毫无防备,在回神之前,左脸猛得一痛。
办公室里一片低呼,我吓傻了眼,脸上火辣辣地如同烧着一般的疼,刺痛戳得半边身子都发了麻,满脑子都是耳鸣的嗡嗡声。
“贱货!”两个冰冷的字眼,直直没入心肺。
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应对,只能呆呆地看着她——那双美丽的眼里有着如蛇一般怨毒的表情,带着浓浓的鄙夷,毒辣得让人无法直视。
“真看不出来啊,郝郝,长得不怎样,手段倒是不输你妈,居然连我儿子都骗?”她咬牙切齿,字字句句都是恨,深浓的,可怖的……
我根本反应不及,她已又甩了一巴掌上来,打得我眼冒金星。
恍神之际,我只觉得脸上不停传来热辣的疼痛,一次,又一次。
混沌的脑海中残留晃动的,只有她歇斯底里的模样——苍白的脸,疯狂的眼,不曾停止的尖锐恶毒咒骂:“我对你不够好么?我不疼你么?就算你是只小狐狸精,我也疼了你十几年啊,郝郝,你怎么忍心这么对我!抢了我老公不说,现在还要抢我儿子嘛!我到底欠了你们什么,你们一家人是想逼死我是不是!”
……
不是的,不是的……
薄雾附上了瞳眸,视线一片模糊。
我根本说不出任何话来,笨得只会哭。
眼里仿佛有很多的泪,怎么流也流不完的泪。
意识一片朦胧,将我从混乱中拽回来的是易笙。
直到他放大的脸,担忧的眸落入我的眼底,我才终于“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再忍不住地投入他的怀里,紧紧、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哭得仿佛苍天漏了洞。
易笙将我抱得很紧很紧,不住地在我耳边轻声的安慰,身体却微微颤抖着。
我哭得更凶,像疯了一样地宣泄着情绪。
我把自己的恐惧和那些问不出的话,通通地用痛哭宣泄着……
我该怎么说?我该怎么问?难道真的要问他:他身上的那些伤,是不是真的是打球时不小心弄的?还是问……他的妈妈是不是已经疯了,为了这段再回不去的婚姻?她疯起来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他当初会那么的恨我是不是因为真的太痛了,为了那再没有一点儿温暖可言的家……
我能问么?我可以么?
不,我问不出口,我根本就不敢问!
我害怕着一个必然是肯定的答案,害怕一旦捅破了这张纸,我们就真的再也走不下去了……
阳光那么大,为什么照在身上,却还是冰冷一片?
那天,待我们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易笙身上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为了挡住他妈妈对我的疯狂攻击,也为了保护他妈妈不受到伤害,他一直是一个无法闪避的活靶子……
我握着他的手,却低着头一点儿不敢看他。那张青紫交错微微肿起的脸,让我的心太痛、太痛。
我更怕看到他的难堪,他的疲惫,以及让我无法承受的复杂。那些救场不及的老师们同情的目光,简直是一场灾难。
易笙很是用力地反握住我的手,握得我手指发疼,才用带着些许惊慌的语气紧张地对我一遍遍地承诺着:“别怕,郝郝,有我在,我会保护你,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我轻轻应了声,脚边的水泥地上,氲着点点水花。
第二天早上,怕热的易笙穿着长袖,对着我咧嘴微笑,嘴角青紫一片,很是刺眼。
我什么都没说,只默默隐下冲上鼻头的酸意,努力扯出同样灿烂的笑容,上前握住他的手。
十指,紧紧相握。
我们像守着世界末日一般地爱着,伴随着高考的倒计时,和他身上不曾停歇的种种伤痕。
易笙一直没变,总是很爽朗地笑着,对任何人都大方的微笑着,仿佛根本就不曾听见任何流言。他勾起的嘴角带着美好的弧度,惟有双如宝石般闪亮的眼眸,带着一点点死灰般的沉寂。
然当他转头望见我时,又是那样的熠熠生辉,夺目灿烂。
我比以往更加地黏他,仿佛看不到下一刻般,紧紧抱着他,不再顾忌任何场合。
我们那样亲昵地依偎着,却像在等着一个结束的时刻。我从不抚摸他的伤口,因为那是不能说的秘密,心知肚明却不能言说的秘密。
九校联考,试卷上的每个题目都似曾相识,我心情平静,和过往的每一次一样,下笔如有神,行云若流水,仿佛已写了千百遍一般,根本不需要太多时间思考。
我并不很关注考试的结果,因为那必然是一个不会辜负我努力的成绩。至于别人发挥得如何,我最后的名次到底如何,一切听天由命。
我只是紧紧盯着那偌大的红榜,不断地寻找一个熟悉到刻骨的名字,却在年级的倒数三十名里,看到了易笙。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要撕裂那张红纸般,反反复复地看着那名单。
“果然不行么……还是太紧张了啊!”易笙琅琅的声音落在我的耳畔,我僵硬地转过头去,就看到他歉意的表情,“对不起,郝郝,我是不是太笨了?”
他好像有些沮丧,却很开心地指着最上头的名字,喜笑颜开,“不过,郝郝,你考得很好哦!”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将涌动的心潮全部压在心底。
直到最后,我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易笙,考大综合的那一天,你到底去了哪儿……
传说并非全不可信。
朱丽叶和罗密欧,梁山伯和祝英台,纵然流传千古,纵然骗来眼泪无数,可结果不会变——他们在死了之后,才能许彼此一个永远。
我想,自己终究战胜不了现实。
当我看着自己的名次在红榜上爬得越来越高,易笙却跌在谷底怎么也攀不上来时,我就知道自己输了,彻底的输了。
我的自欺欺人终于到了一个尽头。
我比不赢易笙的母亲,她比我狠,她玩得起儿子的人生,她真的太伟大。
她看到我出现在她家门口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点的惊讶,只是缓缓地勾起唇角,和易笙很像的弧度,却美得无比残忍,带着一种诡秘的满足。
她的眼里有着狂乱的神采,语气却很平静,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着:“你来了。你到底还是来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却笑了,笑着问我:“你为什么这样看我?你觉得我很过分?可你不也一样么?你早就知道了理由,却为了守着你的爱情,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你和你那个下贱的娘根本上就是同一种人,很自私,只要自己幸福就好了,别人的死活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说:“郝郝,你这种女孩子,太贱,你配不起我的易笙。”
我没有回嘴,只是觉得很疲惫,从内心深处蔓延出来的,无比的疲惫:“你到底要怎么样?”
她抬眸看我,目光犀利而尖锐。
然后,她突然站了起来,用力地甩了我一巴掌:“我要怎样?这话我该问你!你到底要怎样才对!易笙是我的,我的!”
我任由她的拳头、巴掌随着泪水,如雨落下。
我很痛,全身都痛,可是我却躲不开,脚像胶在地上,怎么也移不开去。
我想我是在祈求,祈求她能放过易笙,能放过我们……
可直到我再站不住地跌坐在地上,她都没有住手。
狠狠踢了倒在地上的我两脚后,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爆睁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她不笑也不叫,坐在地上,定定地看着我。
我没有别开视线,慢慢爬起身,自始自终都沉默着。
突然,她跪在了我的面前,没有焦距的瞳眸里映着我惊慌失措的脸。
她紧紧抓着我的手,一脸凄惨地嘶声大哭了起来:“郝郝,我求求你,算我求你好不好?你放过易笙吧,放过他好不好?”
她的力气很大,我的手几乎失去了感觉。
我茫然地看着那张哭花的脸,哑然无语。
我觉得自己应该嘲讽的,我们的立场竟如此可笑的颠倒着。
可是,我笑不出来。
只有一股浓浓的无力感,在心底泛滥,几乎湮没了手腕的疼痛。
她自言自语地不停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眼里已不再癫狂,只是空洞,没有一点点的神采。
我咬着唇,堵着喉咙的话语怎么也说不出口。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忽然,她从茶几上摸来了我本以为会刮在我脸上的水果刀,毫不犹豫地往自己的手腕上落下:“我死!我死!这样可以了吧!”
鲜血,飞溅。
她失神地低下头看着切进我掌心的刀口,不很深,但泊泊的鲜血却仿佛流不尽般,无声地流淌着……
我咬着下唇,硬生生吞下在咽喉中的痛呼。
我看着本能伸出去挨刀的手,看着她恍惚的表情,看着那又抬起的拿刀的手,终于说出了那句怎么也舍不得说出口话:“我答应你……我和他……分手……”
所以,求求您,只有他,请您放过吧……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流一滴泪。
我只是仰着头,一直、一直仰着脸。
今天的太阳很大,灿烂得刺痛人眼。
痛得,泛出了一点水光……
当我妈闻讯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我一身的伤。
我当然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我从医务室回到教室后,班里同学已用足够明晰的反应给了我答案。
看着她用带着些许颤抖的手轻轻抚过我红肿的脸,我并没有躲开,只是麻木地看着那张美艳的脸,心里突然很是狰狞地想着:如果能毁掉它的话,那么……我们是不是都不会痛了?
“呵呵呵……”我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低低地笑起来了:我真的已经疯了。
眼前这个人明明就是我的妈妈,是易笙之外惟一还愿意给我爱的人,可我却那么、那么地想毁了她……
“妈妈,我很痛苦,痛苦得快要坚持不下去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一定很宁静,因为我可以感觉出自己的声线,平静得仿佛一汪再泛不起一丝波澜的死水,“妈妈,掠夺的滋味美好么?美好到即使毁了我们所有人也没有关系么?”
我看到,她美丽的眸,倏然落下泪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可是奇怪的,心里竟一点儿不疼,也没有丝毫的快感,只是一片麻木。
我的心里,荒芜一片。
从那年春天开始,我的内心便一直那样的荒芜。
一年,复一年。
从那一年开始,我开始讨厌下雨天,几近憎恶。
因为直到很多年以后,只要天下着雨,只要我一个人呆着,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一年的下雨天。
走过了那么多的晴日,天公终于舍得为这个彻底的终结悲悯一次,雨水哗啦啦地冲刷着大地,却冲不去一点点的伤痛。
我依然蜷着身体坐在写字台上,木然地看着如瀑布般狂落而下的暴雨,回想着易笙红了眼发狠的模样,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是心死一样的平静。
看着他激动地为了要一个解释而在我家门上流下的血痕时,我平静地选择了面对,选择了不逃避。
在浸透灵魂的滂沱大雨中,我清楚地看到他握拳时骨节处的斑斑血迹,也清楚地看到了他眼里我无情的嘴脸。我看着自己的嘴张张合合,吐出一句又一句明明灼痛灵魂,却又那么流畅的话语:“易笙,我累了,真的很累了。我好讨厌你妈妈,真的很讨厌,讨厌得没办法再和你在一起……”
雨下得真的很大,我和他的脸上都布满了水,看不出到底是泪,还是雨……
他好像说了些什么,又好像没有。
我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木然地看着他,看着淋得湿透的他。
他的表情渐渐变得绝望,空洞的眼里染上了我无法形容亦无法读懂的情绪。
我只听到他转身离去时,丢下的那八个字:“愿相逢不曾相识过。”
心没有碎裂,只是疼痛,针刺一般的用疼痛将这八个字刻入心底最深处。
易笙的无视进行得很彻底,没有人会不知道我们的分开。
在老班亦惊讶的表情中,我只是微微地笑着,像个单纯的孩子一样,可爱的笑:“您满足了吗?”
在最后一次模拟考试后,我终于在红榜的前端看到了他的名字。
那一天,我终于又尝到了眼泪的味道。
甜得,麻痹了痛。
高考时,易笙充分展示出了他的才华,考得无比精彩,惊艳全校。
有了这样的成绩,他毫无意外地去了C大,并非我们约定的学校,却非常适合他。而我也回避了曾经的梦想之地,以全校第二的成绩,跌破所有人眼镜的进了似乎比梦想更高一等的学府——B大。
从此,相逢亦路人。
我看着老班满面尴尬,又带点骄傲地接受同年级的其他老师的羡慕,一句不说,径自走到校门口,大笔一挥,在记载了满是红名单的橱窗上,用黑漆漆的油漆笔涂了一行大字:“用最璀璨的分数祭奠埋葬我幸福的这三年。”
据说,我这一任性的壮举竟在学校风靡一时,是是非非闹腾了好一会儿,甚至后来在B大碰到刚考过来的学弟的时候,还能听到他好不激动地提起我的当年,以及模仿我的后辈甲乙丙。
我尴尬地笑了笑,心如止水。
其实那些早已和我无关。
我再没回过那里。
我只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听着范玮琪的《没那么爱他》:“其实你没有那么爱他,真的不需要那么想他,编织过的梦想,自己也可以抵达,谁说一定要有他……这世界那么大,幸福总会在某个地方……”
我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这样告诉自己:我没错,我可以的,我一定能够做到。
即便如此,我还是一次次地在曲末终结时泪流满面。
最后,我再也不敢听那一首歌。
作茧自缚,无药可救。
我笑得无比悲凉,却不值得任何人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