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繁星挑灯照万家
没错,各位看官猜得一点儿都没错。
所谓刘书,便是当年与严光、邓奉、朱祐等人一道,下河斩杀怪鼍的刘秀刘文书。而他身边的女伴,便是马子张的妹妹,勾魂貔貅马三娘。姐弟俩三年前,被长安王家逼得无处容身,只好参考吴汉的建议,诈死埋名,远走他乡。如今,他们从朋友的书信之中,得知朝廷的注意力已经彻底被绿林、赤眉起义军吸引,才又悄悄地踏上了归途。
俗话说,行万里路,胜如读万卷书。三年来,姐弟两个所走的路,何止万里?
从东海之滨,到天山之侧,他们都留下了自己的足迹。结伴看过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塞上暴雪,河西杏花,甚至连传说中的昆仑山天池,也曾经光顾了一次。只是,二人在那里没看到任何神仙,只看见了万年不化的磊磊寒冰。
上万里路,足以令男人更真实地认清身外的世界,身体变得更加强壮,胸怀变得更加宽广。上千个朝夕,也足以令女人更清楚地认识身边的男人,心思变得更加细腻,感情变得更加炙烈。
在昆仑山下某个落英缤纷的春日傍晚,二人祭奠了共同的恩师许子威,一个默默地揭开了头发上的白绳色绳结,一个无声地取下了鞋子和衣服上的麻布。
三年孝期已满,逝者不归,而生者却要继续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
那个晚上,月光很媚,繁星很亮。一切寻常,而又不寻常。
男人用自己的强壮,回应了女人的炽烈,没有三媒六证,也没有宝马华堂。
他们甚至连海誓山盟都没有,仅仅在醒来后相视一笑,就默契地走出帐篷,肩膀挨着肩膀,看太阳从远方一寸寸升起,照亮身后巍巍昆仑。
然后又默契地收拾好了行装,开始了新的旅程。
“你们夫妻两个要回新野的话,最好从南边绕一下,不要贪图近,走宛城和棘阳!” 有旅客心肠好,见青年女子的模样颇为漂亮,便小心翼翼地提醒。
“的确,哪怕走南边遇到绿林军,也比遇到甄家军强!”立刻有人抢过话头,借着几分酒意大声补充,“看你们夫妻俩的样子,也不像官宦人家之后,绿林军只恨贪官污吏,绝不会故意跟你们为难。可遇到甄家军,可就难说了,只要哪里打点不周,鸡蛋中也给你挑出骨头来。特别是属正梁丘赐,男女通吃,凡是见到长得好看一些的,就朝自己寝帐里拉!”
腾!马三娘的脸色迅速发红,手掌本能地按向了腰间刀柄。掌心所及,却是刘秀温暖的大手。
一只手在桌案旁轻轻握住马三娘的右手,刘秀礼貌地朝提醒自己的两个旅人点头,“多谢两位兄台,否则小可思乡情切,还真的会取道宛城。”
“走不得,走不得!” 话音刚落,周围反对声立刻响成了一片。无论是操着荆州口音的,还是操着其他地方口音的,只要是从南方来的旅人,全都拼命摆手,“那甄家军的恶名,远近皆知。我们做生意的,宁可花些钱向绿林军买路,都不会从甄家军的地盘上经过。向绿林军买路,好歹有个定数。从甄家军的地盘上走,呵呵,即便没遇到梁属正,你也会被吞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那朝廷就不管管么?就任由甄家军胡作非为?” 刘秀心中一动,故意装出一幅涉世未深模样。
“朝廷,朝廷还指望甄家军替他对付绿林军呢,怎么可能在这点小事儿上跟前队大夫甄甄阜为难?况且那甄阜做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分寸。只是跟绿林军恰恰相反。别人是不祸害小老百姓,专们对付贪官污吏。甄大夫是专门讨好贪官污吏,纵容属下祸害百姓。”操荆州口音的旅人撇着嘴,大声补充。
“那也难怪百姓像盼星星,盼月亮般盼着绿林军到来了!” 刘秀笑了笑,轻轻点头。
“是啊,只可惜,绿林军中,除了马武之外,其他几路兵马,都不算太能打!” 一名络腮胡子旅客,拍着桌案感慨。
“也不是不能打,甄家军那边,岑彭实在太厉害。此人除了在马王爷手底下吃过几次亏,遇到其他各路绿林好汉,每战必胜。结果导致其他各路义军都不愿啃岑彭这个硬骨头,就等着马武跟此人一决雌雄!” 另外一名红脸旅人,撇着嘴剖析。
还有一名看似读过几天书的旅人,则跟红脸儿持不同看法,摇摇头,低声补充道:“除了岑彭之外,甄家军还有一个谋士,也非常了得。居然给甄阜献计,让他准许治下大户人家购买兵器,结寨自保。如此一来,绿林军想获得粮草就难了。即便有百姓愿意帮忙,可普通百姓之家,自己吃饭都吃不饱,能拿出多少粮食来供养义军?绿林军想获取补给,就必须攻破寨子。想攻破寨子,就得消耗时日,并且跟当地大户结下死仇。而官兵则先让大户带着族人和家丁跟绿林军拼个你死我活,然后冲过来坐收渔翁之利!”
“此人姓氏名谁?身居何职?” 刘秀心中立刻多出了几分警惕,瞪圆了眼睛大声追问。
“姓甄,名髓,现在官居前队长史之职。据说还是太学毕业的天子门生,大腹便便,里边憋了一肚子坏水儿。”操荆州口音的旅人不甘被抢了风头,立刻大声报出谋士的老底。
“噢!”刘秀搜遍记忆,没搜到此人,便确定甄髓肯定跟自己不是同届,笑了笑,继续问道:“结寨自保,驱使大户人家跟绿林军拼命,然后坐收渔翁之利,这招的确够聪明。可他就不怕地方大户被逼得紧了,掉头投靠了绿林军?”
“怕什么,普通大户投奔了绿林军,也帮不上太多的忙,更带动不了多少人响应。“
”而真正能一呼百应的人,早就被岑彭派人盯得死死,轻易动弹不得!”
“可不是么,甄髓和岑彭一文一武,乃是甄家军的两大杀星。有了他们做依仗,甄阜做事才愈发肆无忌惮。”
操荆州口音的旅人、络腮胡子和红脸汉子,同时摇头,每个人的话语里都充满了遗憾。
当听到有大户被岑彭盯得死死之语,刘秀的心脏就立刻发紧。然而,还没等来得及他开口询问,先前那个给怪鼍作诗的书生已经抢先了一步,大声刨根究底,“乡野之中,还真的有能一呼百应的豪杰,敢问此人又是谁?家在何处?”
“还能有谁?”操荆州口音的旅人抬起头,一脸骄傲, “当然俺们舂陵小孟尝刘縯刘伯升! 他急公好义,与其妹夫邓晨两个,这些年来不知道帮助过多少人家。整个南阳上下,有哪个当地大户会不买他的面子!”
“刘伯升!”他的话音未落,先前跟书生起过冲突的酒客,已经惊呼出声, “他,他又怎么招惹了岑彭?!”
“是啊,岑彭为何不盯别人,专门盯着他?就算小孟尝再有本事,也不该被岑彭像绿林军的同党一样提防!” 刘秀迅速看了一眼酒客,又仔细看了一眼书生,大声替自家哥哥抱打不平。
“此事,说来还真的话长。”操荆州口音的旅人,却故意卖关子,舔了下嘴唇,悠悠地回应,“并且极为有趣,必须佐以最好的酒,拿最大的碗,才能说得尽兴!”
“王八羔子,怎么这么会提条件!”
“你想喝酒,就直说!”
“刚才那位兄台不是给你买过酒么,难道都喝到狗肚子里头了?!”
“可不是么……”
周围的旅人,听得心痒难搔,撇着嘴,低声笑骂。
酒客却猛地拍了下桌案,抢在书生和刘秀二人表态之前,高声吩咐,“老胡,给他上酒,喝多少都算我的!”
“给其他人都倒上,算我的!”刘秀装作被勾得豪气大发,也拍打着桌案大声宣布。
“还有下酒菜么,捡好的上,算我的!” 书生不甘落后,大笑着补充,举手投足之间,狂态毕现。
“好咧!”胡掌柜的心里,顿时忘记了恐惧,立刻吩咐手下弟兄上酒,上菜,忙了个不亦乐乎。
恩公拍桌子有声音,在灯下有影子,说话时眼睛还会动,怎么可能是鬼魂?先前的传言肯定是错的,他没死,他和他娘子都没有死! 老天爷,您终于开了一次眼,只收走了姓王的祸害,却把好人留了下来。
须臾,酒菜重新上齐。那操着荆州口音的旅人先狂饮了几大口,然后抹了下嘴巴,高声讲述道: “要问这舂陵小孟尝刘伯升,为何成了岑彭的眼中钉,此事还得从七年前,岑彭花言巧语,将马子张骗下山接受招安时说起。当时棘阳城中,有郡兵五千,乡勇上万,而那马子张身边,却只有他的妹妹,勾魂貔貅马三娘和三十多个山中头领。才进了棘阳城,身后的铁门立刻合拢,那岑彭一声令下,伏兵四起,乱箭齐发……”
“啊,这,这岑彭,可真够歹毒!”即便先前对此事有所耳闻,一部分旅人依旧手拍桌案,义愤填膺。
另外一部分旅人,则不满地催促,“知道,知道,我们都知道。马子张就是因为此事,跟岑彭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么?可这又关刘伯升什么事情?”
“那你们可知道,当夜,刘伯升恰好就路过棘阳?”操荆州口音的旅人扭过头,满脸不屑地反问。
“啊?”催促者被问得微微一愣,旋即大叫道,“明白了,是刘伯升,是刘伯升救下了马子张!”
“怎么可能?当时城里有上万官兵,刘伯升如果敢明着出手,岑彭肯定会打上他家门口,将他家男女老少斩尽杀绝!”先前的义愤填膺者,却无法接受刘伯升曾经救过马子张这个解释,纷纷摇头质疑。
“刘伯升出手,岂能被岑彭拿到把柄?!” 操荆州口音的旅人,再度朝相反方向转头,带着几分骄傲大声解释,“可事实就是,马子张和他妹妹马三娘都逃出了棘阳,让岑彭白忙活了一天一夜。而最近二年,马子张几度率军与岑彭交战,都故意绕开了小孟尝家所在的舂陵。并且先前还有消息从长安传回来,刘伯升的弟弟刘秀身边,始终跟着一个名叫三娘的女子,武艺高强,性如烈火!”
“哇!”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张着大嘴点头。对眼前的美酒和好菜,视而不见。
书生心思最为机敏,亲手给荆州旅人倒了一盏酒,笑着继续询问:“你是说,刘伯升出手救了马子张和马三娘,然后马三娘跟着刘伯升的弟弟去了长安,贴身保护刘秀!”
“我没说过,这都是江湖传言,未必做得了真!” 荆州旅人立刻摇了摇头,将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但是,岑彭之所以盯上了刘伯升,恐怕与此事有极大的干系。至少,他没拿到任何凭据,却把刘伯升当成了仇人。”
“那他为何不将刘伯升直接拿下?” 书生听得好生不解,继续低声咨询,“你不是说,甄家军在南阳郡为所欲为么?他怀疑刘伯升私通马武,直接杀上门就是,还要什么证据?”
““他倒是想啊,可架不住刘伯升的弟弟刘秀在太学读书时,交下了几个非常仗义的朋友。其中一人姓邓名禹,如今做了大司马严尤帐下的参军,上次衣锦还乡,放着地方官员的接风宴席不去,先去了刘家。而另外一人姓苏,名著,官虽然不大,却做了太师牺仲景尚的女婿,与刘伯升多有书信往来,称其为大兄!” (注1:太师牺仲,王某独创的官名,算是太师的下属。史载,太师牺仲景尚在率部攻打赤眉军,兵败身死。)
“怪不得!” 众人闻听,再度连连点头。对小孟尝刘伯升的本事,也愈发地佩服。
“有大司马帐下的参军和太师牺仲的女婿撑腰,岑彭没有真凭实据,的确不能随便冤枉他。”书生也觉得荆州旅人的解释非常有道理,然而,他的关注点,却与其他人有着明显的不同,“那刘秀呢,刘秀自己怎么没给他大哥撑腰,按你所说,此人也是太学生,七年前就去了长安,如今怎么着也该混出点名堂来了!”
“对啊,刘秀自己呢,怎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哥哥被岑彭欺负?”其他两人的好奇心再度被勾起,纷纷皱着眉头打听。
荆州旅人被问得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同为天子门生,刘秀却对自家大哥不闻不问的事实。更不清楚,刘秀究竟去了哪里,怎么七年前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返回故乡?
大哥,大哥!众人的话语落在刘秀的耳朵里,每一句,都锐利如刀,将他刺得心头不断滴血。本能地向前走了半步,他想跟荆州人再多询问一些哥哥的情况,左掌处,却忽然传来了一股温柔力量。
不强,却温暖而又坚定。原来是马三娘担忧他心里难过,将与他扣在一起的手指缓缓收紧。
刘秀立刻笑了笑,轻轻扭头,目光所及处,恰是对方明亮的双眸。
“他们在,比你在强!”马三娘的嘴唇微动,声音细不可闻。“而大哥,也不是任人揉捏之辈!”
“对啊!”眼中红色迅速褪去,刘秀的神智迅速恢复清醒。
有邓禹,有苏著,还有其他好朋友帮忙照应着,自己三年来在与不在,对哥哥和舂陵刘家来说,差别并没有太大。只是苦了三姐,始终跟自己一道风餐露宿,东躲西藏。很多时候心中有怒气也不敢发作,唯恐引起地方官府的注意,暴露了自己没有跟王固同归于尽的事实。
二人心有灵犀,自然很快就平复了心头刚刚涌起的波澜。而身外的其他旅人当中,却忽然有一个跳了起来,大声惊叫,“啊呀!这个名字怎么这般熟悉!太学生,姓刘名秀,可不是,可不是斩杀了怪鼍,后来却被王家所害的那个刘秀。掌柜,掌柜大哥,此刘秀,是不是你先前说的那个!”
“当然是,太学里,能有几个刘秀?!” 胡掌柜立刻扯开了嗓子,用足了全身力气回应,“他不是不帮他大哥出头,而是被恶人所害,无法去帮!你们这些妄人,不要总拿自己那点花花肠子,去踹测英雄!”
众人被他骂的脸红,却心悦诚服,当即,有人大声赞叹道,“果然是龙兄虎弟!此刘秀就是杀妖除害的刘秀,怪不得邓禹和苏著,会替刘家出头!”
“龙兄虎弟,的确是龙兄虎弟。只可惜,做弟弟的,去得太早!”
有人则满脸羡慕,用力拍案,“原来不光哥哥了得,弟弟也是如此厉害。要是我有这样一个太学同窗,也不会在他被奸人谋害之后,让他的家人无依无靠!”
“是啊,刘秀舍身诛杀怪鼍,是个英雄。他的那些同学,想必都个个以其为荣,怎么可能对他的家人不闻不问!”
还有人,则对岑彭幸灾乐祸,“这下姓岑的为难了,简直是骨头卡在了老虎嗓子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寝食难安!”
“可不是么?不对刘伯升动手,姓岑的心里头就始终不会踏实。可若敢随便碰一下刘伯升,又是大司马,又是太师牺仲,恐怕前队大夫甄阜也保不下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邓禹和苏著将他碎尸万段!”
“呵呵,这才哪到哪,姓岑的,姓岑的地真正苦日子,还在后头呢!”胡掌柜在一旁听得心头大乐,忍不住张开嘴,高声宣告。
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恩公夫妇此番返乡,应该还需要悄悄来去,不能随便暴露假死脱身的事实。赶紧用手捂住嘴巴,满脸歉意地朝刘秀先前所在的位置张望。
谁料,刘秀和马三娘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然离去。只有两摞整整齐齐的足色五铢钱摆在桌子角旁,提醒着掌柜和伙计前去结账。
“恩公!” 胡掌柜顿时急红了脸,在心中大叫了一声,快步冲出门外。“恩公,这如何使得,您和夫人的酒饭,我请,我请!”
哪里还追得上,只见璀璨的星空下,一对修长的身影飘然而去,就像两只双飞的鸿雁,相依相伴,相助相成,无惧世间所有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