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这又是从何说来的啊?”
滥用虏廷之法,于当下,大明与满清乃是水火不容的死敌,这样的罪名可谓是极重的了。张孝起一见面就亮出了殊死一搏的态度,闻者自是免不了要质疑其理由何在。可是,这样的话刚刚出口,眉目便在脑海中依稀成型。说到底,这毕竟是广东地面儿上,那佟养甲也没死几年。
佟养甲当年与李成栋一同从福建攻入广东的,满清出于钳制汉将的目的,任命其为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此举,自然是引起了李成栋的不满,也成为了李成栋决心反正的主要原因。而作为事先未有能够防患于未然,事后即便迫不得已跟着李成栋反正了也仍旧免不了被明廷处死的佟养甲,在旁人眼里似有无能的嫌疑。但是,事实却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佟养甲在任有一年半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他支持着李成栋收取广东一省,进而将战火烧进了广西,满清在李成栋反正前所获取的那半个广西都是在他的努力下达成的。
夺占了半个广西,清军还要继续向西追击永历朝廷。而在当时,云南已经落入了大西军的掌控,可那也不过是一直从四川流窜而来的狼狈之师罢了,与休养生息数年后出滇抗清的虎狼之师断不可同日而语。若非是在张家玉、陈子壮、陈邦彦的带领下,轰轰烈烈的抗清起义在广东的心腹之地爆发,并且迅速的席卷开来,永历朝廷只怕早就覆亡了,连带着大西军都存在着提前退出历史舞台的风险。
岭南三忠的奋起一搏,逼得李成栋不得不收住了兵锋,连忙回援。而在最初,抗住了这大有掀翻清廷在广州统治的莫大势头的,也正是这个佟养甲。
很多广东的士大夫都记得,是佟养甲在广州城的双门底将绍武皇帝一家二十余口斩首示众,是佟养甲在四牌楼腰锯死了陈子壮,活剐了陈邦彦,就连在东莞血战阵亡的张家玉的首级也被清军急忙的送到了佟养甲的面前,只因为佟养甲要亲自验看。
此人,乃是镇压广东抗清运动的屠夫,可谓是臭名昭著。但是,在佟养甲治理两广的那一年半里,也做过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明末以降,广州城墙年久失修,是他在财政极度困难的情况下主持了东西两翼新城墙的增筑;比如,明廷在1640年开始禁止澳门的葡萄牙人到广州进行贸易,是他向清廷上奏,建议恢复葡萄牙人到广州贸易的旧例,以此来缓解财政紧张;再比如,历朝历代的官府都会强迫疍民下海采集合浦珠,也是他向清廷上奏,清廷才下诏停止采珠!
“陈抚军巡抚广东以来,是有将广州的城墙破损之初进行修缮的……”
“据说当年陈抚军义救广州时,就曾向澳门那边租借过大船若干。现在在广州那边,澳门来的佛朗机人并不是什么好新鲜的。虽说没有明着向朝廷请旨吧,但是那项禁令已经不废而废了……”
“还有合浦珠,陈抚军虽然没说要禁采,可是放疍民上岸,合浦珠的进贡等于就要废掉了……”
修复城墙是为了安全起见,哪怕是承平时城墙破损都是要修复的,更别说是现在这样的乱世了;无视禁令,放任葡萄牙人到广州进行贸易,乃是为了增加财政收入,同时刺激广州的经济复苏;取消疍民不得上岸谋生的禁令,乃是为了增加岸上的人口,为农耕、手工业以及军队提供更多的人力资源。
这些,无不是利在当下的善举。可是现在,就连修城墙都成了罪名,这叫人往哪里去说理去!
奈何,在场的士大夫们却没有一个笑得出来的。他们很清楚,这就是政治斗争,没有什么是非对错,有的只是一个利益二字。而张孝起的每一条罪名,恰恰还都是陈凯做下了的,称不上量身订做,但也是句句扎在了陈凯的身上,辩驳与否都是麻烦。
“这些罪名,很难用来定罪吧。”
“定罪干什么,朝中诸公只要手里握着这些所谓的罪名,就有千般手段拿来与陈抚军、与闽王殿下博弈。说到底,朝廷未必乐意看着陈抚军把他们从粤西南挤出去,这恰恰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
他们都是高州府比较有名望的士大夫,一旦设立咨议局,名列其上的概率还是比较高的。所以,他们更加乐于看到陈凯将张孝起挤走了,这样他们就有了新的上升通道。
可是问题在于,朝廷的干涉是一方面,而张孝起弹劾的罪名,也正好命中了人心的g点——满清是蛮夷,剃发易服、屠戮百姓,恨之入骨者大有人在。既然满清是邪恶的,满清的一切一切自然也一定是邪恶的,陈凯滥用虏廷之法,那么陈凯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这样的惯性思维,看上去似乎存着一些逻辑的不通。但是,即便是在后世那个教育得到普及的年代,那个识字率高到了让17世纪的地球人无法想象的地步,同样有着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之流当了汉奸,所以毛文龙就是汉奸预备队,袁崇焕杀之理所应当;也同样有着毛文龙浮海三千里远征辽东,一手创立东江镇,收复大片失地,所以克扣军饷、甚至擅杀其人的袁崇焕就一定是汉奸,五年平辽结果平到了北京城下就一定是勾结皇太极,要替皇太极骗开北京城……
在绝大多数人的感官之中,世上无非黑白二色,却分明将那五颜六色一概无视了。甚至,不谈那五颜六色,只说黑与白之间,总该有一个灰字吧,便是那灰字,亦是能够分出千百个层次出来,哪有非黑即白的道理?
正是这样的感官认知,认知决定屁股,屁股决定脑子,相辅相成,真相反倒是变得并不重要了。如此,才使得“反间计”那样破绽百出的说辞得以成为大多数人对于袁崇焕之死的认知。奴酋弘历之狡诈,实在不愧是玄烨、胤禛的完美继承人。
在粤西南,确是有大把的人盼着陈凯入主,但也同样也有大把的官吏、将帅们对陈凯忌惮非常。若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在,哪怕是那些手握兵权的藩镇,即便是对陈凯有再大的忌惮之心,也同样是无可奈何。可是张孝起一纸弹劾,但凡是能在这潭死水中激起半点儿涟漪,那些为全自家利益而有心一搏的家伙们也一定会推波助澜。如此一来,粤西南的人心向背,怕是就不会如今时今日这般了。
“张抚军毕竟是在官场上打拼过的,多少还是有些手段的。”
叹息再三,说起来,张孝起在甲申前不过是个廉州府推官而已,在官场上厮混过,也仅仅是崇祯十三年之后的事情。倒是甲申之后,随着大明的地盘急剧缩水,人才迅速凋零,他才很快的冒出头来,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坐上了巡抚和佥都御史的官位,很是附和当下很多官员的情况。
作为多是能够在咨议局具有一席之地的人物,最不乏那明眼人。张孝起此举,未必能够对陈凯造成多少的杀伤,归根到底是双方的实力差距过大。但是,只要有了借口,朝廷就有了转圜的余地,而转圜的余地越大,对朝廷就越加有利,这却是不会有错的。
无论是朝廷,还是张孝起,他们都不会那么轻易的让陈凯得到粤西南的这几个州府。于此间的士绅、商贾和豪强们自然也需要重新考量关于自身定位的问题——能入了咨议局,就现在看来,未来的发展当是最佳的,但如果陈凯不能控制这些地区,咨议局设立不了,他们也必须要寻个退而求其次,以此来保全家声。
这样的心思一旦故态复萌,首鼠两端就最是难免的了。这正是张孝起所希望看到的,所以当他派人送出了弹劾的奏章,同时便在巡抚衙门里大发了一番脾气,做过推官的他最是清楚,衙门这东西,从来都是个漏风的所在,消息的保鲜期低的连豆腐都不如。
奈何,世上的事情从来都是有利有弊的,消息迅速在粤西南的这几个州府扩散开来,远在广州的陈凯却必然会更快的得到消息,这也是在所难免的。
只是,到了现在这个份上,张孝起已经不在乎陈凯会不会及时得到消息了。他已经动了,陈凯若是不想落人口实,就只能接招,这才是正常的政治斗争;若是直接兴兵来犯,连起码的面皮都不要了的话,他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大不了效法故友连城璧,亦是平生所愿。
“若真是如此,大概唯一值得遗憾的就是无法亲眼看着大明中兴,看着鞑子被赶尽杀绝。”
想到此处,张孝起不由得想起了陆放翁的那首传世诗篇,也许那便是对于遗憾,他能够给予自己的最大的安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