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北段的粮价节节攀升,几乎到了百姓快不能承受的地步。
一开始还只限于小麦和稻米,到后来连粗粮也开始大幅度的上涨,其中河南的粮价从五钱不到涨到了二两一石,连黑豆都涨到了快一两一石。
河南在天启六年下半年遭遇百年一遇的旱灾,旱灾过后就是蝗灾,百姓流离失所,不少人背井离乡出来逃荒,然后就死在了逃荒的路上。
有南方御史北上回京,途经河南,见到了种种惨状,什么易子而食,人相食,遍地饥民,在奏折里写的声泪俱下,天启皇帝先后几次下令赈济,但朝廷在赈济上的力度实在是很小,到了当今天子手里,南阳一府饥民过百万,经果皇帝只给了两千银子的赈济款,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了。
这一次的灾害异常严重,再一次就是崇祯十三年前后,两次大灾河南都是相当凄惨,第一次造成的影响还不大,只有少量饥民跟着农民军造反,就算如此也瞬间汇集了几十万人的流民军队,这支军队在河南活动了很一阵子,然后被官兵堵截打击,一路南下,到烧了凤阳皇陵为止,是农民起义的第一次高峰。
第二次就是崇祯十三年,直接造就了李自成瞬间爆兵百万,明朝由此而亡。
此时的河南各地也是蹿灾害后的恢复期,然后粮价节节攀高,很多百姓已经蹿生死线的边缘。
史从斌一路从保定各府南下,发觉保定各府的粮价较京师要贵一些,但贵出来不多。以前一旦有粮荒时,京师会用漕粮来平抑粮价,但这一次朝廷出手不坚决,反应迟慢,感觉有些漫不经心,在民生这样的大事上朝廷不象以前那般紧张,甚至是不太着紧的感觉。
而由于粮价持续的高昂,京师百姓一改此前的习惯,由一次买三五天的粮食,改为一次最少买五斗或一石,由于百姓拼命储粮,京师粮商更进一步的储粮,粮价节节攀高,终于在年前达到了二两以上。
朝廷不得已在年前动员了百万石以上的通州储粮来平抑粮价,然而起效不大,光是京师就有一百五六十万的人口,而且城中富者众多,只要粮商卖粮,不少人家都是几十石几十石的买,朝廷放的这点粮根本无济于事。
而从宣大到蓟辽,再到山东,河南,各戍是缺粮,普遍来说粮价都在二两以上,相对于平时足足涨了四五倍上去,对很多一年存不到五六两银子的平民百姓来说,现在的粮价已经叫他们承受不起,不少百姓只能勒紧腰带,尽量买更便宜的杂粮,而粮商也并不蠢,杂粮相对数量极少,且价格也越来越贵。
“见过三老爷。”史从斌走到一处大院的侧门前,几个坐着懒凳的看门人一溜烟的跑过来,一边问好,一边上赶着替史从斌将马牵好,又有人赶紧打开侧门,躬身请这位三老爷进院子里去。
史家在开封祥符,也是城誓中心位置,距他家北边不到二里就是周王府的紫禁城所在,四周商铺林立,人烟稠密,民居层层叠叠,可谓寸土寸金。
开封可是北宋和金国曾经的都城,其地理位置居中,官道密布,水运也极为发达,蒙元也未怎么摧残此地,经过元末明初的动荡,开封恢复极快,城中亲藩就是周王一脉,周王一脉素有贤名,在河南诸王中算是比较克制的,地理位置适中,交通便利,开封在明末时已经又是一座人口近百万的大城,且商业犹为发达,北方的京师,山东的临清,河南的开封,这都是北方数得着的商业城市。而开封不仅是商业中心,也是河南的军事和政治中心,与洛阳两城是河南的防守和驻军中心,担负着安定河南全省的重任。
史家在开封也是数得着的大户人家,世代的官宦家族,几代人都位至高位,现在家族里的希望就是在京游学的史可法,以史可法的人脉资历,只要中进士,哪怕是三甲进士,将来最少也能到地方大吏的位子,东林党人绝对会不惜余地的提拔重用这个左光斗的得意弟子。
史从斌从侧门进入,穿过两个偏院,一路往正中北院走,路上不少史家的族人和仆役都在忙碌着,见到这位风尘仆仆的三老爷都是躬身行礼,脸上的神色都是相当的恭谨敬佩。
这一次回来之前,史从斌派人把公中所幽银子都送了回来,并且清算了这几年的利钱,族中每个人都大获红利原本大家都不指望在年前派发红利了,现在时局很差,各地都很混乱,很多地方的商业都停顿了,开封也没好到哪去,结果史从斌人还没有回来,银子先叫人送了回来,这使得史家举族对这个行商的三老爷都刮目相看,史从斌一路进来时受到的礼遇,其因就在于此。
到了北院正堂前,史从斌一推门,满满一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大家拱手致意,史从斌不断的招呼:“见过大兄,二兄,四弟,六弟,七弟,十一弟”
可能是怕史从斌不满或是气氛尴尬,此前主持宗族会议,要把史从斌赶出族中,或是撵到乡下去住的族老们都不在,整个北房大厅中只有史家的嫡脉兄弟们在。
天气冷的很,屋子里气氛却是火热,史从质是史可法之父,也是史家现在的族长,见史从斌神色淡淡的,当下轻咳一声,说道:“老三,你这成年的奔波辛苦,我们这些兄弟也帮不上什么忙,没有别的法子,今晚大伙儿都多敬你几杯吧。”
史从斌微笑道:“大兄这话当不起了,我奔走也是为了利,族中公帜一份子我交了,自家赚的却不会再交,以后也不以史家名义奔走,除了祠堂供奉之外,酥弟不会再给公中多交银钱了。”
“这是哪里话说的。”
“都是一家人,何必闹得这么生份。”
“这个家不能分,老三,我断不会答应,族老们也不会答应。”
四座嗡嗡声四起,当然是不同意史从斌出族自家经营买卖。
这反应也是在史从斌的意料之中,如果买卖失败,史从斌爱走不走,没有人会留他,不过既然和记把银钱都还回来,这完全出乎族人的意料之外,算算这两三年史从斌真的是替宗族赚了不少,这还哪舍得放他走?
这时代的宗族可是没有理可讲的,对个人来说宗族既是依靠也是滞碍,放你走,你就走得,不放你走,那是怎么也走不脱的。
就算是同族之间,借钱还钱,或是买房置地,族人要反悔,白纸黑字也没有用,得看宗族中谁说话算,谁和族长相与的好,谁能买通更多的族老。
弱势的族人一样受族中强者的欺负,当然,若是外人欺到头上来,那也是一定要举族对外,斗死人都不能退缩。
史从斌深吸口气,眼下的这局面在意料之中,他也无所谓。当下向史从质道:“大兄,我那侄儿没有写信来,告我一状?”
史从质一脸尴尬,说道:“孝子知道什么,未必我们还能受他们的左右。”
“不然。”史从斌道:“宪之他并不是孝子了,他认为我史家不该与和记交结。但我有话在头里,如果不与和记打交道,我没有办法给族里分红,甚至多半要赔钱。现在各处行商的斜多半停了,局面是什么模样,大伙也是知道的。”
史家各人都是面面相觑,史从斌将了他们一军,逼迫他们从两不相帮的中立姿态转为偏向和记,这使他们感觉为难,但他们也知道史从斌说的是事实,自粮价飞速上涨之后,各地的所有商品都在涨价,最少都是涨五成,幽是涨一倍,幽涨了两三倍不等。
涨价最厉害的还是铁器,最少都涨了三倍,以前和记一直在大量出产铁器,猛然一下子断了货,一些有存货的要么捂着不卖,要么就是加价几倍卖,在和记出现之后,铁器的价格被一路拉下来,现在可是又涨了回来。
布匹的价格也涨了两倍多,以前北方人都用松江布,和记的布出现之后迅速抢占了北方市场,和记消失之后,又正临寒冬,各地的存布出一批被抢一批,由于棉花被和记大量收购,民间土布也不足,也是出来多少就被收购了,沿运河一线,从清江浦到扬州,再到临清德州,到处都有收布的人在奔走忙碌,布匹的利润比铁器还大的多,毕竟没锄头可以借着使,没棉袄总不能去借亲戚朋友的袄子穿?
有一些江南商人看到商机,试图带着松江布迅速北上,但布匹刚过江就面临重重税卡,被和记压制之后,税卡这种毒瘤也是全面爆发,这当然不是朝廷设的钞关,而是各地官府豪绅们私设的税卡,不管借何等名义,反正不交钱不给过,江南商人算算成本,硬着头皮交银子继续北上,到了运河南段一带就会遇到成群的响马。
这时商人们才突然想起来,此前是有和记在压制这些响马,和记一撤,未被彻底剿灭的响马蜂拥而起,他们怕和记,未必也怕这些江南商人?
连续被抢了多艘货船之后,江南布是歇了,很多松江商人气的牙齿痒痒,但失掉的市畴抢回来却不是这般容易,布匹受挫,不过粮船却是渐渐聚集,北方粮价高涨的消息还是传到江南湖广,不少人筹集巨资,大量的收购粮食,想在春荒时大赚一笔,由于忙碌此事,很多粮商连年也没有回家去过。
饥荒,粮荒,布荒,铁器荒,几乎所有与生民相关的货物都在涨价,并且还在持续的上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