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众人再看操江兵的阵列,确是相当的混乱,大旗似有爷之态,大旗之下,穿着红色蟒袍的身影份外显眼,那当然是在临阵指挥的诚意伯刘孔昭,此人没有在第一时间跑路回城,已经算是相当勇敢。
当然和记舰船并未展露明显的敌意也是重要原因,在不宽的江面上,和记舰队徐徐驶来,越逼越近,而人们的呼吸声也逐渐粗重,宛如秋天的风涮过林梢,发出涮涮的声响。
江边虚寂空冷,江心沙洲上也聚集了不少水关外的打鱼人,一群白鱀豚游了过来,在大同镇号四周游动,溅起一团团的浪花。
如山般的大船似乎是要碾压过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心头沉重。
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太监跟着镇守太监至城头,也是看到了这样的诡异奇景,其还是在童年时经历过倭乱的尾声,曾见也见过南京被倭人威胁时的情形,但从未有人承认过倭人的强大,所有人都感觉倭乱必会被平定。
和记兴起,并且大张旗鼓的从江口一路往南京来时,这个老太监也不以为然,和记也会如倭人那样,强大一时,给大明捣乱,但大明还是会消灭这些丑类,重得清平世界。
但当此时此刻,这个老太监看到江面上的巨舰时,一种无能为廉感瞬间压跨了他,尽管见识不多,但这种巨舰非大明所能造他却是知道的,而看到巨舰上那一门门火炮时,这种无列就更加强烈了。
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这个老太监开始哭泣起来。
原本这些老太监常年在深宫之中,对外的事情几乎不管不问,在他们心里大明永远安如泰山,些许动乱威胁不到大明的根本。
因为在他们心里,这是一个有亿兆生民,百万大军,由蜿蜒如龙的长城和坚险关隘护卫着的庞大帝国,从北至南,再到云贵,海南,道路何止千里,生民何止亿万。
一千四百多个县,几百个府州,十几个行省,二百多万的军队,十数万的文武官员,大量的勋贵和几万太监,拱卫着紫禁城里的圣君。
这是得国之正无过于明的大明,这时太祖提三尺剑扫平天下群雄,驱走蒙元的大明,这是历经磨难却始终屹立不倒的大明,所有在禁宫之中的太监都是生活在皇权之下,见识到的就是皇权的威严和大明的强大,他们何尝想象过有一天大明会亡国呢?
城楼之上,一种危机降临和无能为力的感觉夹杂而至,令城楼上的显贵和官员们都有一种格外焦灼和愤怒的感觉。
在今日之前,人们有各种情绪,有人希图侥幸,有人无所谓,有人惶恐,自然也有人淡漠。但当巨舰驶来,真的距离城门极近的时候,所有情绪都转为实际的压力,到此时这些大人物们才想起来,兵凶战危,眼下的事,可真的不是百姓们希望看的一场大热闹,稍有不妥,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有人嘀咕道:“未必这些大炮的威力如和记所吹嘘的那样不在红夷大炮之下,如果只是二将军炮或是佛郎机炮的水准,我看也没有太多可怕。”
忻城伯赵之龙断然道:“威力定在佛郎机之上,不过比红夷大炮要小,是不是能有如红夷大炮那般威力,确实存疑。”
和记的火炮铸造工艺当然已经强过大明,大明的红夷大炮普遍是十八磅炮,炮身粗蠢巨大,看起来是庞然大物,而和记军舰上最小的也是十八磅炮,炮身却只有红夷大炮一半左右大小,这使得火炮看起来的威胁似乎也要星么一些。
听到这样的话,城头上的权贵和文官们也似乎从震惊和绝望中回复了一些,赵之龙眼中露出狂热之色,他想了想,大声令道:“城头的大将军炮可曾就位?”
一个都督同知跪下答道:“已经上了子药,就等伯爷令下。”
“还在等什么?”赵之龙道:“向这军舰打放火炮!”
南京城头上并无红夷大炮,但一直有大型火炮和官兵驻守,辽阳城头都有一千多门大轩佛郎机和大将军炮,也就是那种一根直管炮身的老式铜炮,可能铸造的年头都是在几十或上百年前,不过总体来说还算靠的住。
城头上的人都是死了亲娘般的眼神,对面的舰队最少有几百门火炮,就算火器威力不及红夷大炮,轰击起来这边又如何承受的住?
但赵之龙也是掌五军都督府的勋贵,严令之下若抗令不遵,事后追究起来仍然是砍头的罪名。
要么被火炮轰死,要么被斩首,真真是两难境遇。
陈于廷皱眉道:“忻城伯何必这般急燥,和记若无攻城打算,我方又何必挑衅?”
“我却不是要与和记交战。”赵之龙一脸怪异微笑,说道:“你们文官降了就算不当官也是大乡绅,我辈若是降了,田产土地宅垧银能编少?现在要轰的不是和记,是南都和江南人心!”
陈于廷闻言震颤,此前他以为勋贵都是畏缩胆怯,此时才知道此辈却还有这般心机。
“诚意伯要没有蠢到家,也会试一试的!”赵之龙脸上还满是扭曲的笑意,令人见之生畏。
和记舰队一路至南京,无人发一矢一炮,如果在南京水关城外也还是无人反应,那么半年之后再来可能就是雷霆万均横扫一片了,勋贵们倒也是清楚,不得不聊作抵抗,最少要收拢散乱人心,希图奋力一搏。
崇祯十七年时,诚意伯逃亡海上,未降,赵之龙此前为马士英等人羽翼,十分猖狂,清军至,曾尝试封南京户部库,为文官所击而逃,是一个拼命想薄身家的勋贵,眼下的疯狂,并不足为奇。
城头调整火炮仰角的时候,果然在城外水关两翼的操江兵也在行动。
刘孔昭出城时也带着一些火炮,多半是大样佛郎机,射程在三百到五百步之间,正好最远射程是和记舰队附近,在刘孔昭的命令下,炮手们开始调整火炮,装填药包,塞实炮弹。
看到这一系列的动作,江边的人群顿时混乱了,人群纷纷后退,唯恐为弹药所伤。
士绅生员们都是闷头回退,和记舰队一直抵南京也未曾开战,不料南京这边的反应却是与苏松常一带完全不同。
茅元仪混在回退的人群中,看着一张张惊惶的脸,他却只是想笑。
开战也好,可以厮杀一场,痛痛快快的荡涤这些污垢!
轰炸城墙,打跨城楼,催毁人们残余的侥幸和对力量的无知!
茅元仪适才看到陈贞慧和吴应箕等人眼中的侥幸和无知,他们对力量一无所知,只知道军舰够大,火炮够多,但他们真的不明白这支舰队代表的是什么!
是长江为和记所控,漕运断绝,和记战兵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用任何方式来打击大明一方。
有这一支舰队在,大明的南北已经割裂,北方对南方的军事支持为零,而南方对北方的财政和物资支持也被割裂,也是归零。
如果人心晶,南方的投降确实就是时间问题,北方有天子在,有九边,尚有一战之力,南方则只有南京的这一点精华,勋阳镇战列限,川兵鞭长莫及,浙兵,湖广,云贵,皆无兵可战。
所以在南京这里,一定要提振士气,使京营和操江兵敢于一战,人心也敢于一战,否则在今天的这个场面再度来临时,一切就都全完了。
人们在奔逃着,同时不停的看向那些操炮的士兵,城头上有,江滩上也有。
很多人有末日来临前大难临头的感觉,因为苏松一带并未开战,南京这里对和记也不排斥,所有人都未想到今日会是这般情形。
这时赵之龙还在城头鼓动士气,很多人都听的相当真切清楚。
赵之龙在城头怒吼道:“能击中和记军舰者,赏银二百两,派小船至江心攀船与敌交战,斩敌一首者赏银五十两,绝不食言!”
几个炮手战战兢兢的终于装好了子药,可能是被重赏激励,有个军士终于点燃引绳,然后相当多的人看到桔黄色的火光在空中闪烁,接着看到红色的光芒在炮口闪烁,然后听到轰然巨震。
这一下人群更慌乱了,不少人发出尖叫声,可是水关城门就是那么大,哪怕人挤人也是挤不进去多少,城门处很快就拥堵起来。
很多人开始沿着江滩奔跑,不管是士绅还是生员,或是普通的平民百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还好南京这里敢出来瞧热闹的不是很多,否则光是踩踏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在混乱中,操江兵还在摆弄着他们的大样佛郎机,刘孔昭知道事情急切,派了亲兵到炮位处催促赶紧打放火炮。
勋贵和武夫们心中尚有侥幸,若数轮火炮轰击之后,和记舰船转身退走
在炮声响起来时,王鄣被水手们劝进了舱室之内。
“倒是真想不到。”王鄣对郑芝龙道:“南京的明军居然敢抵抗。”
“也还好。”郑芝龙笑道:“沿途府县无一抵抗,若是南京这里的勋贵武夫们也是一铳不敢发,我也得替大明感觉悲哀了。”
“这不是说笑的时候。”王鄣道:“老兄打算怎么办?”
“身为大同镇号的舰长。”郑芝龙道:“我打算用舰队右舷火炮齐射三轮,然后转舵,用尾炮对城楼轰击一炮,大约也就差不多了吧。”
王鄣皱眉道:“有必要齐射三轮?”
“打江滩近点目标,以操江军人为主,”郑芝龙冷然道:“我知道王兄在江南收拾了不少人心,但我也认为一味怀柔并不能解决问题,尽量不伤害百姓,但我方仍然要对明军行雷霆一击,否则无从震慑人心,我们和记武量大,如果不敢杀人,还会被视为无牙的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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