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揩干了眼泪,试图使自己镇定下来。
“查理,如果你不管我,那我就会死。”
她寄望于激起他的怜悯之心了。这番话她其实早就应该给他坦白。在她刚把她面临的生死抉择告诉他时,她就该把这个杀手锏抛出来。这样他的宽宏大量,他的正义感,他的男子气概必然全都被激发出来,准会深明大义地先为她的危险处境着想。呃,现在她是多么渴望他甜蜜而有力的臂膀啊!
“瓦尔特想让我去湄潭府。”
“呃?那地方可是发生了霍乱啊,五十年来最严重的大瘟疫。那儿可不是女人该去的地方。你不能去那儿。”
“如果你不管我了,那我别无选择,只能去那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没有听明白。”
“瓦尔特马上要顶替已经死了的教会医生。他想叫我跟他一起去。”
“什么时候?”
“现在。马上就要走。”
唐生站了起来,把他的椅子向后推开,迷惑不解地看着她。
“或许是我头脑愚钝,我似乎无法理解你刚才的话。如果他本意是要你陪他去那个地方,那离婚又是怎么回事?”
“他要我从两个里面选择一个。或者我去湄潭府,否则他就要上法庭。”
“呃,我明白了。”唐生的声调有了微妙的变化,“我现在觉得他倒是勇气可嘉,你觉得呢?”
“勇气可嘉?”
“呃,对他来说,到那儿去就是他见鬼的野外健身运动。我可从来不敢想。理所当然了,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就万无一失地受领圣迈克尔和圣乔治勋爵的称号了。”
“但是我怎么办?查理?”她痛不欲生地叫道。
“嗯,如果他的意思是叫你同去,在目前的情况下,我看不出你有理由拒绝。”
“去就是死啊。我肯定会死的。”
“呃,没有的事儿,纯粹是夸大其词。要真是这样,他不会忍心带你去的。你所受的危险不会比他大。现实点儿说,你只要处处加点小心,一定会平安无事。我刚到香港那会儿,这儿不也正闹霍乱吗?结果我连一根头发也没伤着。关键是千万不要吃没煮熟的东西,别碰不干净的水果和沙拉,其他的也是一样。还有注意一定要喝开水。”他越说劲头越足,滔滔不绝地没完没了。阴沉消散了,变成了专心致志,后来以至于心胸通畅,轻松愉快了。“毕竟这是他的本分工作,不是吗?他的兴趣就在那些虫子上。你替他想一想,这对他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哩。”
“但是我呢,查理?”她重复了一次,声音不再是痛苦,而是惊诧不已。
“嗯,要想理解一个男人的想法,最好的办法是设身处地从他的角度考虑。在他看来,你就像一个到处淘气的小鬼头,他现在要把你带回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一直认为他无意离婚,他从来没有留给我那种印象。但是他做出了宽宏大度的决定,而你拒绝接受,这必定让他感到失望。我不是想责怪你,但是看在我们大家的分上,你应该再把这事儿考虑考虑。”
“但是你不明白那会杀了我吗?你没看出他带我去是因为他本来就知道我去了就是死吗?”
“呃,亲爱的,别说傻话了。我们现在的处境是相当棘手的,不是无中生有、乱发感慨的时候。”
“你根本就没有打算这样想过。”她的心阵阵作痛。痛苦加上对死的恐惧,几乎让她尖叫起来。“你不能眼看着叫我去送死。即使你不爱我,你也不可怜我,可你总应该有一个正常人的感受吧?”
“我认为对我下此评论是言过苛刻的。就我的理解,你的丈夫已经做出了英勇而慷慨的表率。他已经决意原谅你,如果你给他这个机会的话。他会带你走,而这个机会将是在数个月内,你不再是那个无人照看的淘气小鬼。我不必夸大其词说湄潭府是一处疗养胜地,我所去过的中国城市没有一个能够享此雅号。但是你不能因此就对它心生恐惧。事实上,你这样反而是犯了最大的错误。我相信,在一场瘟疫中,因为恐惧而死去的人不比因为疾病死去的人少。”
“但是我确实害怕啊。瓦尔特一提到它的时候,我差点晕了过去。”
“刚开始的时候我相信你会吓一跳,但是等你能够平静地面对它时,你就不会有事了。那是一种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经历。”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她痛苦地犹疑不定。他不再说话,脸色又一次阴沉了下来,直到现在凯蒂才明白那张脸是因何阴沉。凯蒂不再哭了。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心情变得异常地平静。她的声音虽然很低,但是语调坚定平稳。
“你是希望我去喽?”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不是吗?”
“是吗?”
“我想不告诉你是不公平的,如果你的丈夫最终到法庭提请离婚,并且胜诉,届时我也将无意和你结婚。”
他似乎等待了一个世纪之久才听到了她的回答。她慢慢地站起了身。
“我认为我的丈夫从未真想将此事闹到法庭。”
“以上帝的名义,那你为什么拿这个来吓我呢?”他问道。
她冷冷地看着他。
“他知道你会弃我不顾。”
她沉默了下来。她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这就像在学习某种外国话的时候,读完了一页文章你却根本不知所云;直到一个单词或者一个句子启发了你,使你冥思苦想的脑瓜灵光一现,似乎明白了整篇文章的意思。她模糊地领悟到了瓦尔特的阴谋——如同夜里一片黑暗阴霾的景物,被一道闪电照亮,继而又重新回复到黑暗当中。她被她在那一瞬看到的东西吓得全身发抖。
“他之所以做此威胁,仅仅因为这会把你逼上绝路,查理。我非常奇怪他对你的判断竟然如此准确无误。让我在残酷的事实面前幡然醒悟,这的确是他的风格。”
查理低头瞅向了桌上铺的一张吸墨纸。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嘴唇紧紧地闭拢着,什么话也没说。
“他明白你爱慕虚荣,胆小怕事,自我钻营。他是叫我自己用眼睛来看清你。他知道你一定会狗急跳墙。他知道我一直以为你爱着我,其实是我犯的愚蠢的错误。他知道你除了自己根本不会爱别人。他知道你为了保全自己,会毫无怜惜地牺牲掉我。”
“倘若对我施以谩骂能使你心满意足,我想我无权抱怨。女人从来都是褊狭的,在她们眼里,男人永远是错的一方。其实另外那一方也并非一身清白,无可指摘。”
她丝毫不理会他插的话。
“现在他知道的我也全知道了。我知道你冷漠无情,没心没肝。你自私自利到了言语无法描述的地步。你胆小如鼠,谎话连篇,卑劣可鄙。而可悲的是……”她的脸因痛苦而骤然扭曲了起来,“可悲的是我还在全心全意地爱你。”
“凯蒂。”
她苦笑了一声。他叫她的声音多好听啊,柔声柔气,自然而然地倾口而出,可是却全是屁话。
“你这个蠢货。”她说。
他退后了一步,她的话搞得他面红耳赤,恼火不已。他拿不准她这是什么意思。她瞥了他一眼,眼神好像在故意戏谑他。
“你开始讨厌我了,是不是?嗯,讨厌我。现在那对我无关紧要啦。”
她戴上了手套。
“你准备怎么做?”他问道。
“呃,别担心,不会伤到你一根毫毛的。你将会安然无恙。”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再用那种腔调说话了,凯蒂。”他回应道,低沉的声音显得焦急万分。“你必须明白事关于你也事关于我。我现在对事情的发展非常不安。你回去怎么对你丈夫说?”
“我会告诉他,我准备和他去湄潭府。”
“也许一旦你同意了,他就不会强求你去了。”
他刚说完,她便一脸古怪的表情看了看他。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不害怕了吗?”他问她。
“不了。”她说,“是你给了我勇气。深入霍乱疫区将是一次绝无仅有的经历,如果我死了……嗯,那就死喽。”
“我是一直一心一意想对你好的。”
她又看了看他,泪水再次涌进了眼里,她的心里被某种情绪胀满了。她几乎情不自禁地又想扑到他的胸膛上,疯狂地亲吻他的嘴唇。然而这都无济于事了。
“如果你想知道,”她说道,竭力地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我想我一去必定不会活着回来了。我非常害怕。我不知道瓦尔特那个深不可测的脑袋怎么想,我是在因为恐惧而发抖。但是我想,死或许的确是一种解脱。”
她觉得再耽搁一会儿她的神经就会崩溃了,随即起身快步地朝门走去。他还没来得及从椅子旁挪出来,她已经关上门走了。唐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现在他最想要的是白兰地和苏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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