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洛瓦特,还有洛瓦特夫人:你们知道我伤势如此之重,也不带一张慰问卡或一枝晚香玉来看看我,我不认为这样算得上善良。你们的袋鼠。
“又及,子弹在我的鼠袋子里。”
理查德自然马上就去了,哈丽叶则送去一个盒子,里面装满了从海滩上抬来的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贝壳。对一个病人,这些东西算得上奇妙有趣了。
索默斯看到袋鼠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形销骨立,眼含惊恐的目光。屋里摆满了鲜花,喷了古龙香水,但透过这香水味,分明能闻到一股腐臭味,令人不快。护士清理查德保持安静。
袋鼠伸出了他枯黄干瘦的手。他的黑发打着给,可怜巴巴地贴在前额上。他沙哑着嗓子,声音微弱但仍语调尖酸地说:
“嘿!总算来了。”说着他汗湿湿的手握住了索默斯的手。
“戏不知道你能不能见客人。”理查德说。
“我不能。坐,表现好点儿。”
索默斯坐下,但不知怎么才能表现好点儿。
“哈丽叶送给你这么傻乎乎的礼物,”他说,“都是我们从海边上抬来的贝壳。她觉得你可能喜欢在床上把玩──”
“像是考文垂•帕特莫尔的长诗。让我看看。”
病人拿过那个索伦托产刻有海妖女的小盒子,看里面的贝壳。
“我能从它们身上闻到海的气息。”他沙哑着嗓子道。
说着他缓缓地把贝壳一个个看过去。有像煤核的黑贝壳,有的黑贝壳上绕着白线条,有些布满黑白疙瘩的贝壳样子十分逗人,有袖珍的紫色贝壳、亮晶晶的半透明半橘红贝壳、长着锋利长尖儿的粉贝壳、玻璃样的贝壳和可爱的珍珠贝壳。还有一些是理查德放进去的,磨得如同象牙,是好材料,里面的结构都看得清。螺旋看似童话中的梯子,而那一根根生殖器似的长线条则是贝壳的中心,上面的螺纹早已被水流磨掉。再有的是奇妙的扁圆壳片,上面留着可爱的螺纹痕迹,中间还露出个洞来。理查德特别喜爱这类贝壳。
袋鼠一个个匆匆浏览着,似乎它们是彩纸碎片。
“给,拿走吧。”他说着把盒子推开,脸颊上泛起了浅浅的粉红斑点。
“你一个人时可以拿这些玩艺儿解解闷儿嘛。”理查德带着歉意说。
“这些东西让我感到自己从未出生。”袋鼠嗓音嘶哑地说。
理查德一怔,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他只好干坐着,袋鼠静躺着,茫然地凝视着前方。索默斯无法不去想那虽然很淡却是在弥漫着的恶心气味。
“我的排污管道漏了。”袋鼠苦涩地说,似乎是要分散索默斯的注意力。
“会好的。”理查德说。
病人没有回答,索默斯依旧安坐一旁。
“你原谅我了吗?”袋鼠盯着索默斯问。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理查德说,表情沉郁。
“我知道你还没有。”袋鼠说。理查德皱紧了眉头,看着那张蜡黄的长脸,他觉得这张脸十分陌生而恐怖。
“你冲我吼叫,似乎我是叫。红帽’。”说着他笑了。袋鼠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转向他看着。
“帮帮我!”他说,几乎是在喃言,“帮帮我。”
“行。”理查德说。
袋鼠伸出手来,理查德接了过去,但并非没有丝毫的反感。随后他倾听起城里微弱遥远的嘈杂声,又看看屋里美丽的鲜花,有紫罗兰、兰花、晚香玉、淡黄淡红的玫瑰,冰岛罂粟的橘红色如同透明的光影,还有百合花。这屋子就像一座坟墓,像医院的停尸房,都是这些花和那股子淡淡的令人恶心的味道造成的。
“我并没错,这你知道。”袋鼠说。
“没人说你错呀。”理查德微笑道。
“我没错。爱仍然是最伟大的情感。”他沙哑的声音低沉地共鸣着。但理查德的心仍不为之所动。袋鼠纹丝不动地躺着,不过那样子仍透着几分不变的骄傲,为他增添了魅力,有时当他是他自己的时候,他就会显得这样美。上帝的羔羊长成了一只大羊了,是很高贵的羊。
“你听了威利•斯特劳瑟斯的讲演了?”袋鼠问,他抬头看他时,脸色变了。
“听了。”
“嗯?”
“我觉得挺有条理。”理查德说,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有条理!”连袋鼠都惊诧了。“你竟然说有条理!”
“你看吧,”理查德和气地说,“受过教育的人对下等阶级的人宣讲劳动的神圣。他们像驯服马一样把劳动者驯服,给他们套上套,让他们驾辕。于是他们工人就全驯服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是工人。他们相信,除了工作没别的什么是神圣的:工作就是服务,服务就是爱。最高的境界就是工作。好吧,接受这个结论,如果你接受其前题。工人阶级是最高的阶级,他们是世界的继承人。如果你要维护劳动的神圣,你就不能否认这一点。”
他平静轻柔地说着。他这样说,因为他感到对这个病人来说,说出来比回避讨论要好得多。
“可我不相信劳动是神圣的,洛瓦特。”袋鼠说。
“可他们相信。这种信念是来自爱的神圣。”
“我要他们成为男子汉、男子汉、男子汉,而不是工作的工具。”这个声音弱了,但语调奇特而高亢。
“不错,我知道。可人是受爱激励的。而爱只能以服务的方式来表达。”
“你怎么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袋鼠声音微弱但尖刻地说,‘爱的乐趣在于与爱的对象在一起,越近越好。‘如果让我升起,我会将所有的人吸引到我身边。’为生命,为生命着想,洛瓦特,不是为工作。提高他们的品位,他们才能生活。”
理查德沉默不语。他知道争论是没用的。
“你觉得这办不到吗?”袋鼠问,他的声音圆润多了,“我希望我能活着给你做个样子看。劳动者还没有意识到什么是爱。男人能得到的完美之爱是他们之间相互的爱,超越了对女人的爱。哦,洛瓦特,他们还有待体验这个。别铁石心肠的。别在你的老犹太袋鼠面前认死理。你知道这是真的。完美的爱能驱逐恐惧,洛瓦特。教一个男人爱他的伙伴,纯真、无畏地爱。哦,洛瓦特,想想怎么才能那样吧!”
索默斯脸色煞白,拉得长长的。
“说你相信我。说你相信我吧。咱们起来实现它。如果我能让你同我在一起,我相信咱们能办得到。假设你原来跟我在一起,我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他的脸色又变了,似乎他的思绪遭到了酸的腐蚀。索默斯沉静地坐着,摆出拒之千里的样子来。他很苦恼,因此而感到更为生分。
“你感到你属于哪个阶级?你属于哪个阶级吗?”袋鼠盯着索默斯的脸问。
“我感到我不属于任何阶级。可事实上我确实属于一个,那就是劳动阶级。我明白这一点。我无法改变。”
袋鼠渴望地看着他。
“我希望我能。”他热切地说,沉默片刻他又补充说,“他们从来不懂爱的最美境界,那些劳动阶级的人。他们从来就不承认这种美。工作、面包对他们来说总是首要的东西。可是我们可以排除那个障碍。教教他们男人之间的爱之美,理查德,教给他们这种最高级的爱,这是更伟大的爱。教他们怎样爱自己的伙伴,就能永久地解决工作的问题。理查德,这是真的,你知道这是真的。那样该有多么美!多么美!那样就能完成这个完美的循环──”
他的声音变弱成了喃言,令理查德感到它似乎来自远方,听似来自远方的宣告。可理查德对之报以冷漠苦涩的表情,看似他带来的磨破过的贝壳。
“男人对男人忠诚无畏的爱。”袋鼠喃言着。他躺着,黑眼睛盯着理查德的脸和他前额上垂下的头发。漂亮,他又显得漂亮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们应该拯救人民,我们得这么做。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你和我?”他重复着,声音突然饱满起来,“只有等我们敢于领导他们的时候,洛瓦特,”他喃喃地补充道,“男人对妻子和孩子的爱、男人对男人的爱,每个人都为别人做出牺牲,然后才有对美的爱、对真理的爱、对正义的爱。难道不是这样吗?不要毁灭爱,而是要开辟进一步爱的天地。”
这一通演说最终几乎是喃喃着结束的,说完,他安静地躺了好一阵子,随后他看着索默斯,笑得很是动人,没有语言,只有微笑,从目光中流泻而出的笑,奇特而动人。可理查德却感到觳觫。
“真的,洛瓦特,我没说假话!”他快活地喃言道。
“我相信,是真的。”理查德说,但面目表情并未变。不过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困惑与痛苦。
“你当然相信,当然,”袋鼠轻声道,“不过,你可是跟我这样聪明的人作对的最固执的小魔鬼和孩子。比如说,在你内心深处,你不是爱我吗?可你不敢承认!我知道你爱。我知道你爱。那就承认,汉子,承认吧,那样的话世界对你来说会变得更大。你怕爱。”
理查德感到越来越难受了。
“在某种意义上说,我爱你,袋鼠。”他说,“咱们在精神上有相像的地方。可真实情况是,我不想爱你。”
他沮丧地看着袋鼠。
袋鼠笑了一声。
“女人从来都害羞,难以取悦!”他热情而轻柔地说,“为什么你不想爱我,你这个固执的异教徒,俗人?你想不想爱哈丽叶呢?”
“不,找谁都不想爱。真的。逼着我去爱谁会让我发疯、杀人。”
“那你今天上午来我这儿子吗?”
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令理查德难以回答。
“在某种意义上,”他含糊其词地说,‘堤因为我爱你。可是,爱让我感到我该死。”
“那是因为你在理性上拒绝它的原因。”袋鼠说着,有点厌倦,“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喉部,那儿有点儿疼。”
他拿过理查德的手,将它放在自己发热、发潮的伤痛喉部,那里的血脉跳得很沉,突出的喉节很硬。
“你现在必须保持安静。”洛瓦特说,轻柔得像个大夫。
“别让我死!”袋鼠哺言,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了,他在凝视理查德漠然的脸。那苍白沉静的脸没有变化,只有那双蓝灰色的眼睛显得若有所思。他没有回答。连袋鼠也不敢要求他回答了。
终于,他松了理查德的手。理查德抽出自己的手,很想用手帕擦一擦,但没有这么做,深怕袋鼠看到,只能将手在腿下的裤子上悄然按几下算是擦了。
“你累了。”他轻声说。
“是的。”
“让护士进来吗?”
“好。
“再见,快点好起来。”理查德忧愁地说着,指尖轻轻地触了一下袋鼠的脸颊。袋鼠睁开眼,露出沉郁僵死的笑容。“再来呀。”他喃言着又一次闭上了眼睛。理查德茫然地走向门口,护士在那里等候着。
可怜的理查德,他茫然地走了,心清沉重、悲伤而又震惊。袋鼠说的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他理查德爱袋鼠吗?他是爱袋鼠同时又否认这份爱吗?他否认是出于恐惧?仅仅是因为恐惧他才退缩,回避承认对另一个男人的爱吗?
恐惧?是的,是恐惧。可是,难道他不是也相信恐惧之神吗?世上并非只有一个神。并非只有爱之神。坚持说只有一个神,说他是爱的源泉,或许如同全面否定神和一切神话一样是毁灭性的。他相信恐惧之神。黑暗之神、激情之神和沉默之神,即能够使一个男人意识到自身神圣的孤独的神。如果袋鼠能够意识到这个,那理查德觉得自己就该爱他,以某种黑暗、分离的另类爱的方式。可从来没有这种至高无上的事。
至于政治,选择性很小,选择意味着一事无成。袋鼠和斯特劳瑟斯都是对的,两个都对。贵族、医生或犹太金融家不应该因为他们是贵族、医生或犹太金融家就比一个简单工人挣更多的钱。如果说服务是至高无上的,那就绝对错了。威利•斯特劳瑟斯是对的。
袋鼠亦如此。如果爱是至高无上的,那么,爱的巨大涵盖就像他说的那样完整了:男人对妻子,对孩子,还有对朋友、伙伴的爱,对美和真理的爱。无论爱是否至高无上,这是爱的巨大而美妙的涵盖,没有整体的涵盖,爱就不会完整。
但是,与此同时,还有什么亦属真实。男人的孤独总是一个最高的真理和事实,这是不容否认的。还有孤独的神秘。更为神秘的是人难以企及的黑暗的神,他给予男人以激情和黑暗、难以言表的血的柔情,这血的柔情胜过爱情,但较之爱情更为晦涩、非人;他还赋予男人勇猛的血之骄傲,让男人懂得自己的孤独,懂得自己来自黑暗之神的如胡力量。这种黑暗激情的宗教感和内心上升着的、直接来自未知上帝的辉煌感,这首先充满了理查德的心。在这黑暗如此美好的时候,人的爱倒像是在黑暗中寻找烛光了。与另一个黑暗的崇拜者相遇,应该是人类最美好的相遇了。可是,强迫他去生出绝对的人之爱,他就是办不到。
男人最终的爱是对男人的爱吗?是的,是的,但只有孤独的黑暗中对现存未知的神的爱。人的爱,作为神性的行为是可行的。人的爱作为对黑暗中上帝的祭祀,当然更好。但是,将人的爱看作至高无上,哦,不,那可是过于牵强,过于不现实了。
他想起了杰克,想起他谈到杀人的满足时脸上露出的笑,那张笑得变形的脸令人难忘。这也是真的,就像爱情和爱一样是真的。不,杰克是以爱的名义杀人的,这同样会再次发生。
“这是爱之理念的崩溃,”理查德自语道,“我猜这意味着动乱和无政府。随后会有在爱和平等名义下的动乱和无政府。一个人唯一可依靠的是自己孤独的生命及其生根于斯的上帝。唯一能指望的,是在黑暗中成全你的上帝。唯一可以等待的,是男人们寻到他们的孤独和黑暗中的神。随后,人们才可以在黑暗中作为崇拜者进行神圣的接触。”
于是,他一如既往,继续试图将自己从白色章鱼式的爱中解脱出来。倒不是现在他敢于否定爱。爱或许是生活永久的一部分。但只是一部分而已。而一旦它被看做是全部,它就成了一种病,一条缠人的巨头白色章鱼。一切东西都是相对的并且在与其他事物的真实关系中显示其神圣。他感到爱之光从他的眼睛里、心中、灵魂中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巨大汹涌的黑暗,这黑暗带来了某种永恒孤独的甜蜜,激荡着的黑暗的血之柔情,还有某种奇特的\刚柔并济的残酷。
他逃了,尽量独善其身。对他最大的安慰来自海岸。有时,海浪那单调的拍击声像锤子砸在他头上,令他难以承受。于是他试图逃向内陆。尽管如此,海岸仍是对他的巨大安慰。太平洋上巨大的白色浪头腾起一道雪白飞溅的浪墙,单薄的泡沫则流回大海,看似梳理过的鬃毛,梳理它的是那陆上强壮寒冷的风。
浪头的搏动最接近他情绪的搏动节奏。其余的情绪似乎抛弃了他,如此突然如此彻底地抛弃了他。所以,是在他从悉尼回来后,在有月光的晚上,他走下低矮的山崖,来到沙滩上。激浪的节奏和轰鸣声马上就将他心中的其他感觉冲散,伴着拍岸的浪涛声,他的灵魂变成了洒满月光的空谷。再也没有别的了。
早晨,黄色的海面被来自大陆的风吹拂着。洁如草地的海面上那一道道又长又直的线条,那些终于起伏如同绿色的玻璃一样的长长的直线条,在风的吹拂下碎成雪白浪花,轻轻地卷上沙滩。偶尔露出一条鲨鱼躲闪着的黑鳍。海水十分清亮、十分的绿,就像亮闪闪的绿玻璃。另一只长着多肉鳍的大鱼在水上直立起来,可怕的是,在绿色的水面上咧开了一张血盆大口。有一天,海豚的鳍离得很近了,看上去像几乎位于海边上似的。突然,奇迹出现了,它们被涌起的绿色水墙攫住,一时间,它们全都垂在明晃晃的绿色波浪上,那可是五条巨大的黑色海豚呵,这群海豚露着尖利的鳍和浑圆的头,在汹涌的海上凑成一群。当大浪卷起要摔碎时,它们黑色的身体急剧一闪逃了。它们飞速逃到海里,逃离大陆边上泡沫的恐怖。这一小群黑色的海豚在光滑的水面上喘息着,理查德猜,是因着逃跑的激动喘息。随后,一条胆儿大的又回来试一把,只见它全然跃出水面,飞跃到浪头之上,尾巴一甩又扎进水里。
海鸟总在盘桓。黑背儿的大鸟,像信天翁一样的大海鸟,翅膀十分宽大;白色光亮的塘鹅,就像银色的鱼在空中飞翔。它们突然扎进水中,像炸弹落入浪头中,激起水花来。随后它们又钻出水面,钻出海洋,显得颇为狡猾得意。
轮船在海浪浪尖上航行着,从船上飘洒下黑烟来。一片广漠坚硬的公海上,点缀着一片片小朵的云彩,看似蜃景中的小岛,在远方,远方,在望不到边的远方。
理查德每当在雨廊里工作,或坐在屋里的桌前工作并透过打开的门了望大海时,他对此颇有感觉。不过他一般只在下午才下去。
他下午必须做的事就是到海边上,在泛着泡沫的岸边坚硬的沙滩上缓缓地散步。有时巨大雪白的浪头在岸边翻滚着,恰似风车一般。
有时浪头会小一点,随着水流的变化而显得犹疑不定。有时他的目光落在沙滩上,看那些冲上岸的海生植物,巨大的海藻被甩上来,小蟹则看似一根根短木棍儿被风吹得直打滚儿,只有一次,那些童话般的绿色风囊状海藻看似五彩的袋子拖着长长的绿色布条。
他知道在哪儿能拣到什么样的贝壳。白、黑、红三色的和彩虹图案的以及无数小黑色的蜗牛生长在小水洼里的平坦石头上。平坦的石头一直伸延到煤码头边,石头之间淌着细细的溪流,溪水中有黑色的圆鹅卵石。偶尔会有几个懒惰的沙滩流浪汉拣到大个儿的鹅卵石装进袋子里。
平坦的石头上有不少清亮亮的水洼,他好几次踩了进去,因为那些水洼难以察觉。彩色的卵石流光溢彩,红色的海葵收缩起来。还有一些可恶的黑条纹短粗小灰鱼,飞蹿如闪电。有个调皮孩子说这种鱼叫“癞蛤蟆”。“不能吃,吃了会死。你不能吃黑鱼。看我捉一条‘癞蛤蟆’!”这声高叫回荡在海浪上空。理查德羡慕这个小顽童的自控能力,他竟能独自一人在这大海边呆上一天,活像一头野兽。这些孩子就是这样一些自律能力极强的动物。似乎没有人管他们,所以他们学会了自己管自己,像小精灵那样,一出生就自管自。他们喜欢理查德并且有点羞羞答答地充当他的友好保护人。他们对待该管他们的大人持一种温和娇惯的态度。作为朋友,理查德看到这些澳大利亚孩子对父母负责总是感到好笑。“他不过是个可怜的爹爹,你知道的。
像我这样的小伙子总是要对他留点神,免得他出事儿。”这似乎是十来岁的小顽童语气。他们很迷人,比青年或成年男人强多了。
栈桥上巨大的灰色木材看似横亘在沙滩和平石上的桥梁。桥下一根根木头之间很是昏暗。但正是在这里理查德发现了最好的平面扇贝壳,上面刻有螺纹和蓝色的眼睛状图案。岸上浅黄的爬墙虎看似悬挂着的窗帘,怪石之间开着一朵巨大的粉红色牵牛花。一根芦荟伸出高高的尖来。可其根部已经死了。一座长满青草的小山岬凸现着,其平坦的岬石黑呼呼的,直伸展到大海里,海浪冲刷着它的三面。
在阳光明媚的下午,理查德会沿着这条路,一直溜达到海边,来到岬石上。平坦的石头上布满了清澈的水洼,海鸟会背朝着他栖息在水边,对他视而不见。当他靠近时,只有一只蹲在海鸥群中不安的长颈黑鸟扭过头来。海鸥向前跑上几步,就把他忘了。这是些真正的海鸥,个头大,颜色正,恰似灰色的珍珠,性情文雅而平和,那浑身闪着的微光,让它们看上去像阳光下石头上的泡沫。理查德缓缓地靠近了。褐色的小鸟依偎在一起,稍远处有一只黑背大鸟。这些鸟儿呆在那里,在阳光下沉睡的海边平坦但边沿参差的黑色礁石上,就像乳白的汽泡一样。那只黑鸟飞了起来,样子像一只鸭子,向前曳着脖子,比其他鸟儿懦弱多了。可它又回来了。理查德越走越近了,离这些海鸟儿也就六码远了。远处,那永恒的白色泡沫矮墙哗哗地冲刷着平坦的礁石。只有大海。
那黑鸟儿又站起来,露出了它的白色肚皮,随后它曳着脖子飞了,像一只吓人的鸭子。它的伙伴也站了起来。然后所有的海鸟都抗议般地贴着海水泡沫低飞起来。只剩下理查德一个人与这一切在一起:
这永远也舒展不开的海浪,边沿参差但表面平坦、布满方形洞孔的石头,黄褐色的沙滩,酥软的沙岸,小马倘徉其上的干草甸子,珊瑚树,红色的平房,高大但纤细的树木上飘着一簇簇羽毛状的树梢,远处洼地上长着一棵棵菜棕,黛色树林尽头是一片片白色镀锌顶子的矮平房,再往前,黛色的林子一直延伸到多岩的山下,那如波似浪的山脉绵延向南而去。白顶子、低矮、摇摇欲坠的平房,散落在黛色的林子里。斜下的林子里升起一缕烟雾来。古老的黛色山岩似乎就要触到天空。还有的,就是这淡黄的海岸、干黄的杂草、住房旁没有叶子的珊瑚树、沙滩上的小马、黄褐色的海岸线、大海和潮湿的岩石。
他现在独自享有这一切了。就在这儿,他双手插在衣袋里,漠然地溜达着,那是一种渺远而又渺远的漠然。世界旋转着,旋转着,随后消逝了,像一颗石子掉进大海,他过去的生命和旧的意义塌陷了,飘逝了,出现了一片空白,正如同这海和澳大利亚的海岸一般。渺远,渺远,他似乎是登上了另一个星球,如同一个人死后可能做的那样,将那承受着烦恼的肉体甩在后面,甚至那个充满欲望的肉体也一并解脱了。所有对他来说如此至关紧要的东西都解脱了。整个充满烦恼的旧世界和自我、美丽的忧愁和令人厌倦的烦恼,就像一具死尸一样摆脱了。风景?他一点也不在乎什么风景。爱?他像获得了什么赦免令一样,没了爱的差事。人类?没有的事。思想?像一颗石子落入海中了。那伟大耀目的过去呢?薄了,弱了,像一枚脆弱半透明的贝壳扔到了海岸上。
在沉郁的澳大利亚海岸和大海之间独自一人,没有思想,没有记忆。独自同一条长长的海岸线和广漠的大陆在一起,不思不想。像一个黑土着人那样呆在阳光下的沙滩上,孤独而漠然。其余的一切居然如此奇特地消逝了。海风中,干枯的菜棕像一把旧拖把。栈桥悄无声息地从岸上伸延而来。一匹小马在沙滩上溜达,嗅着海藻。
过去全然变得脆弱而淡薄。“我关心过什么?为什么担忧过?没什么可关注的。”摆脱了这一切。这柔和、没有人之痕迹的澳大利亚蓝色天空,这苍白。毫无杂尘的澳大利亚空气,纯净的白板。这世界掀开了新的一页,这上面什么都还没有呢。澳大利亚的空气如此清新脆弱。没有标记,没有记录。
“我为什么要在乎?我才不在乎呢。在这儿如此孤独,如此不思不想,是多么陌生啊。”
这是他内心深处一直在回响着的话。在澳大利亚的南海边丧失灵魂,孤独无助。
“我为什么要跟自己的灵魂做斗争?我没有灵魂。”
这个事实像这空气一样明确。
“为什么我要说到灵魂?我的灵魂就像刀鞘一样脱落了。我没有灵魂,孤独一人,孤独无魂。无魂的人注定是要孤独的。”
太阳渐渐落到黛色山脊上了。一当它落到山后,阴影就笼罩了海滩,随后刮来一阵冷风。他要回家了。可是,他想让这太阳不要落下去──他想要它一直静止在那儿,生怕它再转回到有灵魂的世界,那儿有爱,有苦恼。
他看到有什么贴在水池里。他蹲下去看,那东西令他感到恐惧──那是一只长着棕色条纹的深灰色章鱼,长着两个白色的小嘴或眼睛,生活在石头缝里。它搅动池中部稠的水,从水中伸出一条长长的臂爪,上面布满了亮闪闪的橘红色斑点或吸盘。随之它又缩回臂爪,身子蜷缩起来。这或许是一只黑色的岸边章鱼,黑色的身上布满了海星般的色彩。他蹲下去时,鱼看着他。他在它身边扔下一枚蜗牛壳,它缩得更紧了,其中一个嘴巴样的白东西消失了。那是它的眼睛吗?天知道。它又慢慢地舒展开了身子,从那黏稠的水中伸出另一只粗壮的臂爪,上面布满了橘红的斑点。地蹲下看它,那东西则搅动着水驱赶他。海里的生物!海中的生物!海水漫上他的靴子了,他忙站起身,双手插在衣袋里,溜达走了。
太阳落到黝黑的山后,但海浪依然泛着金光,海水呈现出深蓝色。海岸已经被黑暗笼罩,冷风立即刮了起来,好像一头一直等待的野兽一样。半空中的空气翻腾起来,似乎搅动着天光发出呼号。可下面却是在阴影中,冷得像黑色章鱼的臂爪。月亮已经出现在天上了。
又回到家了。可是究竟什么算是家呢?鱼是把浩瀚的海洋当成家的,而人却没有时空。“我绝不用虚无飘渺的家欺骗自己,”他自语道,“我的家就是一块地毯,我将自己裹在毯子里,在没有时空的地方睡去。”
回到哈丽叶身边,去用茶点。哈丽叶?像他一样的另一只鸟儿。
如果她不说话,不唠叨,没有感觉就好了。说话,怀有感情,这习惯真让人烦恼。当一个男人没了灵魂,就没有要说话的感觉了。他只想安静。而“意义”就成了最没意义的幻觉。一件穿烂了的衣服。
哈丽叶和他?他们都该同意,没有什么是有意义的。当一个男人没有灵魂时,意义就是一个僵死的字眼儿。而言语则像枯死的树叶和尘土,窒息着空气。人类应该学会创造怪诞的无言叫喊,像动物一样,甩掉嘈杂的语词。
死尸上经年的灰尘和污物,这就是词语和感情。腐烂的过去的尸体令我们晕眩窒息,这就是语言。爱和意义。当一个男人失去他的灵魂,他会懂得这是怎样一种渺小、令人厌倦的机械运动,像时钟运转一样。敢于没有灵魂的人会发现生活新的深度。
回家,用茶点。时钟在滴答运转。滴答!滴答!时钟。回家用茶点。全然是因了时钟运转的缘故。
没有家,没有茶点。漫不经心,没有灵魂。永久的冷漠。或许这只是烦恼之间的一个巨大的间隙。但只有在这个间隙中,一个人才会发现意义的无意义,就像陈旧的谷壳形同尘土一样。只有在这个间隙,一个人发现意义的无意义及其另外的一面,即时间和空间空白的真实。回家用茶点!你听到时钟滴答了吗?可亦有时间和空间的空白。
钟表的滴答声并不表示什么。没有什么比意义更无意义了。
可理查德还是磨磨蹭蹭地回家吃茶点了。太阳已经下山,海呈现出淡蓝色,颇像夜色了。海面上淡淡地辉映着些儿黄。东边的天空映着玫瑰色和淡青色,像是海平线上的一条彩带;而西天下的地平线上却放射出一道强光,它直冲九天,穿过一颗虽小却光芒四射的星星。
还有,在某个地方,月亮已经出来了。
他收到了另一道命令去见袋鼠。他并不想去。他不想受到任何情绪上的重压了。他厌恶自己有一个受难或回应别人的灵魂。他再也不想回应,再也不想受难了。他就这样盲目固执地度日。
可他还是去了。白色的金合欢花在灌木丛中开放了。粗大的茎杆上生着巨大的紫红色花蕾,开着大朵的花儿。还有叫不上名的花朵从一簇尖尖的叶子中蹿得高高的。灌木丛正逢花季。天空蓝得柔和,清新,阳光越来越强烈了,不过在天上移动得很是轻柔。时值春天。尽管天空一片澄明,但灌木丛仍旧显得沉郁,灌木丛永远是亮不起来的。
何苦要忧虑呢?有什么意思?清晨,他凝视看透明的空气中沉静灰暗的灌木丛,一个声音十分响亮地在对他这样说。何苦要忧虑、紧张、压抑呢?一点好处没有。时光在这里流逝,白人来了,像雪扔进黑色的酒中化了,销匿了,但可以使这干燥大陆上的高烧冷下来。这以后,这以后,很久很久以后,会出现另一种男人,他们会有别样的忧虑。但是现在,像雪在土着人的酒中那样,一个人尽可以漂浮并且美滋滋地融化,化为乌有,别无选择。
他知道袋鼠病情加重了。但发现他看似一个死人时,他还是吓了一跳。那张蜡黄的脸着实像死人的脸,却生着一双动物的黑眼睛。他纹丝不动,但他盯着理查德从门边走过来,不过没有向他伸出自己的手。
“你怎么样?”理查德柔声问道。
“快死了。”毫无血色的嘴唇里挤出这么一句。
索默斯沉默了,因为他知道这句话太贴切了。袋鼠那双凝固的黑眼睛上的黑眉毛教他看上去确实像一头气死的动物。他的眉毛确实因愠怒而死,像一头动物。
“你知道我要死了么?”他说。
“我怕。”
“怕!你并不怕。你还高兴呢。他们都高兴了。”那声音很弱,嘶嘶拉拉的。他似乎是在跟自己说话。
“别,别那么说。”
袋鼠没有听他的规劝,自顾沉默地躺着。
“他们不要我。”他说。
“那又怎么样?”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袋鼠突然叫了起来,那撕心裂肺的号叫几乎吓得理查德灵魂出壳。随之护士跑来了,后面跟着杰克。
“库利先生,这是怎么了?”他阴沉着脸缓缓地、久久地看着他。
“这是说实话。”他沙哑着嗓子,声音细弱地说。
“别激动,”护士央求道,“你知道这样会痛苦的。别想这个,别想。是不是最好让你一个人安静会儿广
“是的,我最好走。”理查德说着站起身来。
“我想跟你说再见。”袋鼠轻声道,陌生的目光哀求地望着他。
理查德脸色惨白,又坐回到椅子中去。杰克看看他们两个,皱起了眉头。
“出去吧,护土,”袋鼠小声说着,指尖疼爱地触动她的手,“我没事儿。”
“哦,库利先生,别生气,别。”她恳求道。
他黑色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看她,然后瞟了一眼门口。她心领神会,顺从地走了,杰克也随她出去了。
“再见,洛瓦特!”袋鼠喃喃着把脸转向索默斯并向他伸出手来。理查德握住这双湿冷虚弱的手。他没有说话,双唇紧闭,脸色苍白,但仍旧一副傲然相。他回视袋鼠的眼睛,但恍若视而不见。他忍耐着,再一次孤独。哀伤、折磨、羞耻,在他内心深处交织。但他的胸膛肩膀和脸则显得很是刚强,似乎变得石头一样。他别无选择。
“是你杀了我!你杀了我,洛瓦特!”袋鼠喃言道,“跟我说再见。尽管你如此对待我,但只要你说你现在爱我,我就不会再恨你了。”他声音细弱但声调紧张。
“可我并没有杀你呀,袋鼠。如果是那样,我就不会在这里握住你的手了。不知哪个恶棍干的这事,我深感伤心。”理查德说得那么轻柔,口吻颇像个女人。
“不,你杀了我。”袋鼠嘶哑着嗓子低声道。
理查德表情变得更冷漠,试图松开自己的手。可这垂死的人却用突然变得强壮的手指头紧紧抓住了他。
“不,不,”他急扯白脸地说,“别离开我。你得跟我在一起。
我活不了多久了,我需要你在我身边。”
随之是长久的沉默。那具尸体──确实像一具尸体──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不过它还没有死去。可理查德不能走,因为那尸体在缠着它。他坐着,手腕子被袋鼠湿冷枯瘦的指头攥住,走不脱。
那神秘动物般的黑眼睛又朝上看着他的脸。
“说你爱我,洛瓦特。”那沙哑但富有穿透力的声音低声道,似乎比高声更清晰。
洛瓦特的脸又因看折磨而绷紧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蠕动着嘴唇说。
“说你爱我。”他恳求着,那富有穿透力的耳语似乎就在索默斯的头脑中响着。他张开嘴开始说,“我”字都说出口时,他扭过脸去,嘴巴张着,说不出。
袋鼠的手指头捏住他的手腕子,那张死人脸热切地与他面面相觑。袋鼠的手指头猛然痉挛般地错位索默斯的手腕,这下索默斯清醒了。他低头看袋鼠。当他看到这犹太人那张热切、机警的黄色长脸颇似食尸鬼的脸时,他知道他说不出口。他并不爱袋鼠。
“不,”他说,“我说不出。”
那张机敏的脸刚才就像一条好斗的蛇,似乎是要冲他跳过来,或者说是直冲他的脸跳过来,现在似乎缩了回去,瘪了。那张面目模糊的黄脸上,只有眼睛愤然垂视着。他的手指头松了,理查德得以抽出自己的手。沉默似乎永久凝固在了那一刻。良久,袋鼠的黄脸似乎有一半陷入了阴影中,就像水地下一条黑乎乎的乌贼鱼。随之,渐渐地,他又浮出了水面,令理查德神情紧张起来。
“你这小人,小人,跑这里来杀了我。”那可怕又可怜的耳语又响了起来。可是,理查德怕这张脸了,忙扭过身去。他心里在说:“我压根儿就没杀他呀。”
“下一步你怎么办?”那个微弱的声音说。缓缓地,像一条濒死的蛇翘起头那样,袋鼠从床上抬起头来看扭脸而坐的索默斯。
“我走,离开澳大利亚。”
“什么时候?”
“下周。”
“去哪儿?”
“去旧金山。”
“美国!美国!”袋鼠嘶哑着嗓子叫道,“他们会把你杀死在那儿的。”说着他的头缩回到枕头里去。
他们沉默了很久。
“去美国!去美国!在这儿杀了我就去美国。”他低声呻吟着。
“不,我没有杀你。我只是十分伤心──”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袋鼠大叫道,那吼声几乎吓得理查德从窗户里逃走,“别撒谎,你杀了──”
门猛然被打开了,杰克阴沉着脸进来了。他又气恼又蔑视地看了索默斯一眼便向床边走去。护士则焦虑地在门口徘徊。
“怎么了,鼠?”杰克问,那声音如此温柔,令索默斯感到浑身起鸡皮疙瘩。“出什么事了,头儿?怎么了,亲爱的老头儿?”
袋鼠扭过脸,愤然看着索默斯。
“那个人杀了我。”他声音清晰地说。
“不,老头儿,在这一点上你错了。”杰克说,“索默斯先生从来没干过那种事。让我给你打一针吗啡,缓缓吧,行么?”
“让我一个人呆着。”随后他又恼火地咕噜道,“我想让他爱我。”
“我相信他爱你,鼠,他肯定爱你的。”
“问问他。”
杰克看看理查德,拧着眉毛狠狠地冲他使个眼色,似乎是在强迫他言听计从。
“你爱我们唯一的袋鼠,对吗,索默斯先生?’她以一种男子汉不容置喙的口气问。
“我十二分地敬重他。”索默斯咕哝道。
“敬重!是应该的。我们对他岂止是敬重,我爱这个人,爱他,我就是爱他。难道不是吗,鼠?”
可是袋鼠已经蜷缩回去,他的脸显得小了,他又迷糊了。
“我要护土。”他嘟饿哝着。
“好,这就来。”杰克说着,挺直了弯着的腰。索默斯已经走到了门边。护士进去了,黑暗的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俩男人。
“我这就来,索默斯先生,如果您能等我一下的话。”杰克说。
“我在外边等您。”索默斯说。说完他走出来,来到撒满阳光的街上,街上走动着的人们就像纸板人在昏暗的光线中活动一样。
几分钟之后杰克跟他会合了。
“可怜的鼠,没几天活头了。”杰克说。
“是的。”
“倒霉呀,你知道的,他正当年,刚要开始自己的好日子。倒霉得让人痛心。”
“是啊。”
“正因此,我觉得你对他狠了点儿。我实在是爱他,所以我这么说一点也没有夸张。可是,即使我恨透了这个可怜的人,看到他躺在那儿那么可怜,我也敢发誓说我爱他,我会的。这样的人,如此高大雄伟的一个人,像个大英雄。如果对如此境遇中的人都不能道一两句怜悯的话,哼,我觉得这样的人一定有毛病。请原谅我这么说。不过,如果老哈利那样躺倒了并要我说爱他,我会说的。太让人伤。动了。不过我猜,有的人会舍不得花六个便士,还有的人则舍不得说上几句话让另一个可怜人内心平静。”
理查德生着闷气走着。受到如此开诚布公、直言快语的谴责,令他愤然。
“不过我觉得,从老国家来的人总是出言谨慎的,怕暴露自己或出于类似的考虑。我们在这儿可不那样。如果你的伙伴遇上麻烦或需要你的帮助同情,你可以为他奋不顾身。这就是我们。可是我猜,在老国家里长大的人,会谨小慎微的,因为在那里,每个人都感到别人要占他的便宜,因此而提心吊胆。你是要离开澳大利亚的,是吗?索默斯夫人也走吗?”
“我想是的。”可能他的话说得不那么坚决。
“就是说如果你不走,她就不会走,对吗?哦,索默斯夫人不错。她可是个好女人,的确是。我想我是要说,一个贵妇人。不过我个人喜欢说女人,而不说贵夫人。而索默斯夫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女人。
为了我和维基的原因,我们对她的走表示遗憾。我也为澳大利亚感到遗憾。像她那样的女人就应该留在一个新国家并为我们养几个儿子。
我们想的就是这个。”
“我想,如果她想留下来生养几个儿子的话,她会的。”理查德冷淡地说。
“可那得是你的儿子才行,问题就在这儿,老伙计。如果你走了,她怎么能做这些?”
理查德一个下午都在带着护照忙于跑海关和美国领事馆,还去了船务局计划航班,匆匆忙忙一家家走过去。没有什么难办的,只是海关和领事馆需要照片和哈丽叶的私章,她必须亲自来。
现在他想走了,想马上一走了之。可这样没什么用,一个月内他是走不成的,所以他必须耐心等待。
“不,”理查德想到了袋鼠,自言自语道,“我并不爱他,我厌恶他。他死就死吧。他死了,我才高兴呢。我也不喜欢杰克,一点也不喜欢。事实上,我谁也不喜欢。我不爱任何人,也不喜欢任何人,就此拉倒吧。如果我四处去‘爱’别人,‘喜欢’别人,我就该着让人家踢我的内脏,就像袋鼠那样。”
可是,当他来到海港另一边的动物园,那里温暖的阳光普照,合欢花盛开,当他看到那些动物,心中又生出柔情来。他在汽船上认识的一个女孩儿给了他一包味道特别浓的胡椒薄荷糖。动物都爱这一口儿。灰熊抓到糖就兴奋地大吃,那糖辣得它直喘,可它还是张大嘴巴要继续吃。一只金棕色的雄袋鼠,拖着一条扫帚尾巴,垂着手跳到栏杆边,翘起它敏感的鼻子,颤抖着,从理查德的指头缝中轻轻地蚕食糖果。它是那么轻柔而果断地叼走糖果,却不伤害那捧着糖的手。袋鼠吃着糖,那双澳洲式的大眼睛向上看着,目光中透着古老的成熟,那深不可测的黑眼睛中,流露出的是远古的温情与忧愁。母袋鼠是不会靠近吃食的。她只是蹲坐着观察,小袋鼠则在她柔软的巨大灰色身子中间的肚囊口上耷拉着褐色的脑袋、一只长长的耳朵和一只前爪。
这是一对已婚夫妇!两只袋鼠。立时理查德的血管充满了哀伤的柔情。那温情的袋鼠,他们沉重的血液都充满了垂在地上的巨大尾巴里!他对他们所报有的不是爱,而是某种冥冥的动物的温情,这是区别与人类的另一种更深层的意识。
满月时分。月亮在八点升上来,它是那么诱人,撩人心扉,逗引着理查德在九点出去来到海边上。夜空溶满月光,看似珍珠之母。他幻想着,夜空温暖着月亮,生出月亮热能。海浪上的光芒就像液体镭在漂荡,在滑动。这生动的裂变之神秘品质就像镭一样,喷涌着,清澈如许。
大海也涨潮了。几乎是起大浪的时刻了,巨浪汹涌澎湃,浪头翻卷而落时,其光芒如此辉煌,令人感到恐惧。浪头落下,轻柔但急速地冲上海岸,冲刷那朦胧月色下的黑暗,像白色的蛇冲上来后又“嘶嘶”着倒退,直至沉默,只给海滩上留下珠玑般的银色。
这平坦而空洞的月亮在剧烈颤动着,冲荡着,它的空洞中则是黑暗。对索默斯来说这才是夜晚。“这才是夜和月亮。”他自言自语道。那平坦的冲击波以难以置信的急速冲向他,泛着泡沫,恰似一条条蛇张着嘴巴发出“嘶嘶”的声音。附近有一波巨浪炸开,雪白的浪花冲天飞溅。随之,呼!那一条条蛇越过海湾,呼啸着直冲向他的靴子。蛇没有咬到他的靴子,便轻轻地“嘶嘶”着退了回去,只在沙滩上留下珠玑般的银色。
但冷漠的激情冲上来又回退。镭一样的海浪翻卷着冲上一海岸,又回退到大海中去。再以镭放射的速度冲上海岸,随后又嘶嘶作响着蜷缩回去,只留下冲刷过的裸沙。
那就是夜晚。激荡着冰冷的镭放射般的激情,怀着刻毒的欲望,旋转着,冲击着。那亦是理查德,孱弱的身子里在轻薄的大衣中,脚上穿着厚厚的靴子。此刻他已经遗弃了海岸。当他穿过沙滩上的小溪时,野性的小马在看着他,它们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黑乎乎的。小马们在沙滩上隐秘的草丛中抬起头来,等他靠近。当他走过去跟它们说话时,它们感到放心了,低下头去趁月光吃得更欢了,人的到来让它们快活。
理查德与夜晚那镭放射般紧迫的激情一起摇荡着:巨大的欲望之冲动,呼唤的聒噪和退潮的低声嘶鸣。呼唤,呼唤!回应者,回应者呢?他的回应者在哪儿?没有活的回应者。没有黑暗身躯和热血身躯的回应者。他对夜色中隐匿的小马说话时就明白了这个,没有生命的回应。这镭放射的震动和海浪的震动之夜既是他的呼唤也是对他的回应。他的上帝没有脚,没有膝盖,也没有股。这个奔腾、震荡、冲动的夜晚,像一个躁动着难言欲望的女人。可是,没有女人,没有大腿,没有乳房,没有肉体。这月亮,这凹陷的珍珠之母般的夜,这巨大的镭放射般的震荡,还有他小小的自我。呼唤与回应,它们之间没有中介。非人的神,非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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