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孩子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D·H·劳伦斯 本章:第八章 孩子

    起初,这孩子在年轻的父亲心中激起了一阵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无比深刻和强烈的情绪。这情绪是如此强烈,仿佛是从一片黑暗中突然涌现出来的。他一听到那孩子啼哭就感到惊骇,因为从他心中无限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一阵回声。他必须充分了解存在于他心中的这危险的而又近在眼前的距离吗?

    他把那婴儿抱在怀中,不停地来回走动着,他自己的血肉的哭泣让他感到非常不安。这是他自己的血肉在哭喊!他的灵魂马上越过存在于他心中的那段距离,离开他起而抗议了。

    有时在夜里,那孩子哭了又哭,老是哭个不停,而那时夜已很深,他又困得直想睡觉。他有时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把手伸过去,盖在孩子脸上,不让她再啼哭。但是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手;这种非人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没完没了的哭泣使他呆住了。这完全不像是人的哭声,没有原因也没有目的。可是那声音却直接引起他的共鸣。他的灵魂也会和它的这种疯狂情绪相呼应。这使他心里充满了恐惧,不,他要发狂了。

    他慢慢学着对这种情况尽量忍耐,学会屈从于这可怕的被抹杀掉的根源,而这个实际也是他自己的活着的身体所由来的。他并不是他自己所想象的那个人!他就是他,不可知,具有一定潜力,阴森、模糊。

    他渐渐对那个婴儿习惯了些,他知道如何把她的小小身体举起来,让她站在自己的手中。这孩子有一个漂亮的圆圆的脑袋,让他看着高兴得不得了。他不惜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保卫这个精美的、最完美的圆脑袋。

    他慢慢对她的小手小脚,她的奇怪的还不会看东西的金黄色的眼睛,以及她的只会张开大哭大叫,或者吃奶,或者做出一个无牙的笑的嘴都熟悉了。他甚至对她的那两只吊着的腿也已有所理解,尽管那双腿最初曾使他感到厌恶。他现在看到那双腿自己也能踢动几下,也有它们自己的温柔之处。

    有一天晚上,他忽然看到这个有生命的小东西浑身光着,在妈妈的怀里打滚,他马上感到极不舒服。这孩子是那么无力自卫,那么容易受到攻击,而且那么新奇;在一个由许多坚实的平面和不同的高度组成的世界中,这孩子却浑身光着,毫无自卫能力地躺在那里。可是她看来似乎很高兴。然而,在婴儿盲目而可怕的哭声中,是否也包含着由于自己赤身露体、无力自卫而产生的盲目的遥远的恐惧,因自己无能为力而完全交托于他人之手的恐惧呢。他不忍看到她啼哭,他的心揪成一团,为了守卫她,他简直要和整个宇宙进行斗争了。

    可是他一直等待着这可怕的日子早点过去;他看到欢乐的时刻快来临了。他看到那孩子的可爱的奶油般的小耳朵,看到她的暗黑的头发慢慢变成了古铜色,变得像棕黄色的绒毛。他等待着,等待她变为他所有。她将会看着他,回答他的话。

    孩子有她自己的生命,可是这是他自己的孩子。在这孩子身上跳动着的是他自己的血和肉。他无比热情地大笑着,把孩子慢慢地搂在自己的怀里,这孩子已经认识他了。

    在那新张开,刚开始有知觉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他希望那双眼睛能看见他,能认识他,这样他的想法就算得到了证实。这孩子认识他,在她的脸上出现了为他而发的一阵奇怪的笑容。他把她搂在自己胸前,胜利地大笑着。

    这孩子的金棕色的眼睛慢慢更亮起来,她一看到她年轻父亲的深色的脸就把眼睛睁得更圆了。孩子对妈妈更熟悉一些,她要妈妈的时候更多。而父亲却有更多的机会享受到最热情的狂喜。

    孩子开始越变越壮实,她自由自在使劲地活动着,嘴里也开始牙牙学语,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小姑娘了。她已经更熟悉他的强健的双手,在他使劲搂着她的时候,她感到非常高兴。当他和她玩的时候,她大笑着,发出一阵阵格格声。

    他对这个孩子的热情简直已经达到炽热的程度。她还不到两岁的时候,第二个孩子又诞生了。这之后,他就把厄休拉看作属他所有,她是他的第一个小女孩,他决定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她身上。

    第二个孩子生着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和雪白的皮肤:大家说,她更像布兰文家的人。她的头发的颜色很淡,可是他们忘了,安娜小时候也长着一头很硬的像金羊毛一样的头发。他们把这个新来的小家伙叫格德伦。

    这回安娜的身体更好一些,也不像当时那么急躁了。这孩子仍然不是一个男孩,她也不在意了。她能够有奶可以喂她的孩子,这就完全够了:噢,噢,那小小的生命从她身上吮吸着奶汁,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噢,噢,当孩子越长越壮,当孩子的两只小手盲目地充满热情地在她的乳房上胡乱抓着,她那小小的嘴盲目地却又似乎很有把握,似乎完全有知觉地寻找着她的乳房,当她的小嘴和喉咙开始吸着,吸着,吸着,从她身上吸吮着生命,以便发展一个新的生命的时候,她的小身体便忽然安静下来,她的发疯一样地抓着奶头的小手慢慢缩了回去,这时她简直是带着无限的狂喜在哭泣着接受自己的生命,这时她所感到的幸福是无法否认的。这对安娜来说就已经很够了。她似乎进入了一种母性的狂喜状态,她的这种母性的狂喜,让她把什么都忘了。

    所以现在,父亲占有着那个较大的、已经断奶的孩子,小厄休拉的金黄色的生动的眼睛似乎是专为他而生长的,他总是跟在妈妈身后,等着孩子需要他的时候。妈妈有时也不免感到有些嫉妒,不过她的心思现在是更多地用在小妹妹身上了。这姑娘是完全属于她的,她的一切需要都直接依靠着她。

    就这样,厄休拉变成了爸爸最心爱的孩子,她是一朵小花,他是那太阳。他对她既有耐性,也不辞辛劳。他挖空心思,教给她许多有趣的小玩艺儿,他尽她的小小头脑能力所及学到许多东西,想到了许多问题。她用她毫无制约的孩子的笑声和表示欢欣的叫喊,来回答他的热情。

    现在家里有两个孩子,于是找来一个女用人帮着做些家务。安娜专管带孩子,同时看两个孩子对她不算什么。可是,现在她有了孩子,除了照顾孩子她对其他任何事都非常厌恶。

    厄休拉学着走路的时候,她总是那么全神贯注,总在那里自己寻找乐趣,所以并不需要别的人对她十分关心。到晚上临近六点的时候,安娜常常走过篱笆旁边的小道,举着厄休拉走过一片田野,嘴里叫喊着:“咱们接爸爸去。”这时,布兰文爬上了那个小山,就会看到在那条小路的尽头,有一个长着黑脑袋的小家伙在风中摇摇晃晃地摆动着,这小家伙一看到他便会迈着细碎的小步子,像风车一样向他跑去,不停地对他晃动着她的胳膊直向山下跑。他的心急剧跳动起来,他尽快向她跑去,抓住她,因为他知道她是一定会摔倒的。她不顾一切噼噼啪啪地跑过来,拼命晃动着她的小胳膊。当他把她抱起来的时候,他感到非常高兴。有一次,在她朝他飞跑过来的时候跌倒了,他眼看着在她正向他举着双手跑过来的时候突然摔倒;他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她的嘴已经流血了。他一想到这件事就感到非常不安,甚至在他已变成一位老人,而她也已变得和他十分生疏的时候仍是如此。他是多么热爱那个小厄休拉啊!——在他第一次结婚,他自己还是一个小青年的时候,他的心便几乎已为她破碎了。

    等到她长大了一点的时候,他有时毫不顾惜地看着她穿着小红裙子爬过一步步阶梯,危险地摇晃着,有时摔倒在地,自己爬起来再向他匆匆跑来。有时候她喜欢坐在他的肩膀上,有时候她宁愿和他牵着手走,有时候她用双手抱着他的腿呆一会儿,然后独自向前跑去,这时,他和她在一起似乎也变成了一个孩子,跟在她后面咿咿呀呀地叫着。他那时还只不过是一个又高又瘦毛毛糙糙的二十二岁的小伙子。

    他给她做出了她的摇篮,她的小椅子,她的小凳子,她的高椅子;有时他两手提着她一下把她抛到桌子上去。他还用一个旧桌子腿给她刻了一个小木头人,在他刻的时候,她在一旁观望着叨叨说:

    “给她做上眼睛,爹,给她做上眼睛!”

    于是他就用刀给她刻上一双眼睛。

    她非常喜欢打扮自己,因而他有时绕着她的耳朵拴上一根棉线,下面拴上一个蓝珠子给她作耳环。有时这耳环是一个红珠子,或者是一个金珠子,或者一颗很小的珍珠。有时,他晚上回家的时候,看到她仰着头非常严肃的样子坐在那里,他就会走过去对她说:

    “那么你今天是戴上了你的镶金的珍珠耳环了,是吗?”

    “是的。”

    “我想你今天是见过女王了吧?”

    “是的,我去见过女王了。”

    “噢,她讲了些什么?”

    “她说——她说——‘你可别把你那漂亮的白衣服弄脏了。’”

    他总是把菜盘子里最好的东西给她吃,把那些东西喂进她红润的小嘴里。他有时用果酱在她的黄油面包上做上一个小鸟:这样她吃起来就感到特别有味了。

    把吃饭的家什刷干净以后,那个女用人就走了,于是全家人就能过得更自由一些。在一般情况下,布兰文总帮着给孩子们洗澡。当他让一个孩子坐在他膝头上,给她脱衣服的时候,他总是跟她讨论许多问题。有时,他那样子真像是在讨论什么重大问题,或者什么道德伦理观念。接着,忽然间她看到房子旮旯儿里滚着一个玻璃球,于是她不再听他讲话,匆匆跑了过去。她过去拾到玻璃球后总是迟迟不肯回来。

    “快回来,”他说,安心地等待着。她忙着她自己的,根本不予理睬。

    “快回来。”他用一种下命令的口气重复说。

    她止不住偷偷笑笑,仍然假装正在忙着什么。

    “你听见了吗,小太太?”

    她无比高兴地大笑着,对他转过脸来。他连忙跑过去,从地上把她一把揪过来。

    “是谁刚才不听话来着!”他说,用两手使劲揉搓她,在发痒的地方挠她。她非常开心地大笑着。她喜欢他这样依靠自己的力量,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她。他是那么强大,简直成了高得她没法看清的力量的高塔。

    有时候,孩子上床了,他和安娜由于没有什么事可干,就坐在那里天南地北地瞎聊。他很少看书。任何作品如果能吸引住他,那它对他就变成了火辣辣的现实,仿佛是他窗子外面的另一种景象。而安娜在看书的时候总是跳着看看书里讲了个什么故事,这样她就觉得很够了。

    所以他们俩就常常这样随便闲聊着。真正有关他们俩的关系的一些问题,他们都感到没法谈。他们的话语不过是他们共同保持的沉默中的偶然现象。他们在一起谈话的时候,总是谈一些张家长李家短的琐事,她现在不愿意做女红了。

    她有时坐在那里高兴地沉思着的时候,那神态显得非常美丽,仿佛她的心变得一派通明了。有时候她也会大笑着转向他,给他讲一些那天白天曾发生的无关紧要的事情。他听到后也会笑一笑,彼此议论几句,然后便又沉入始终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十分具体的沉默之中。

    她很瘦,可是精力充沛,气色也很好。她可以整天什么也不干,就那么离奇而懒散、庄严地坐在那里,简直和皇后一样无忧无虑,对什么都毫不在意而又充满了信心,在这种情况下她只会感到无比幸福。他们之间的关系尽管说不清,却是十分牢固的。这就使得任何第三者都不能不靠后一些。

    自从她认识他以来,他的面容始终没有任何改变,只不过显得比过去更严肃一些罢了。他的脸又红又黑,不大像一般人的脸,可是却有一种很强烈的十分引人注意的光彩。有时,他们俩的眼神相遇了,从他的眼睛里发出的一道黄色的闪光常会使得一片黑暗像电光一样掠过她的意识,这时他的脸上便会露出一点奇怪的微笑。她这时则会懒懒地把眼光移开,接着合上眼睛,仿佛受到了催眠一般。然后,他们俩同时进入那强有力的黑暗中去。他具有一个年轻的小黑猫的气质,整天忙着自己的事,从不被人注意,可是他的存在本身慢慢总会抓住别人的心。他就这样偷偷地强有力地抓住了她。他的叫喊并非对她而发,而是呼唤着她心中的什么东西,那东西从她的无意识的黑暗之中作出了微妙的回答。

    所以他们俩总是在一片黑暗之中,热情,像闪动着的电光,永远在一天的背面进行活动,从来不进入到光线之中。在光亮的地方,他似乎就想睡觉,什么也不知道了。当黑暗让他完全自由的时候,只有她能够认识他,在黑暗中他能够用他闪着金光的眼睛看清自己的意图和自己的各种欲望。这时,她仿佛被符咒迷住了,这时,她便会用她灵魂的一次轻轻的跳跃回答他那尖厉的深深透入人心的呼唤,这时黑暗已惊醒过来,像充电一样,充满了一种无人知晓的无比深刻的含义。

    现在他们彼此已经十分了解了。她是白天,是白天的光亮;他是阴影,阴影被暂时放在一边了,可是那阴影里却充满了无比强烈的情欲。

    她慢慢学会既不怕他也不恨他,而只是让他充满她自己的心灵,把自己交给他那在白天始终隐藏着的黑色的情欲的力量。如果有什么东西在生活中,在有意识的生活中和她作对,或者威胁着她,别具深意地转动几下眼珠已经成了她惯常的作法。仿佛她现在已脱离开普通人的意识,进入了某种出神的状态。

    所以,他们在光明中一直保持着分立的状态,而在浓密的黑暗中结婚了。他拥护她白天的权威,最后更把它看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而她在整个黑暗中全部属于他,属于他的令人喜悦的催眠般的亲昵。

    他的全部白天的生活,全部公共生活都只是一种睡眠状态。她希望获得自由,让自己属于白天。他对白天的工作却避之惟恐不及。吃过午茶之后,他就躲到棚子里去干他的木工活或者木刻。他现在正在修整那补过多次的破旧的讲台,需要让它恢复原来的样子。

    可是,他总喜欢那孩子在他身边,在他的膝前玩耍。她是真正属于他的一片光明,她始终在他的黑暗中游玩着。他总把木棚子的门拴上,有时通过他自己的第二感觉知道她要来了,他便感到十分满意,心情马上安静下来。当他单独和她在一块的时候,他不希望她注意到他,和他讲话。他希望过一种没有思想的生活,仅仅让她在他的意识前面晃动。

    他常常一声不响地走进木棚里去。那孩子有时就会推开棚子的门,看着他卷起袖子在灯光之下工作。他的衣服胡乱披在身上,像是披着一些布料。在内心深处,他的身体却正围绕着一种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孤立的,具有很大灵活性的力量。厄休拉从她还是个很小的孩子的时候,就记得他的小胳膊的样子,那胳膊长满了黑色的细毛,非常灵巧,用一种敏捷的,让人注意不到的,始终藏在沉默中的动作,在木凳上工作着。

    她走进木棚子门里的时候总要呆一会儿,等着他注意到她的来临。他转过身来,轻轻皱一下他的黑色的弯曲的眉毛。

    “嘿,你来了,嘁嘁喳喳小姐!”

    他走过去把门关上,现在呆在这充满木头的香味、刨子、锤子或者锯木声的棚子里,她感到非常快乐,而她也可以像一个正在干活的工人一样保持沉默。她专心一意地在刨花和一些小木块中玩着,她从来不去碰他:他的脚和腿就在她身边,但她决不走过去。

    当他夜晚上教堂去的时候,她也喜欢跟在他后面跑。如果他必须一个人先去,他也会把她抱过墙来,让她慢慢跟去。

    当他们把教堂大门关上,独自呆在雄伟、阴暗、空荡荡的大厅里的时候,他们也感到无比高兴。她看着他点燃风琴上的蜡烛,等着他开始练习各种曲子,这时她便会像一个圆睁着眼睛在黑暗中自己玩耍的小猫一样,到处跑着玩。连接在钟锤上的绳子从老高处拖下来,一直拖在地板上,厄休拉老是想抓住红白色或蓝白色的绳子圈。可是她总也够不着。

    有时她妈妈来,要把她弄走,这时这孩子就会非常怨恨。她强烈地仇恨她母亲这种表面的权威。她希望强调她自己的独立性。

    可是,她父亲有时残酷得让她感到十分惊愕。他让她在教堂里到处玩,把许多脚凳、祷告书和跪垫全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让她像花丛中的蜜蜂一样在那些东西中间玩耍,耳边不停地响着风琴的声音。这种情况常常可以连续好几个星期。管教堂清洁工作的女人越来越生气,最后终于对布兰文开始攻击,有一天,她像一个女妖似的向他猛冲过来了。他感到非常气恼,恨不得把这个老女人的脖子给扭断。

    但结果他只是大发脾气地跑回家去,对厄休拉叫喊着说:

    “你这个淘气的小猴子,你在教堂里玩,不到处把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的不行吗?”

    他的声音像猫叫一样显得十分严肃,眼睛里已经没有那个孩子了。她痛苦而恐惧地躲到一边去。这是怎么啦,这情况够多么可怕?

    妈妈这会儿几乎是以一种超然的神态慢慢转过身来说:

    “她什么事干得不对了?”

    “什么事?她以后再也别上教堂里去了,她把什么东西都搞坏,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

    这位太太慢慢转动了几下眼珠,耷拉下她的眼皮。

    “她把什么东西搞坏了呢?”

    他也说不清。

    “刚才威尔金森太太跟我大吵大闹,”他大声说,“说了一大堆她干的好事。”

    他在说到她时用的那个充满愤怒和厌恶的“她”,使得厄休拉感到痛苦已极。

    “你让威尔金森太太到我这儿来说说,她到底干了些什么,”安娜说,“这些事应该先让我听听。”

    “并不是因为这孩子干了些什么,”妈妈接着说,“让你发这么大脾气,而是那个老女人跑来找你谈话,让你受不了。可是在她对你进行攻击时,你又没有能力对她反击,你这就把脾气带到家里来发。”

    他慢慢地一声不响了,厄休拉知道他做得不对。在外在的这个更高的世界中,他是不对的。这孩子慢慢体会到一种不属于哪一个个人的世界。她知道在那里她妈妈永远是对的。可是她心里仍为她的父亲感到不安,她希望他在他那阴森的充满性欲的世界中永远是对的。可是他现在生气了,他又进入到那阴森的残酷的沉默之中。

    那孩子依然到处跑,对生活充满了兴趣。她外表很安静,但心里充满了喜悦。她并不注意所有的事情,也注意不到许多变迁和变化。今天她会在草地上找到雏菊,明天落下的苹果花会把地面铺成一片白,而她却会同样高兴地在上面跑着玩。然而不久后,鸟儿又会在樱桃树梢啄食樱桃了。她的父亲又会从树上扔下樱桃来,扔在她身边,到处都是。又不久,田野里又堆满稻草了。

    她不记得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将来又会怎样,外边的事情每天都在那里发生着。她永远是她自己,外在世界的事情都是些偶然事件。甚至她母亲,对她说来,也是偶然出现的:不过碰巧这情况延续了很长时间罢了。

    在她的孩子的意识中,只有她父亲占据着某种永恒的地位。他回来的时候,她模糊地记得他当时是怎么走的,他离开家的时候,她模糊地想着她一定会等他回来。至于她母亲,她从外面回来只不过表明她回来了。她没有任何理由把她离去的事和她联系起来。

    父亲的回家和出门可是这孩子老不能忘记的一件事。他回来了,便似乎有某种东西在她的思想中觉醒起来,她似乎在想望着什么。他脾气不好,或者生气或者疲劳的时候,她也完全知道:这时她就会感到不自在,老是安不下心来。

    只要他在家里,那孩子就感到心里很踏实,感到温暖,仿佛呆在阳光下感到无所欠缺。他如果离开了,她就感到头脑昏昏然,把什么事都给忘了。即使在他咒骂她的时候,她想他比想到她自己还要更多一些。他是她的力量,是她的更大的自我。

    厄休拉刚过三岁的时候,她妈妈又生了一个小妹妹,后来她们姐妹俩,格德伦和厄休拉在一起的时间就比较多了。格德伦是一个很沉静的孩子,她常常一个人一玩几个小时,沉浸在她喜欢玩的一些玩具中。她长着一头棕色的头发,皮肤又白又嫩,为人出奇地沉静,仿佛没有任何个人主见,而事实上她一旦下定决心,她的意志是无比坚强的。从一开头,什么事她都让厄休拉领头,然而,她自己有她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所以看着她们俩在一块儿玩让人觉得实在有趣。她们像两个小动物一同出去游玩,可是实际上谁也没有把对方放在心上。格德伦是妈妈最喜欢的孩子——只不过安娜的生活被最小的一个孩子占据了。

    这么多人成了他的负担,压得这个青年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在他的办公室里有他的工作,那些工作他是凭着他的意志力在那里干的。他对教堂还有他的那番没有任何结果的热情;他还有三个年纪幼小的孩子。此外,这段时间他的健康情况也不很好。所以他脸色很坏,脾气也很暴躁,在家里常常惹得人人讨厌。这时家里人就会告诉他去干他的木刻,或者上教堂去。

    在他和幼小的厄休拉之间慢慢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联盟,他们彼此都很了解。他知道那孩子始终是和他站在一边的,可是在他的思想上,他并没有把这当一回事。她总是替他说话,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尽管她还只不过是一个很小的孩子,他却依靠她作为他生活的基础,依靠她的支持和她的同情。

    安娜仍然沉浸在母性的强烈的出神状态之中,她永远很忙,常常弄得很烦躁,可是永远处于那母性的出神状态之中。她似乎正生存于她自己的花果繁茂时期,太阳也仿佛以加倍的力量照在她身上。她皮肤红得发亮,眼睛里充满了具有强烈生殖力的阴影,她的棕色头发松散地挂在她的耳朵两边。她看上去显得无比富饶,没有任何需要她负责的事情。没有什么责任感让她感到不安。至于外界的公共生活,在她看来简直连半文钱也不值。

    至于布兰文,才刚刚二十六岁就发现自己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一个老婆,像田野中鲜艳的百合一样,完全自得其乐地生活着;而他却不能不感到压在身上的责任重担,他完全被这种负担拖累住了。正是在这个时候,他的孩子厄休拉才极力和他站在一边。甚至她才只是一个四岁的小娃娃的时候,在他生起气来,大喊大叫,弄得满屋子人都很不痛快的时候,她也是和他站在一起的。他的叫喊使她感到痛苦,但她感到这似乎不是他的本来面目,她希望这一切马上过去,她希望很快再恢复和他的正常关系。在他很不愉快的时候,那孩子总想到他心里有什么极不痛快的事,因而盲目地做出反应,她的心总是追随着他,仿佛他和她有某种特殊的联系,有某种他无法表现出来的爱情。她的心也始终怀着它的爱情,坚持不懈地追随着他。

    可是那孩子不可能不模糊地感到她自己的渺小和无能,可悲地感到自己起不了什么作用,她什么事也干不了,她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不可能对他有任何重要性。这种思想从一开头就使她万分苦闷。

    然而,她却始终像一个跳动着的指南针随时都追随着他。她的全部生命便是靠她对他的知觉,对他的存在的体会指引着。她始终反对她母亲。

    她父亲是她的意识开始觉醒的黎明。可是他觉得,她本来也可以和别的孩子,和格德伦,和特里萨,和凯瑟琳一样,整天和花朵、小昆虫和一些玩具在一起,除了一些引起她注意的具体的事物之外,便不再另有自己的存在了。可是,她父亲和她太接近了。他用手抓住她,使劲把她搂在自己胸前,因而使这个孩子在从无意识进行过渡的过程中,被痛苦地惊醒了,她圆圆地睁着一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在她还不知道如何观看的时候醒了过来,她觉醒得太早了。她太早地被人唤醒,在她还是一个极小的娃娃的时候,她父亲就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她沉睡着的心被他的一颗更大的心所激励,被他为了爱情,为了得到满足使她紧贴着他的身子的热情给唤醒,并对它提出了一块磁石随时提出的要求。她极力挣扎着,作出了阴暗不明的模模糊糊的反应。

    农村的穿着是十分随便的,厄休拉小时候经常穿着一双木底鞋到处噼噼啪啪地跑着,在她的很厚的红布衣裳外边罩一件蓝色的外衣,一块红色的头巾兜过她胸前在她后背系着,就这样她和她父亲一块儿上菜园子里去。

    他们一家都起得很早,他每天早晨六点就开始在菜园子里锄地,八点半他就上班了。厄休拉一般都跟着他在菜园子里干活,尽管她总离他稍稍远一些。

    有一年的复活节,她帮他种土豆,这是她第一次帮他干活儿。许多年后那情景还一直生动地留在她的脑子里,成为她早年的记忆之一。他们在天刚亮不久就出门了,冷风在不停地吹着,他把他的旧裤子塞进长统靴里,他没有穿外衣,也没有穿坎肩,衬衫袖子在风里飘动着,他的脸红红的像没有睡醒似的。他一干起活儿来便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个子又高又瘦,看上去还是一个青年,厚厚的嘴唇上长着一排黑色的胡子,淡棕色的头发披在额头上。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便独自在菜园子里干活了,他那孤独的神态简直让那个孩子着迷了。

    冷风越过碧绿的田野吹过来。厄休拉跑过来,看着他拿着下种的竹扦在准备好的土地上,这边插一扦,又一步跨过去在那边插一扦,把绷紧的底线拉直,不让翻起的土块给压着,接着那锃亮的铁锹一下下咔哧咔哧地响着,朝着她移动过来,在这边新的松软的土地上又挖出了一条沟。

    他把铁锹插在地上,直起身子。

    “你要帮我干点活吗?”他说。

    她从她的小毛线帽子下面抬头看着他。

    “来吧,”他说,“你可以帮我把土豆芽放进去,你瞧——就这样——让这些小芽儿像这样朝上站着——隔这么远一棵,你瞧见了。”

    他迅速地弯下腰去,把发芽的土豆稳妥地放在松软的土坑里,让它们各自孤独地呆在冷冷的泥土中。

    他递给她一小篮子土豆,然后大步走到那垅地的另一头去。她见他弯着腰一路朝她干过来。她感到很激动,对这情况很不习惯。她往坑里放进一块土豆,把它摆弄来又摆弄去,要让它端端正正地呆着。有些土豆芽儿让她给弄断了,她感到害怕。一种责任感像捆着她的一根绳子使她十分激动。她禁不住恐惧地抬头看看那根被埋在泥土下面的绳子。她父亲离她越来越近了,老弯着腰越来越近。她在一种责任感的逼迫之下把一块块的土豆匆匆放进冰冷的泥土中去。

    他已来到她的身边。

    “别放得这么近,”他说,在她放的土豆上面弯下腰,拿出一些,把其余的重新安排一番。她站在一边,感到一个孩子的无能而痛苦恐惧万分。他对什么也不细看一看,只是充满了信心。她的确想做点事情,可她没有那个能力,她站在一旁观望着,她的小蓝外衣在风中飘动,她那红色的羊毛头巾拴着的两角在她的背心上噼啪地拍打着。接着,他走过这一垅来,毫不留情地用锋利的铁锹把所有的土豆都给埋上了。他对她完全没有在意,只是一心干活,现在在她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她站在那里,无可奈何地和他的世界纠缠在一起。他继续干着他的活儿。她知道她没有办法帮他的忙。感到有点绝望,最后她转身走开,沿着菜园里的路跑去,远远离开他,越来越远地离开他,忘掉了他和他的工作。

    他发现她不在了,马上开始想念她,想念她那红色毛线帽子下面的小脸,想念她那在风中飘动的蓝色的外衣。她跑到一个小溪边,那里有一股很小的流水在一片青草和乱石中淙淙地流淌,她非常喜欢那个地方。

    当他走到她身边的时候,他说:

    “你可没给我帮多少忙。”

    那孩子呆呆地看着他。由于她自己感到很失望,她的心已经很沉重。她瘪了瘪嘴,一句话没说。可是他没有注意到,他马上走开了。

    她继续在那里玩,因为越是在她玩着的时候,她失望的心情越是沉重。她害怕工作,因为她不可能和他一样干活。她意识到在他们之间存在着一个很大的距离。她知道她没有力量。成年人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干活的能力使她简直感到神秘。

    他有时会对她孩子式的做法给以毁灭性的打击。她妈妈可是宽容多了,对什么都不十分在意。孩子们只要自己愿意,常常整天在一块儿玩。厄休拉一般什么也不想——她为什么要记住许多事情呢?如果在走过菜园子的时候她看到篱笆上已经有了花苞。如果她需要这些嫩绿的石竹花,需要它们做成面包和奶酪,好拿去过家家玩儿,她就会马上跑去把它们摘来。

    可是也许就在第二天,她父亲会忽然向她跑来,使她吓得魂都不在身上了。他对她大喊大叫着说:

    “是谁在我下过种的地里乱跑乱踩来着?我知道准是你,讨厌的东西!你不能另找一条道走吗,偏要踩坏我育的种子?你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一点不假——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就是听任你那贪心的鼻子引着你到处乱跑。”

    在他自己专心干活的那个世界中,看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很深的脚印踩坏了他的种子,让他实在非常吃惊。可是这孩子感受到的惊恐更不知比他大多少倍。她的容易受到攻击的小小的灵魂受到了鞭打,并被踩在脚下了。那里为什么会有脚印呢?她并不想留下那些脚印。她昏昏然站在那里,痛苦、羞愧、莫名其妙。

    她的灵魂,她的意识似乎慢慢死去了。她似乎已脱离这个世界,变得毫无知觉了。她似乎已变成一个失去活动能力的小生物,它的灵魂已经僵化,已经对外在的世界失去知觉了。一种属于缥缈境界中的感觉,像一阵风霜一样使她僵化。她什么也不在乎了。

    看到她的脸上摆出一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超然物外的神态,使他不禁感到怒火中烧。他一定要把她给制服了。

    “我要打烂你这个顽固的小嘴脸!”他咬牙切齿地说,举起一只手来。

    那孩子一动也没动。那对什么都不在乎,对什么都全然无所谓的神态,丝毫没有改变,仿佛在这个世界上,除她之外,什么都不存在了。

    可是,在她内心深处的极远处,一阵哭泣声撕裂着她的心灵。在他走后,她一定会爬进客厅的沙发下面,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躺在她那孩子的苦难之中。

    过了一个多钟头之后,她爬了出来,迈开她的两只僵直的腿仍去玩她的。她极力希望忘掉这一切。她极力想从她的记忆中排除掉她这种幼小心灵的感受。这样,那痛苦,那羞辱的感觉就不会显得那么真实了。她尽量只突出她自己。现在,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很快,她就开始相信外在世界的一切都是对她怀着恶意的。从很早的时候起,她就渐渐意识到,甚至她最崇拜的父亲也是这种恶意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很早她就学会硬下心肠,对她身外的一切都极力加以抗拒和否认,甚至对自己的存在也采取漠然态度。

    她从来没有为她自己所干的事感到抱歉,她从来不肯宽恕那些使她犯罪的人。如果他对她说,“嗨,厄休拉,是你踩坏我精心经营的苗圃吗?”这会使他感到十分痛心,她就会尽一切力量来补救自己的过失。可是,外在事物的不真实性常常使她感到苦恼。大地原是让人走路的,为什么有人把一块地方叫作苗圃,她就一定得躲开它呢?她走的是大地。这是她本能的想法。他既然那样恐吓她,她就横下一条心,和外在的一切都断绝关系,独自生活在由她自己的强烈的意志组成的那个小小的孤立的世界之中。

    在她慢慢长大,到了五六岁、六七岁的时候,她和她父亲的关系变得更紧密了。可是这种关系常常紧张到了几乎要破裂的程度。她常常靠着自己的强烈意志,重新回到她自己的那个孤立的世界中去。这就使得他忍不住要咬牙切齿,因为他仍然需要她。而她却狠下心来,退入了她自己的那个无法攻入的宇宙中去了。

    他非常喜欢游泳,在天热的时候,他常愿意到运河边,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或者到大池塘或水库去游泳。他下水的时候总喜欢把她背在背上,她则紧紧地抱住他,明确地感觉到他在她的身子下面进行着强烈的活动,那活动是那样强烈,仿佛完全能够支撑着整个世界。然后,他再教她游泳。

    她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小家伙,他鼓励她干什么,她都敢干。他同时还有一个奇怪的愿望,总想吓唬吓唬她,看看她会对他有什么样的反应。他问她敢不敢趴在他的背上,跟着他从运河桥上跳到下面的深水里去。

    她也愿意。他喜欢一个光身子的孩子趴在他肩上的那种感觉。在他们两人的意志之间一直在进行着一种奇怪的斗争。他爬到运河桥的桥头上去了,河水离桥相当远,可是那孩子早已有一个完全信赖他的坚强意志。她使劲贴在他身上。

    他跳了,他们一块儿往下落去,当他们进入水中的时候,水的强大的冲力打在这孩子的小小的身体上,一时间几乎让她失去了知觉。可是她仍然抓得很牢。当他们又回到水面,一同游到岸边,在草地上并排坐下的时候,他大笑了,并说刚才这跳水十分有趣。那孩子却圆睁着乌黑的眼睛,阴森地、糊里糊涂地看着他,刚才的惊恐还使她有些晕头转向,但她却毫不外露,让人难以捉摸,这样他更大笑得前仰后合了。

    过了不一会儿,她又紧紧地趴在他的背上,两人一起在深水里游泳了。自从她生下来以后,她对他光着的身子,对她妈妈光着的身子,都早已习惯了。他们常会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以此作为他们所受到的那种奇怪的打击的补偿。可是几天之后,他又可能带着她从桥上不顾一切地,甚至是恶作剧地跳下去。直到最后,有一次,在他往下跳的时候,她从他的头上滑出去,差点儿扭断他的脖颈。他们就那样乱七八糟地在水里瞎轱辘,挣扎了好一阵才总算没有淹死。他把她救起来,让她坐在河岸上,浑身不停地发抖。但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死亡的阴森可怖的情景,仿佛死神已经把他们两个的生命分开,不让他们再聚在一起了。

    但他们并没有真离开,他们之间有一种离奇的带有嘲弄意味的亲密关系。到了赶集的日子,她总要去坐一坐那里的摇船。他带着她站在摇船上,手抓着铁链开始往上荡,不顾一切危险地越荡越高,那孩子只得使劲抓住自己的椅子。

    “你还要再高一点吗?”他对她说,她光用她的嘴大笑着,两只眼睛却已经睁得圆圆的了。他们冲破空气,来回地摇摆着。

    “要,”她说,感到自己似乎已经变成气体,已经离开世界上的一切,整个融化了。那船摇得更高一些,然后像一块石头似的落下来,结果又向另一边令人晕眩地荡去。

    “还要高吗?”他转过头来看着她大叫着说,他的脸在她看来是那么恶毒而又美丽。

    她脸色发白地大笑着。

    他让那摇船在空中划下一个很大的半圆,直到它荡成水平的时候那铁索仍在抖动和摇晃。那孩子紧抓着椅子,脸色苍白,眼睛死盯着他。下边观看的人群中发出了呼喊。摇船荡到最高处出现的抖动几乎把他们俩都给摔了出来。他能做的现在都做了——他现在引起了别人的非议。他坐下来,让那摇船自己慢慢停住。

    当他走下摇船的时候,人群中有些人对他大叫着“胡闹”,他却在大笑。那孩子使劲抓住他的手,面色苍白,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强烈地呕吐起来,他给她弄来一些柠檬水,她勉强喝了一点。

    “不要告诉你妈妈,说你吐了。”他说。这要求完全没有必要。这孩子一回到家里,马上就爬到客厅里的沙发下面,像一个生病的小动物似的,过了很久才又爬出来。

    可是安娜终于知道了这件事,她对他非常生气,认为他实在岂有此理。他的金棕色的眼睛闪着亮,脸上挂着一种奇怪的残酷的微笑。那孩子也注视着他,此刻在她的生命中她第一次忽然有了一种让人寒心的幻灭的感觉。她向她妈妈走去。她对他的热情已经死去,这件事只使她感到恶心。

    过了一些时候,她忘掉了这些事,又开始非常爱他。可是一直就比较冷淡了。到这时候,他自己已经二十八岁,具有一种奇怪的强烈的生命力,而且也变得十分淫荡。他现在对安娜已经具有某种魔力,对任何他所接近的人也都一样。

    在经过一段较长时间的敌对情绪之后,安娜又和他和好了。她现在已经有四个孩子,全都是女孩,前后总共七年,她可说是把自己的精力全用于尽贤妻良母之责了。其中有好几年,他可说是和她一起凑合着过日子,倒也从来没有真正侵犯过她。接着慢慢地,仿佛有另一个自我在他身上形成了。他变得很沉静,很冷淡。可是她能够感觉出,每次当他和她亲近的时候,他总是和她越贴越近,仿佛他的胸膛和他的身体对她变成了一种威胁。慢慢地,他对任何事开始完全不负责任。他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别的他什么都不管了。

    他开始常常离开家。每逢星期天,他总是一个人跑到诺丁汉去,到那里看足球赛,听音乐,而且他平常日子也整天注意这些事,并作好出门准备。他从来不喜欢喝酒。但他依靠他那双冷酷的金棕色眼睛那锐利的黑色瞳孔,随时注意着所有的人,观察着在他身边发生的所有的事,他等待着自己的时机。

    有一天晚上,在皇家音乐厅他正好和两个姑娘坐在一起,他很快就注意到了他旁边的那一个。那姑娘小小的个子,长得普普通通,皮肤很白,上嘴唇微微有点上翘,所以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她的嘴微微张开,嘴唇盲目地向前伸着,仿佛正有所表示。她也早已注意到她旁边的这个男人,所以她身子一动也不动,非常安静地坐在那里。她的脸朝着舞台,两只胳膊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她非常安静,也十分紧张。

    他心里忽然一亮:他要不要就从她开始呢?他能不能就从她开始,过上一点人们所不允许的情欲生活呢?为什么不可以?他一直都非常棒。除他太太之外,他可以说还是个童男子。既然一个女人一个样,干吗不去试试?咳,他一辈子不就能活一回吗?他要过另一种生活。他自己的生活太贫乏,太不够了,他需要另一种生活。

    她张开了嘴,露出了两排不太整齐的小白牙齿,这使他十分动心,那嘴已经张开,作好了准备。肯定一攻就破。他为什么不赶快下手,借此机会尽情享受一番呢?她那一动不动地放在膝头上的细瘦的胳膊是那么美丽。她一定很瘦小,他几乎可以光用两只手就能把她捏住,她一定很小,简直像个孩子,可是也很美丽。她那种孩子神态更挑动了他的情欲。在他两手抱住她的时候,她准会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是我们今天晚上听到的最好的一次演奏了,”他在鼓掌的时候微微歪过身子对她说,他感到自己非常强大,即使面对着整个世界他也能毫不动摇。他心情急切而谨慎,并带着几分高兴的情绪。他尽可能使自己保持冷静。他非常沉着,绝对地沉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只是为了他的生命而存在。

    那女孩微微一惊,她转过脸来,脸上几乎带着痛苦的微笑,她的脸很快变得通红了。

    “是的,是这样,”她毫无异议地回答说,同时她很快用嘴唇盖住了她的有点向外龇的牙齿。然后她又笔直向前望着,她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见,只想到自己发烧的脸。

    这使他马上有了一种十分愉快的感受,他浑身的血管和血液似乎都和她连接在一起了。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充满了活力。

    “这还赶不上上星期最好的几个节目。”他说。

    她再次对他微微转过脸来,她的像一泓秋水的清亮的眼睛充满微感恐惧的光彩,但又忍不住战栗着对他做出了反应。

    “哦,真是吗?上星期我没能来。”

    他注意到她和他相类似的口音。这使他很高兴。他已经知道她出身于什么样的家庭。也许她是一位货栈老板的女儿。他很高兴,她不过是一个普通姑娘。

    他开始对她讲述上星期的节目,她偶尔回答几句,感到很不好意思。她的两颊热得直发烧,可是她仍一一回答了他的话。那边坐着的那个女孩尽量坐得更远一些,表面上显得非常安静。他不去理睬她。他现在把心思全都用在这个长着一双很亮的黄色的眼睛,张着嘴等待接受攻击的女孩身上了。

    他们继续谈讲着,在她那方面是毫无意义地随便说说;在他这方面可是十分有意和抱有目的的。这谈话使他感到非常高兴,这仿佛是一种非常有趣的碰碰运气和一试锋芒的活动。他很安静,情绪显得很愉快,可是也充满了力量。在他这种温暖和稳重的持续不断的压力之下,她已开始心神不定了。

    看到表演快要结束,他浑身的官能都活跃起来,他得尽量利用现在的有利时机。他跟着她和她的那位姿色平常的朋友一块儿下楼,走到街上去。外面在下雨了。

    “这可是个非常讨厌的夜晚,”他说,“你要不要喝点什么——来杯咖啡——现在还很早呢。”

    “噢,我想不了。”她说,朝远处的黑夜望去。

    “我希望你愿意去。”他说,做出一副完全听她吩咐的可怜的样子。片刻的沉默。

    “到罗林咖啡馆去吧。”他说。

    “不——不到那儿去。”

    “那么到卡森去吧?”

    大家又沉默了一会儿。另外那个姑娘也呆着不走。男人总是一种积极力量的中心。

    “你的这位朋友也一起去吧?”

    又沉默了一阵,另外那个女孩估量了一下目前的形势。

    “不,谢谢了,”她说,“我已经约好了一位朋友。”

    “那么下次再请你吧?”他说。

    “噢,谢谢,”她十分尴尬地回答说。

    “再见,”他说。

    “回头见。”他的那个姑娘对她的朋友说。

    “在哪儿?”那个朋友说。

    “你知道的,格蒂,”他的那个姑娘说。

    “那好吧,珍妮。”

    那个朋友朝着黑暗中走去,他和他的那个姑娘走进了一家咖啡店,他们一直谈着话。他纯粹是带着他男性的喜悦在制作他的每一句话,借以在她面前进行一番练习。他一直都看着她,琢磨她,欣赏她,弄清她的情况,希望尽可能从她身上获得满足。他可以看到她身上明确的动人之处;她的显得特别弯曲的眉毛使他获得一种美感的享受。接着,他再仔细看看她明亮的像一潭浅水透明的眼睛,这个他也完全熟悉了。剩下的就只是她那张着的、红红的、暴露在攻击之下的小嘴了,这个他暂时还保留着。他始终睁着两眼注视着她,一方面估量她,一方面他已经在体会抚摸她那柔软身体的欢乐。至于那女孩本身,她是谁,她是干什么的,他都完全不在意。他根本就没有想到她是个什么人的问题。她只不过是他想借以发泄他的情欲的目标。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他说。

    她一声不响地站起来,仿佛她没有任何思想,只是她的身体在那里行动。他似乎用他的意志把她紧紧抓住了。外面雨还在下着。

    “咱们一块儿走一走吧?”他说,“这点雨我倒不在乎,你在乎吗?”

    “不,我也不在乎。”她说。

    他全身的感官和纤维都积极地活动起来,可他仍然很泰然,很稳重,似乎他全身都被一种光亮照亮了。他有一种行走在他自己的黑暗之中,而不是在任何别人的世界中行走的自由自在的感觉,对他来说,他自己就是一个世界,他和任何人的意识都毫无关系。只有他自己的感官是至高无上的。其他的一切都是外在的,毫无意义的,这就使他可以单独和这个他想吸引住她,并希望通过他自己的感官品尝她身上各种特性的姑娘呆在一起。她这个人,他根本不放在眼里,他现在要求的只是打消她的反抗,让她完全听他摆布,然后让他尽情地充分地对她享受一番。

    他们走进了一条黑暗的道路,他用她的雨伞遮住她的头,用另一只胳膊搂着她。她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仍然朝前走着。可是慢慢地,他越走把她搂得越紧,让她和他的腰他的屁股全贴在一块儿。她也就真的和他贴得很紧。他搂住她就这样走着,仿佛他们对这种姿态早已惯熟了。这使他十分高兴地意识到自己的男性的诱惑。他搂在她身边的那只手触摸到她身上的一个半圆部分,他感到这仿佛是他的一种新的创造,一个特殊的现实,一种绝对的东西,一种存在于绝对之中的可以感知的美。它像是一颗星星。他的手,他的整个生命在她身上所接触到的这个小小的坚硬的圆弧部分给他带来的感官上的快乐,使他把人世上的一切全忘怀了。

    他把她引进公园去,那里几乎是一片漆黑。他注意到在两面墙中间一个角落里,一片常春藤正好遮住了上面的雨。

    “咱们在这儿站一会吧?”他说。

    他放下雨伞,跟着她走进那个角落里,躲开了外面的雨。现在他并不需要通过眼睛来看,他所希望知道的东西他可以通过触觉来感知。她已经变得像一块摸得着的黑暗了。他在黑暗中找到她,马上搂住她,把手放在她身上。她一句话也没说,让人有点难以捉摸。可是他并不需要知道关于她的任何情况,他只是要发现她。看看透过她的衣服,他能接触到什么样的绝对的美。

    “把你的帽子脱掉。”他说。

    她一声不响,服从地脱下帽子,又转过身来让他搂着。他非常喜欢她——他喜欢抚摸她——他希望和她更接近一些。他用手指轻轻在她的面颊和脖子上摸着,在那黑暗之中这是一种多么惊人的美和欢乐啊!他的手指过去也常常摸过安娜的脸和脖子。那有什么关系!摸安娜的是一个男人,现在摸这个姑娘的是另一个男人!他对他的这个新的自我更加喜爱。现在他已经把自己完全交付给对这个女人的感官上的探索了,而且每时每刻他都接触到了绝对的美,接触到某种存在于人类知识之外的东西。

    在他们这种非常亲密,非常神妙,无比欢欣的探索之中,他的手是那么有力,那么轻柔,那么急切地压在她的身上,怀着无比强烈的欲望,希望把她全身探索无遗,她因而也被这种绝对的感官方面的知觉弄得几乎晕过去了。在一种无比强烈的感官欢乐之中,她的膝盖,她的大腿,她的小腹全都紧张地缩成一团了!这对他来说更增加了她的美。

    可是,他正耐心地,非常耐心地,想尽一切办法让她放松下来。他的整个生命已经变成了为即将获得的满足而发出的微笑,他的整个肉体都充满了强大的微妙的力图使她屈服的力量。所以最后,他开始吻她,他那别有用心的吻,几乎使她受骗了。她的张开着的嘴完全失去了自助和自卫的能力。他了解这一点,所以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非常轻巧,非常柔和,也非常稳重,无比地稳重。所以她的柔和的不加防范的嘴已变得很放心,甚至大胆起来,还希望找到他的嘴。他慢慢地,慢慢地迎合着她;他的柔软的亲吻,柔软地,非常柔软地落在她的嘴上,可是一次比一次重一些,又更重一些,直到她软瘫下来,她完全软瘫了,越来越软瘫下去。他的即将获得满足的微笑变得更加强烈了,他已经肯定成功了。他立即把全部力量加在她身上,要对她来个措手不及,可是,不料她却终于吓坏了。她猛地可怕地一扭身子,完全打破了他们俩已经进入的那种迷茫状态。

    “别——别!”

    从她嘴里竟会发出这样的叫声实在太可怕了,简直不像是她发出的。这是一种离奇的恐惧和痛苦的呼号。那种战栗的声音似乎完全不属她所有。他的神经嘶地一声全被撕裂了。

    “这是怎么啦?”他装作非常安详地说,“这是怎么啦?”

    她浑身发着抖又走到他的身边,可是这一次不是那样无所保留了。她的喊叫也给了他某种满足。可是他知道,他刚才的态度显然太急了一些。他现在更加小心了,有一阵子,他只不过给她挡着雨罢了。同时,他的完美的意志这时也出现了某种裂痕。一方面他要坚持下去,要重新再来,要慢慢再引向刚才对她开始进攻时形成的那种状态,然后再仔细地缓缓进行,以图获得成功。现在,她算是胜利了。可是这一仗还没有结束。但另一种声音又一直在他心里叫喊着,劝他把她放走——表示鄙夷地把她放走。

    他给她挡着雨,安慰着她,抚摸着她,吻着她,接着又开始一步紧似一步。他集中全部精力,即使不能把她弄到手,也要让她放松下来,也要慢慢打消她的反抗。所以他柔和地,非常柔和地带着无限柔情吻着她,为了讨得她的欢心,他似乎把全部生命都赔上了。接着,到了正要入港的时候,忽然,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断裂似的,她发出了一声强烈的,听不清的悲痛的喊叫:

    “不要——哦不要!”

    无比强烈的狂浪冲击着他的血管。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几乎已控制不住自己,因而还机械地动作着。但很快他就停止下来,两人冷冷地呆了一会儿。他不可能把她弄到手了。他把她搂过来,安慰她,抚摸着她。可是那股欲火已经消失了。她挣扎了几下,发现他已不再那么死缠着她了。到最后,当他的抚摸着她的手又越来越近,他的炽热的活跃的欲望违反着他的冷冰冰的情欲,对她表示厌恶的时候,她猛地一下躲开了他。

    “不,”她叫喊着,尖厉的声音里充满了仇恨,她并且扬起手来使劲打了他一下。“你不要碰我。”

    他的血液暂时停止了流动。接着他心中又出现了那个始终不变的残酷的微笑。

    “咳,你这是怎么啦?”他说,做出一副讥讽的样子。“没有谁会伤害你的。”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她说。

    “我知道我要干什么,”他说,“那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你不用想从我这儿得到。”

    “我得不到吗?那就得不到吧,那也用不着大喊大叫啊,是不是?”

    “是的,用不着,”那姑娘说,他的讽刺的口气使她多少有些不安了。

    “可是也没有必要为此大吵大闹。咱们也可以接个吻,彼此说声再见,不好吗?”

    在黑暗中她一声不响。

    “你是不是现在就要戴上你的帽子,拿起雨伞回家去呢?”

    她仍然不吭声。他看着她的黑暗的身影站在那片黑暗的边缘外边。

    “要是你一定要那样,那就让咱们好好说声再见吧。”他说。

    她仍然一动不动。他伸出一只手又把她拉到暗处。

    “这儿更暖和一些,”他说,“也舒服多了。”

    他的意志还没有完全放过她。刚才的一阵仇恨的表现更增加了他的兴趣。

    “我现在要走了。”她在他又要把手伸过去的时候咕哝着说。

    “瞧这地方你呆着多合适,”他说,又照刚才来时的样子把她紧紧搂在自己身边。“你干吗一定要现在就走呢?”

    那股欲望的陶醉又慢慢向他袭来,欲火又燃烧起来。不论怎么说,他为什么不能把她弄到手呢?

    可是她始终不肯对他完全屈服。

    “你是已经结过婚的吧?”她问道。

    “结过婚又怎么样?”他说。

    她没有回答。

    “我并没有问你结过婚没有。”他说。

    “你完全知道我没有结过婚。”她恼火地回答说。噢,她干吗不马上从他身边跑开,要是她没有必要向他屈服该多好。

    到最后,她的意志已变得对他非常冷漠了。她已经逃过了他。可是她的逃脱和她的危险相比之下,更使她痛恨他。他真是那样看不起她吗?她现在还不愿意离开他,这使她感到非常痛苦。

    “下星期——下星期六我可以再见到你吗?”在他们一起走回街上的时候,他说。她没有回答。

    “和我一块儿——你和格蒂,和我一块儿再到皇家音乐厅去听音乐。”他说。

    “那我让人瞧着可够好看的,跟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在一起。”她说。

    “我结过婚,不也还是一个男人吗?”他说。

    “噢,跟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在一起那可是另外一回事。”她说,用了一句现成话来表达她的痛苦。

    “那怎么讲呢?”他问道。

    可是她不愿意对他进行解释,她尽管没有明确表示,实际是已答应下一个星期六晚上在指定的地方再和他相见。

    就这样,他离开了她,也没有问她的名字。他赶上一列火车回家去。

    这是最后一趟火车,他回家时已经很晚,直到午夜时分他才到家。可是他丝毫也不在意。他早已和他的家没有任何真正的关系了,更不用说他现在这副腔调了。安娜还一直坐着等他。她已看出他脸上那种奇怪的已完全获得解脱的神情。那里有一种隐隐约约几乎带恶意的微笑,仿佛他已经解脱了和人的一切

    “善良的”关系。

    “你上哪里去了?”她很感兴趣而又有些不解地问道。

    “在皇家音乐院。”

    “和谁在一块儿?”

    “就我自己。我和汤姆•库珀一块儿回来的。”

    她呆呆地看着他,说不清他干什么去了。至于他有没有撒谎,她倒也并不在乎。

    “你回家来的这副样子实在有点奇怪,”她说。在她的话中似乎带着某种欣赏的口气。

    他丝毫没有为她的话所动。至于原来那个谦恭、善良的自我,他现在已经和它断绝关系了。他坐下来痛痛快快地吃了晚饭。他一点也不疲倦。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

    对安娜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她尽量站得离他远一些,观察着他的神情。他也和她谈话,但是显得毫不在意,因为他几乎根本不理睬她。那么说,她对他就没有产生过任何影响?现在事情可出现了新的转变!不管怎样,他仍然具有一定的诱惑力。过去她只知道他是一个平庸的,不爱多说话,遇事向后躲,什么都压在心里的男人,相比起来,她还更喜欢他现在的表现。看来他是像一朵开放的鲜花,真正表现出了他的自我!这使她很激动。太好了,让他开放吧!她喜欢这个新的转折。他现在回到她的家里来,简直重新变了一个人。看看他那种神态,她更发现她已不可能让他再回到原来的状态中去了。他立即放弃了这种打算。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痛苦的,因为她的心还不能完全抛弃他们过去那种彼此相爱的爱情,他们过去的彼此十分亲密的关系,以及她已经建立起来的绝对权威。她几乎要站起来为那一切进行斗争了。可是看看他,想一想他的父亲,她不得不更小心一些。这是事态的新的发展!

    可是,很好,如果她不能按照旧的方式对他发生影响,那她就得在一种新的方式中来和他分庭抗礼。他过去的那种不顾一切的敌对情绪又回来了。很好,她也要出去寻求她自己的欢乐去了。她的声音,她的神态忽然全改变了,她做好准备,也决心要玩个痛快。她心中似乎豁然开朗了,她喜欢他,喜欢这个来到她家的陌生人。她对他非常欢迎,真的!她非常愿意欢迎这个陌生人,那个旧的丈夫已经使她非常厌烦了。她用一种鲜明的挑战来回答他隐隐约约的残酷的微笑。他本来希望她坚守着道德的堡垒。她才不呢!那个角色太无聊了。她用一种和他相反的、非常鲜明和自由的神采对他挑战。他看着她,眼睛闪闪发光。她已进入战场了。

    他动员起全身的感官,十分精细地注意着她。她大笑着,和他一样完全放荡不羁,对什么都全不在意。他向她走去,她既不拒绝他,也不向他作出任何表示。带着一种十分鲜明的难以捉摸的神情,她在他面前大笑着。她也可以把什么都抛到九霄云外,什么爱情,亲密关系,等等,她的四个孩子对她来说又算得什么呢?这个人是不是她的四个孩子的父亲,又有什么关系?

    他是一个只求寻欢作乐的放荡的男人。她也准备去做一个寻欢作乐的女人:要按她自己的方式。一个男人可以随便乱搞一气:同样,一个女人也可以。对那个道德世界,她同他一样毫不感兴趣。已经发生的一切对她全都无所谓。在这个陌生男人的影响下,她已经变成了另一个女人。他对她是一个陌生人,一切为了自己的目的,这很好。她要看看这个陌生人现在想干什么,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她大笑着,始终和他保持不离不即的关系,表面上似乎不理睬他。她看着他脱衣服,好像他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的确他对她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甚至还完全没有碰到她,就已经欲火中烧,无比激动了。诺丁汉的那个小姑娘正好为这一切铺平了道路。他们完全放弃了一切道德上的考虑,各自追求着最简单的最纯粹的满足。他感到他的妻子完全变了,他觉得他对她完全是个陌生人;她对他也是无比陌生,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来自月亮无光的一面。她等待他去摸她,仿佛他是一个突然从外面进来的土匪,她根本不认识他,却一心只想他。他开始一步步发现她,他开始发现在她身上蕴藏着无限丰富的奇异的欢乐。带着使他不肯放过她身上任何一点细小的美的淫荡的热情,满怀疯狂的欢乐情绪,他扑向她:扑向她的美,各色各样的美,她身上独立存在的多种的美。

    他自己也彻底地放开了,他在她身上发现的任何东西都会给他带来感官上的狂喜。他现在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这里没有任何柔情,在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爱情,而只有一种疯狂的希望获得进一步发现的情欲,一种希望在她的肉体的美中获得最高的无法满足的情欲。她是一个无尽的宝藏,她所保有的绝对的美使他发疯,使他向往。这筵席实在太丰盛了,可是他却只有一个男人的食量。

    他怀着在情欲方面进行探索的热情和她生活了一段时间——这简直是一种决斗:没有爱情,没有言语,甚至也没有亲吻,而只是完全通过触觉来疯狂地享受最高的美。他总想抚摸她,发现她,他疯狂地希望了解她。可是他一定不能急躁,不然他会把什么都错过了,他必须一次欣赏一个美。而她身上的无数的美,她身上许许多多使他狂喜的小地方,都使他高兴得简直要发狂,使他总希望知道得更多一些,能有力量知道得更多。因为那些美都在等待他去发现。

    白天的时候,他会自己说:

    “今天夜晚我一定要探索一下她的踝子骨下面,那青筋从那里横过的那个小窝窝。”这思想,这欲念就能使他整天昏天黑地尽想着这件事。

    他常常会整天就等待着夜晚的来临,到时候他就会不顾一切尽情去享受她身上的某种无比富饶的绝对的美。一想到她身上隐藏着无尽的美的源泉,想到她身上的还未被发现的美和能够给人带来无限欢乐的部位正等待着,等待着他去发现,他真是有点要发疯了。他整天就想着她。如果他没有发现,没有让自己品尝到这些快乐,那它们就可能会永远不被人发现了。他希望自己有一百个人的精力,可以用来陪她取乐,他希望他是一头猫,可以用它的粗糙,带有刺激性的淫荡的舌头舔遍她全身。他希望在她身上打滚,把自己埋在她的肉体里面,用她的肉体把自己完全掩埋起来。

    至于她,却始终冷冷地,眼睛闪闪发亮,露出一种奇怪的危险的神情,完全接受他对她所采取的一切行动,仿佛那完全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在他稍稍安静一些的时候,她又会进一步挑动他,让他继续下去,一直到有时候仅仅由于他无能接受她给他带来的满足,无能对她真正享受个够,他简直要不惜使自己趋于毁灭了。

    他们的孩子已纯粹变成了他们的后代,他们完全生活在他们的情欲活动的黑暗和死亡之中。有时候,他通过自己的感官在她身上获得的对绝对的美的体会简直要使他发疯,并完全超出了他能够承受的程度。在任何东西里,几乎都有这种同样的简直可说是可怕的邪恶的美。可是,通过和他的身体的接触,而使她的身体透露出来的是一种最高的美,了解到这种美,本身简直就是一种死亡,可是为了获得这种了解,他却宁愿遭受无尽的折磨。他宁愿牺牲一切,牺牲任何东西,也不肯放弃他对她的哪怕是一只脚的权力,特别是五个指头向外伸展的地方,那里有一小块神妙的雪白的平整的地方,五个指头从这里延伸出去像一座座圆形的小山,小山之间是巨大的沟壑。他感觉到即使要他的命,也不愿放弃这一切。

    这便是他们的爱情目前所达到的状态,这是一种像死亡一样的无比强烈和极端的性感。他们之间再没有什么有意识的亲密,也没有什么爱的柔情。他们所有的只是情欲,无限的令人疯狂的感官的沉醉,一种死亡的热情。

    他一辈子一直就对绝对的美有一种秘密的恐惧的感情。它已经成了他所崇拜的偶像,是某种使他感到畏惧的东西。因为这是不道德的和反人道的,所以他才转而去欣赏哥特式的形式,因为那种形式,通过它的各种各样的尖塔,永远肯定着人的未曾得到满足的欲望,从而放弃了那种圆拱式的绝对的美。

    可是现在他让步了,他带着无限强烈的性感要在女人身上发现这种至高无上的、不道德的、绝对的美。他仿佛感到,这种美,在他的手的接触之下,就会马上从女人身上产生出来。通过他的触觉,甚至通过他的视觉,这种美就自然会显现出来了。可是如果他既不去看也不去触摸那个最完美的地方,那它就不是完美的,那绝对的美也就不会出现。也就是说,这种美的存在必须有赖于他。

    可是尽管这样,这东西仍然使他感到恐惧。甚至就在他决心对它献身的时候,他也感到它是可怕的,是带有威胁性的东西,而且的确具有一定的危险性。再说,它也是一种纯粹的黑暗。人体上的一切可羞的东西现在在他的面前全变成一种罪恶的充满热情的美。他和这个女人共同享受,共同创造的一切为淫荡的情欲服务的可羞的自然的行动和一切不自然的行动,全都有它们自己的沉重的美和它们的欢乐。羞耻,什么叫羞耻?这是绝对欢乐的一部分,而很多人恰恰对这种欢乐感到害怕。为什么害怕?那秘密的可羞的东西正是一种令人可怕的美。

    他们接受了这种羞耻,与羞耻同在,并从中获得他们最放纵的欢乐。它已和欢乐合为一体。它是最后开放成美的,充分的,最根本的满足的花朵的蓓蕾。

    他们的外表生活依然和过去一样,但他们的内心生活已经经历了一次革命。孩子们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父母已全神贯注于他们自己的生活。

    慢慢地,布兰文开始发现他已有充分的自由可以去参与外面的生活了。他的内心生活既是那么无比活跃,这就使得他心中的另一个人完全获得了自由。这个新的人现在对公共生活发生了兴趣,他要看看他自己能尽一些什么力量。这就使他有了一个新的活动范围,而且正是为了这种活动,他现在才被重新创造出来了。他希望自己也能和整个为了某种目的生存下来的人类合为一体。

    那时候,大家最感兴趣的一个题目是教育问题,许多人在谈论瑞典的新的教育方法,要教学生做一些手工等等。布兰文对于在学校教手工的想法非常赞成。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开始对公共的事如此真正感兴趣。从他这种深刻的情欲的活动中,他终于最后发展出了一个真正抱有明确生活目的的自我。

    许多人在谈论办夜校和开办手工班的事。他希望在科西泽开办一个木工班,教村里的男孩子们做木工和搞木刻,一个星期教上两个晚上。他仿佛觉得这是天下最理想不过的差事。他能从中得到的收入是非常微薄的——而且拿到那点钱的时候,他总是拿它去买了木头或者工具。他这种新的热心公益的思想后来慢慢越来越强烈,他因此也感到非常快乐。

    他开始建立那个木工班夜校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岁了。这时他共有五个孩子,最后一个是男孩。可是男孩女孩他倒全不在意。他对他的孩子们有一种天性方面的慈爱,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只要生下来他都喜欢,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厄休拉。不知怎么,他仿佛觉得他所以要开办这个夜校,似乎多少也和她有关。

    这所靠近一片紫杉树的房子现在终于和人类的重大活动联系在一起了。它因此具有了一种新的力量。

    对现在刚刚八岁的厄休拉来说,这一切都对她具有极大的魔力。她听到了大家的讲话,她看到教区的一个房间现在变成了木工作坊。教区的那间房子原是一个高大的用石头砌成像谷仓一样的宗教建筑,在那条过道的一边,离布兰文的那块菜地不远。它的古老和它长期无人使用的荒凉状态一直都对她产生一种吸引力。现在她看到人们正在做准备工作,她坐在菜园子旁边通往教堂的石头台阶的最上层,听着她父亲和那牧师讲着话,计划着如何安排工作。后来来了一位视察,一个非常奇怪的人,他呆在这里和她父亲整整谈了一晚上。一切都已经决定下来,有十二个男孩子报了名。这些事真让人激动。

    可是对厄休拉来说,她父亲干的任何事她都觉得无比美妙。不论他从伊尔克斯顿回来带来镇上的一些消息,或是他在一个晴和的傍晚拿着乐谱或者他的工具上教堂去,或者在星期天他穿上他白色的法衣,坐在风琴旁边用他的中音嗓子领着大家唱歌,或是他带着一帮男孩子在作坊里工作,他对她来说都永远是一种使她着迷的强大的诱惑力的中心。他在发布命令时那种轻快简练的声调总会使她浑身的血液为之震动,并对她有一种催眠作用。她似乎是一直奔跑在某种阴森和强有力的秘密的暗影之中,它使她着迷,使她如在五里云雾中,但是对这种秘密的存在她连想也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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