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作《雷雨》的同时,曹禺也完成了他的毕业论文,他选的题目是《论易卜生》。写关于易卜生的论文,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但是,他并没有把写论文看得那么重要,显然也没有像写《雷雨》那么下苦功夫。他说,他主要参考了肖伯纳的《易卜生主义的精华》,是用英文写的。就这样,结束了他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的学业。
毕业前夕,又面临着抉择。他是很想出国深造的,清华每年都有公费留美考试,这当然是一些佼佼者竞争的阵地。他考了,但是没有考取。于是,便考清华研究院。这次,倒没有费劲,一考便考取了。在清华,人们把研究院看成是养老院,虽说每月有30块钱的生活费,真要是肯沉下心来做学问,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但对曹禺来说,他怎么有那么大的耐心钻到故纸堆里搞研究呢?有一次,有人问他是否愿意到保定去教中学,那待遇是十分优厚的,每月大洋240元。他去了,只教了两个月,便因拉痢疾跑回北平了。
在北平法国医院治病的日子里,郑秀经常来医院照顾他,他的老同学杨善荃也来看望他。他是不想再回保定去了。1933年9月,巴金从上海到北平来了。他和郑振铎、靳以正在筹办着一种大型文学刊物。先是住在沈从文家里,不久,便在三座门14号找到一个僻静的小院,作为《文学季刊》的编辑部。三间房子,靳以和巴金各住在两边的耳房里,中间的一个房子便成为接待客人和办公的地方。
不久,三座门14号就成了一个作家聚会的地方。因为曹禺和靳以的关系,他也常去三座门14号,他说:“我在学校没事时也常去坐坐,我记得在座的还有沈从文、卞之琳等。”①此外,还有陆孝曾、郑振铎、谢冰心等人。
他把《雷雨》早就放到脑后了。“靳以也许觉得我和他太近了,为了避嫌,把我的剧本暂时放在抽屉里。过了一段时间,他偶尔对巴金谈起,巴金从抽屉中翻出这个剧本,看完之后,主张马上发表,靳以当然欣然同意”。②那时,巴金和曹禺并不熟悉,只是见过面罢了。但是,一当阅读这部稿子,就为它所吸引了。巴金回忆说:“我想起了六年前在北平三座门大街14号南屋中间用蓝纸糊壁的阴暗小屋里,翻读《雷雨》原稿的情形。我感动地一口气读完它,而且为它掉了泪。不错,就落了泪,但是流泪以后我却感到一阵舒畅,同时我还觉得一种渴望,一种力量在我身内产生了。我想做一件事情,一件帮助人的事情,我想找个机会不自私地献出我的微少的精力。”②正是巴金把《雷雨》发现了,他以他无私的真诚之心,发现了曹禺的才能。他决定把《雷雨》四幕剧一次刊登在《文学季刊》上。这对于一个文学上还没有名声的人,当然是破格的。巴金细心地作着文字上的修改,而且亲自阅读校样,这种对文学新人的热情,确像一个勤劳的园丁。巴金发现《雷雨》,发现曹禺这个天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传为佳话。萧乾曾这样说:“30年代,像茅盾、郑振铎、叶子陶、巴金等知名作家,并不是整天埋头搞自己的创作,他们拿出不少时间和精力帮助后来人。尊敬和爱护很自然就形成一种师徒关系。……当时编者就像寻宝者那样以发现新人为乐。曹禺的处女作《雷雨》,就是《文学季刊》编委之一的巴金,从积稿中发现并建议立即发表出来的。”①就这样,曹禺怀着对巴金的尊敬而由此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巴金就是这样一个作家,他总是默默地无私地为相识的和不相识的朋友,献出自己的心血,这在他已习以为常了。
这里顺便提到陆孝曾,他是曹禺的同学陆以洪的侄子,也在《文学季刊》里帮忙。严格说,他不是编辑,他打杂,跑稿子,跑印刷,跑发行,埋头地工作。他也曾给曹禺以鼓励和督促,所以,在《雷雨·序》中,曹禺除感谢巴金、靳以外,就感谢着陆孝曾。
在曹禺得知《雷雨》发表的日子里,他的心情是欢愉的。他自己,或同郑秀一道常去三座门大街14号,曹愚和靳以常去广和楼看戏。杨小楼、余叙岩,还有小翠花的戏。杨小楼的《盗御马》、《长坂坡》,使他们陶醉。看完戏出来,就在戏院门口旁边的小摊上,买烧饼夹羊肉吃,觉得是最好的美食了。
连曹禺也未曾料到《雷雨》发表之后的命运。一部作品发表自然使作者感到愉悦,像、诗歌,都是供人阅读的,或有人欢迎或无人问津,似乎它的反响并不见得格外引起作者的关心。剧本就不同了,如果只是躺在那里,不能化为舞台形象,那未免有些悲哀和寂寞。曹禺写《雷雨》时,就想到如果剧本不能演出,也能供人们作为文学作品来阅读;当然,他更希望有人来演。
从1934年7月《雷雨》发表,过去将近一年了,突然,从日本传来在东京演出《雷雨》的消息。当时,在日本有两位关注中国文坛的青年学者武田泰淳和竹内好。他们看过《雷雨》,深深为之感动了,带着《文学季刊》一起去茅崎海滨,找正在那里度假的中国留学生杜宣。杜宣酷爱戏剧,而且是个左翼文学青年,于是,便在一起热烈地讨论起来,一致认为“《雷雨》虽然受到欧洲古代命运悲剧和近代易卜生的影响很大,但它是中国的,是戏剧创作上的重大收获”。①于是便决定把《雷雨》搬上舞台。杜宣便找了吴天、刘汝醴来一起担任导演。他们一面抓紧排练,一面由邢振铎把它翻译成日文,以便应付东京警视厅的审查。
1935年4月27日、28日、29日,《雷雨》以中华话剧同好会的名义,在东京神田一桥讲堂举行首次公演,导演为吴天、刘汝醴、杜宣,演员有贾秉文(饰周朴园)、陈倩君(饰蘩漪)、邢振铎(饰周萍)、刑振乾(饰周冲)、王威治(饰鲁贵)、乔俊英(饰鲁侍萍)、吴玉良(饰鲁大海)、龙瑞茜(饰四凤)等。当时郭沫若正流亡日本,同好会便邀请他来观看演出。陈北鸥陪着他坐在舞台前边,他问北鸥:“《雷雨》在哪里发表过?”北鸥说:“登在《文学季刊》第3期上,全文近20万字,是一个大悲剧。”在观摩中,郭沫若很赞赏,还一再打听作者的情况。看戏之后,他就说,这个戏表现了资产阶级家庭错综复杂的恋爱关系,用深夜猛烈的雷雨,象征这个阶级的崩溃。在整个演出中,还得到日本左翼戏剧界秋田雨雀先生等人的帮助。
在演出前,吴天、杜宣等人曾写信给曹禺,信中说:“为着太长的缘故,把序幕和尾声不得已删去了,真是不得已的事情。”曹禺当即写了回信,一方面表示欢迎他们演出,同时还就《雷雨》第一次谈了他的创作想法:我写的是一首诗,一首叙事诗,……这诗不一定是美丽的,但是必须给读诗的一个不断的新的感觉。这固然有些实际的东西在内(如罢工……等),但决非一个社会问题剧。……在许多幻想不能叫实际的观众接受的时候,……我的方法乃不能不推溯这件事,推,推到非常辽远的时候,叫观众如听神话似的,听故事似的,来看我这个剧,所以我不得已用了“序幕”和“尾声”。
对演出删去序幕和尾声他表示了惋惜。另外,在解释雷雨的象征意义时又说:“至于雷雨象征什么,那我也不能很清楚地指出来,但是我已经用力使观众觉出来。”有些剧评家说他深受易卜生影响,他回答说:“这个剧有些人说受易卜生的影响,但与其说是受近代人的影响,毋宁说受古代希腊剧的影响。至于说这是宿命论的腐旧思想,这自然是在一个近代人看,是很贴情入理的。但是假若我们认定这是老早老早的一个故事,……于是这些狂肆的幻想也可以稍稍松了一口气,叫观众不那么当真地问究竟,而直接接受了它,当一个故事看。”他还说序幕中用巴赫的音乐“是有用意的”,因为它“会把观众带到远一点的过去境内,而又可以在尾声内回到一个更古老、更幽静的境界内”。
曹禺这封信,以《〈雷雨〉的写作》为名发表在《杂文(质文)》月刊1935年第2号上。编者在文章后面还写了一个按语:“就这回在东京演出情形上看,观众的印象却似乎完全与作者的本意相距太远了。我们从演出上所感受到的,是对于现实的一个极好的暴露,对于没落者一个极好的讽刺。”同时又指出:“这封信对于研究戏剧的人们也许很有意思的,至少是那作者的作品与他自己的世界观是否恰恰一致,是可以看出一点的。”就在这期《质文》上,还刊登了吴天的《〈雷雨〉的演出》和罗亭的《〈雷雨〉的批评》,这大概是较早地见诸文字的关于《雷雨》的评论了。
关于序幕和尾声的看法,的确表现了曹禺的艺术思想,主要是“欣赏的距离说”影响着他。他后来对我说,这是因为看了朱光潜的美学著述的缘故。随着演出的实践,他不再感到割去序幕和尾声是一种遗憾了。
1934年暑假,他应老同学杨善荃的邀请,到天津河北女子师范学院任教。他又回到天津来了。
杨善荃总像个老大哥那样关心着曹禺。一到天津,他就在小白楼起士林饭店为曹禺接风,郑秀也一起来了。当时讲好,曹禺担任外国文学的教授。就在教学期间,他更多地接触了《圣经》文学,他对《圣经》倒没有更深入的研究,可是《圣经》中不少漂亮的文章和故事,却引起他浓郁的兴趣,他也选择其中一些精采的片断来教学生,有时,也教点法文课。
他平时就住在师院职工宿舍的楼上一间单身宿舍里,李霁野也住在这里。那时,天津的文坛相当寂寞,也没有多少人喜欢文艺。李霁野、黄佐临、曹禺,还有《大公报》的文艺编辑,常常在一起聚会,讨论文艺问题。
8月初,在日本东京参加《雷雨》演出的邢振铎、邢振乾、王威治、贾秉文、吴玉良到天津来了,他们特意找到曹禺进行座谈。邢振铎就翻译《雷雨》为日文一事征求曹禺的意见。邢振铎在为日译本写的《〈雷雨〉译后记》中曾这样描述说:“他暂时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感谢你的好意,只是因为拙作太幼稚,又不精炼,你还是考虑考虑,不要去想它吧。”邢振铎以为他是自谦,他抱着“姑且翻一下试试”的心情,便告辞了。
也就在这段时间里,天津市立师范的同学来找他来了。他们有一个业余的孤松剧团,准备把《雷雨》搬上舞台。一群年轻的学生把这样一出多幕剧搬上舞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热忱地接待了他们。在他们排演中,他特意赶到现场,就《雷雨》的人物性格逐个作了解释,并且提出如何把握这些人物的性格分寸。1934年8月17日、18日,孤松剧团在天津师范学院礼堂正式公演了《雷雨》,这是国内第一次公演《雷雨》。导演吕仰平,演员有:陶一(饰周朴园)、严如(饰蘩漪)、李琳(饰鲁侍萍)、佗哲(饰四凤)、吴天(饰周萍)、高朋(饰周冲)、陆*"(饰鲁贵)等。1935年8月24日到29日,《大公报》连载不凡的《〈雷雨〉演出》一文,对这次演出给予高度赞扬。他说,《雷雨》在发表之后一年又17天才在本国上演,又是本市的孤松剧团演出,他以为剧团的精神是值得尊敬的。的确,这是一次值得纪念的演出。此外,《大公报》还发表了冯俶的《〈雷雨〉的预演》、白梅的《〈雷雨〉的批判》,报道了演出情况,对剧本缺乏论评。石羽说:“当时我正在天津师范读书,组织戏剧研究会,演出《雷雨》,万先生亲自来指导过,不久,我又看到他演的《财犯》,万先生当时给我鼓舞很大,使我下定决心当一辈子演员。”①
张彭春从美国回到了天津。
1929年他再次去美国,一方面为南开大学筹集经费,一方面也曾在芝加哥大学等校任教。1930年梅兰芳赴美演出,他对京剧艺术也有深刻的见解,看到京剧得以在美国演出,以他对祖国艺术的热爱和在美的关系,主动协助梅兰芳演出。他有时作为发言人,有时作为联络人,向不懂中国艺术的美国观众,讲解京剧艺术的技巧和剧本的含义,向有关人士宣传,扩大影响。同时,他还向梅兰芳提出建议,从选定剧目到具体的艺术方面,都出过不少好主意。实际上他成为梅剧团的顾问,和梅兰芳先生进行了愉快的合作。因此,1935年1月梅兰芳赴苏联演出,再次邀请他作为顾问和艺术指导陪同前往。
他和他钟爱的弟子曹禺又聚会一起了。张彭春酝酿于1934年校庆纪念时,再度演出《新村正》,请曹禺合作,同他一起改编《新村正》。这次改编,虽说是合作,但主要是由曹禺执笔。对这样一个五四时期演出时获得极大成功的剧本,而且又是他所敬重的老师的剧作进行改编,他是十分认真的,充分发挥了他那旺盛的创作才能。当他把改好的剧本交到张彭春老师手里,老师带着赞许肯定了他的改编。经过改编的《新村正》于10月17日在南开中学瑞廷礼堂演出。
这次演出后,羊诘曾写过一篇文章,他曾参加过早年《新村正》的演出,对原本十分熟悉,因此他把原本和改编本进行了比较分析。他说:“总观这次改编本《新村正》的公演,和16年前的老本比起来,无论从哪一方面说都有相当的进步。最显著的,就是结构的紧严,使观众的心情总是紧张,一幕演完想看下幕。譬如,第一幕终了,观众必欲知李壮图请愿有何结果?外国人为什么要允许李壮图缓期还债,一面又教魏经理逼众绅立新合同?第二幕终了,观众就极想看看新村正究竟是谁?关帝庙一带房地问题怎么解决?到了第三幕,观众虽然知道李壮图的请愿结果,关帝庙问题只换了一个假面具,吴仲寅谋得新村正,外国人当初是弄手段让中国人内閧,吴二爷利用人终于被人利用。但最后吴绅对民众说出他的苦衷,抓住了外国人的要求合作,领民众到城里去。究竟关帝庙的事怎样结束,吴二爷个人前途是怎样,还是一个谜,这比旧本的铺叙事实好得多了。何况新村正的中心问题是关帝庙贫民窟,改编本处处不离开关帝庙,好像有一根线把全剧串起来。这种有条不紊曲折层层的戏,当然容易引人入胜。至于第三幕幕落后吴绅的一段话,针砭国人的缺乏团体意识,更给这出戏加了一个很深切的意义。”①
羊诘还在文章后列表,对原本和改编本作了比较,可看出改动的具体情形,只可惜现在难找到改编本了,这确是一个遗憾。但从这次《新村正》改编,可看出曹禺的编剧技巧已经是相当熟练了。无论从思想或是艺术来说,较之1916年的旧本,是更为精湛而深化了。曹禺在这次演出中扮演吴仲寅(吴二爷)这一角色,原本写此人阴险狡猾,有手段,城府甚深,善于联络,官僚气派十足。此次改编,改为一个只知用人不肯受人利用,深通世故,胸有城府,有魄力,有胆量,聪明机警的绅士。他在日本留过学,回国后办公事屡受打击,他才改变计划作一个利己主义的信徒。曹禺扮演得极为出色,也许是他自己改编的,故演来更能得心应手。
曹禺由于《雷雨》的发表和演出,他的影响逐渐扩展开来,接触文学界和戏剧界的朋友多了,自然,活动范围也大了。他作为一个文学新秀开始活跃在文坛上。1935年2月20日,他参加了有巴金、靳以等200人签署的《推行手头字缘起》,发表在《太白》半月刊第1卷第11期上。6月,为反对复古运动,维护新文学的发展,与老舍、巴金等百余名作家在生活书店出版的《读书与出版》第2号上,发表了《我们对文艺运动的意见》。这段时间里,他和何其芳、李尧林、萧乾、毕焕午、沈从文等,都已成为十分熟悉的朋友。
当然,他更多的是参加戏剧方面的活动。1935年3月,当王文显教授的《委曲求全》在北京协和礼堂公演时,他应邀参加;在清华大学公演后还参加了座谈,又结识了唐槐秋、戴涯、赵慧深、焦菊隐、程砚秋、徐露村。座谈会后,他和唐槐秋、马彦祥、李健吾四人合影留念。
中国旅行剧团早已决定排演《雷雨》了。唐槐秋领导的这个中国现代话剧的第一个职业演出团体,聚合一批有志于话剧艺术的表演人才,得到这么一个好本子,真是如鱼得水。《雷雨》先在北平演出,受到观众的欢迎;秋天又到天津演出。唐槐秋和几个主要角色住在惠中饭店,演出就在中国大戏院。上座率是相当高的,曹禺颇为振奋,亲自看到演出效果,他有时就在演出时躲在后台为演员们提词。戏散场晚了,有时就住到惠中饭店里。唐槐秋对曹禺说:“万先生,《雷雨》这个戏真叫座,我演不少新戏,再没有你的《雷雨》这样咬住观众的。老实说,有这样的戏,才能把剧团维持下去。”“中旅”是职业剧团,他们得靠演戏才维持生活,所以唐槐秋最能体验《雷雨》对一个职业剧团的价值。当然,他也听到“中旅”在北平演《雷雨》所遇到的麻烦。淘金说:“国民党说我们这出戏有伤风化,儿子跟后娘偷情不会有好影响,少爷和丫头恋爱同样很糟,于是这出戏被认为是有害的。一个星期后,警察抓走了八个演员,我是其中之一。我们被戴上手铐脚镣,并遭到拷打,他们逼着我们跪下,打我们,要我们承认是共产党。”尽管曹禺经过禁演《国民公敌》的事,但毕竟不是他自己写的戏。这次,他的感受更深了,演戏写戏都是要担风险的。但是,“中旅”在天津的演出打响了,这对于曹禺来说就足够了。
就在这个期间,李健吾写了一篇《雷雨》的评论,刊登在1935乍8月24日的《大公报》,这是第一篇很有分量的评论,他是带着满腔热忱,更带着一个评论家的客观态度来进行评论的。他说:“曹禺原即万家宝先生,《雷雨》是一个内行人的制作,虽说是处女作,立即抓住了一般人的注意。《雷雨》现在可以说是甚嚣尘上。”称誉它是“一出动人的戏,一部具有伟大性质的长剧”。他认为《雷雨》里“最有力量的一个隐而不见的力量”,是“命运观念”。他说这命运就“藏在人物错综的社会关系和错综的心理作用里”。他指出最成功的人物是女性,“注重妇女的心理分析”。他说蘩漪是一个“反叛者”、“被牺牲者”,富于“内在的生命”。他还指出《雷雨》受了希腊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的《希波里托斯》和法国作家拉辛的《费德尔》的影响。并且说:《雷雨》“很像电影”。但也中肯地批评《雷雨》在情节上“过了分”,还须“删削”那“无用的枝叶”。他赞扬“作者卖了很大的气力,这种肯卖气力的精神,值得我们推崇,这里所卖的气力也值得我们敬重”。
不久,《雷雨》开始在上海也逐渐产生影响,先是由上海复旦剧社演出了《雷雨》,欧阳予倩导演,凤子、李丽莲、吴铁翼等主演。演出在宁波同乡会进行。演出前,赵景深先生请曹禺题字。赵景深回忆说:“曹禺因为自己的字写得不好,便请复旦的老同学靳以(章方叙)来冒名顶替,我被曹禺瞒过,回信给他说:‘你和靳以真是好朋友,连字也像他!’”但这次演出影响不大。1936年,“中旅”到上海演出了《雷雨》,在卡尔登大戏院,轰动了上海。曹聚仁在他的《文坛五十年续编》①中说,《雷雨》的演出,使它与“各阶层小市民发生关联,从老妪到少女,都在替这群不幸的孩子们流泪。而且,每一种戏曲,无论申曲、越剧或文明戏,都有了他们所扮演的《雷雨》”。他说,1935年“从戏剧史上看,应该说进入〈雷雨〉时代”。茅盾后来也有“当年海上惊雷雨”之赞,说的也是30年代中期《雷雨》轰动上海的情形。
张彭春又一次邀请曹禺合作。
这次的计划,是要把莫里哀的《悭吝人》搬上舞台。张彭春不愧是一位杰出的话剧艺术舞台上的实践家。从易卜生到高尔斯华绥再到莫里哀,这样一步一步地把国外名剧介绍进来。他仍然采取改编的办法。张彭春和曹禺共同商定了改编方案,由曹禺执笔。张彭春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干就干,边改编边排演边修改,十分紧张。
似乎,曹禺旺盛的力量是永远施放不尽的。他以高度的创造性,把这个剧本中国化了,完全是中国人的姓名、地点、习俗、语言,把全部《悭吝人》都改造了。导演仍然是张彭春,由曹禺扮演主人公韩伯康(阿巴公),鹿笃桐扮演韩绮丽,舞台主任华午睛,化装吕仰平,布景设计林徽因女士。其它参加演出的还有徐兴让、房德奎、侯广弼、王守媛、张国才、严仁颖、李若兰等人。鹿笃桐回忆这次排练演出的情况时说:那时我在天津六中读书,把我找来,真是高兴极了。这个戏完全中国化了,戏名改为《财狂》,剧情也是中国味的。剧本中国化,主要是曹禺搞的,边改边排,稿本不是一下子搞出来的。他又负责改本,又参加排演,忙得很。看出来,张先生很欣赏曹禺。他确有独到之处,他很认真,一到排演场上,他就装疯卖傻,那是真上劲儿。曹禺的戏很重,他自始至终都那么认真,很不简单,下了功夫。眼睛是什么样,动作是什么样,台词怎么说,张先生导演很细致。当他认为曹禺演得好的时候,就拥抱曹禺,他对曹禺是喜欢极了。我们都常开曹禺的玩笑,说曹禺是“一朵花”,是张彭春的“一朵花”。他一进来,我们就说:“一朵花来了。”
张彭春在艺术上要求很严格,他请林徽音来搞舞台美术设计,因为她是留美的,对美术有很深的造诣,和梁思成是同学,后来结了婚。她的设计很新颖,典型的中国旧式的后花园。在排演中,张彭春一看演得不理想,就停下来,他的习惯动作,就是拍脑门儿,拍着想着,再说该怎么演怎么演,对曹禺装疯的动作要求很高,他俩合作得很好!①《财狂》于12月7日、8日在南开中学瑞廷礼堂公演。据报道,此次演出“观众甚为拥挤,演毕甚受社会人士之好评”,②12月15日,南开校友会为天津市冬季赈济和救助贫苦儿童,特请《财狂》剧组再次演出,“观众亦甚为踊跃,筹款成绩甚佳”。③郑振铎、靳以特地从北平赶来观看演出。演出结束,郑振铎到后台表示祝贺,称赞不已。他对曹禺说:“家宝,在舞台上你的眼睛真亮,好像闪着光,真是神了。”曹禺对朋友的称赞感到无限的欣慰。
为配合这次《财狂》公演,天津的《大公报》“艺术周刊”,于12月7日刊出《财狂公演特刊》,其中有宋山的《关于莫里哀》、李健吾的《L′Arae的第四幕第四场》、常风的《莫里哀全集》。《益世报》也陆续发表文章,有《〈财狂〉演员介绍——万家宝》、水波的《〈财狂〉的演出》、伯克的《〈财狂〉评》、岚岚的《看了〈财狂〉之后》等。
《南开校友》发表了巩思文的《〈财狂〉改编本的贡献》,①文中说,“这次改编,对于原剧本不是盲目的全盘接受,却也不是折衷派,打折扣,要半盘,而是满足此时此地的新创造”。认为“技巧的现代化”是贡献之一,“莫里哀要两场平谈的叙述才把男主角送进场,在今本,只要一开场,便是一对青年男女梵籁和绮丽甜蜜恋爱的小把戏,……同时还可以领会男主角韩伯康的吝啬,和他强迫女儿订婚的心思”。又说,“最醒目的地方,便是男主角韩伯康的出场。原本中他来得有些唐突,现在不只把性格早已介绍清楚了,他出场前,还要他反复的、狠狠的、用大声骂听差”。“原来情节松散,的确是个大缺陷,改编本,力求紧严,把原来的毛病统统改去了。显然的,原本是五幕,现今改为三幕。一切陈腐、无用、缺乏意义、不合身份的穿插完全删掉。例如韩伯康殴打听差,要他滚去时,莫里哀便要主人搜查听差,搜查他的两手和裤袋。……可笑是可笑,不过动作太陈腐,……”在改编中,曹禺还适当地加入对中国社会现实的讽刺内容,如“现在的时代变了,现在用的钱不是金子银子,而是信用。你想,现在的钞票,股票,不都是一张纸,要是社会整个不巩固,一切信用便站不住,这钞票到哪里去兑,股票到哪里领到利息去,不是一个钱也不值吗”?这显然是原本中所没有的。原本的结局是阿巴公找到失款,省去陪嫁,而改编本却改为韩伯康丢掉的股票找到了。但一个消息传来,他那价值30万元的美国股票忽然倒了行市,“全不值钱了”。改编本还写了这样的意思:如果人们要谋生活,还得靠自己,靠本领,至于什么金钱、外国股票,一切的所谓财产在现时都是靠不住的。另外,韩伯康的性格较之原本阿巴公的性格也有些不同了。原本中的喜剧性格糅进了悲剧的因素,主要是结尾。韩伯康以前的财狂的行为是可笑的,而当他的钱如今都变成废纸,却是悲哀的,也未免可怜了。巩思文说:“只有可笑和可怜,才能描写尽韩伯康的真性格,只有这样描述,才能入木三分。”这些,都显示着改编者的创造性。曹禺在写出《雷雨》之后,接连改编了《新村正》和《财狂》两剧,无疑对他进一步把握戏剧创作的奥秘,熟练编剧技巧是有所裨益的。特别是《财狂》的改编,其中对金钱的憎恶和认识,或许对他即将创作的《日出》起到某种催生助产的作用。
曹禺扮演的韩伯康的形象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说明他不但善于饰演悲剧、正剧角色,也具有表演喜剧角色的杰出才能。一个干瘪的老头,手拿着鸡毛掸,在台上狂叫着:“我的钱!”“我的钱!”把一个吝啬鬼演得活灵活现。萧乾对他的演出有很高的评价:“这一出性格戏,……全剧的成败大事由这主角支撑着。这里,我们不能遏止对万家宝先生表演才能的称许。许多人把演戏本事置诸口才、动作、神情上,但万君所显示的却不是任何局部的努力,他运用的是想象。他简直把整个自我投入了韩伯康的灵魂中。灯光一明,我们看到的一个为悭吝附了体的人,一声低浊的嘘喘,一个尖锐的哼,一阵格格的骷髅的笑,这一切都来得那么和谐,谁还能剖析地观察局部呵。他的声音不再为pitch所管辖。当他睁大眼睛说‘拉咱们的马车’时,落在我们心中的却只是一种骄矜,一种鄙陋的情绪。在他初见木兰小姐,搜索枯肠地想说几句情话,而为女人冷落时,他那种传达狼狈心情的繁复表演,在喜剧角色中,远了使我们想到贾波林(卓别麟——引者注),近了应是花果山上的郝振基,那么慷慨地把每条神经纤维都交托给所饰的角色。失财以后那段著名的‘有贼呀’的独白,已为万君血肉活灵的表演,将那悲喜交集的情绪都传染给我们整个感官了。”①曹禺到《财狂》演出时,已进入他戏剧表演的峰巅状态。他的表演为当时那些新剧的戏迷留下深深的印象。
曹禺在《财狂》演出时,还写了一篇《在韩伯康家里》,②这篇写得像散文一样优美的文字,既可看作是一纸极好的剧情介绍,也可看作是他对剧情和人物的把握。当我们找不到《财狂》改编本时,这是一篇难得的历史资料。
在这里,还应该提到《财狂》的导演张彭春。这出戏演出成功,轰动京津,自然也是他导演的成功。同时,他结合导演《财狂》所写的一篇文章,比较集中体现了他的戏剧美学思想,是一篇难得的戏剧理论的文章。他提出了两条戏剧表演的美学原则。他说:“第一是‘一’(unity)和‘多’(Variety)的原则。特别是戏剧,一定要在‘多’中求‘一’,‘一’中求‘多’。如果我们只做到了‘多’,忘掉了‘一’,就会失掉逻辑的连锁,发生松散之弊病。不过,我们只有概念,缺乏各方面的发展,那就太单调、太枯燥。这只算达到‘一’的目的,没有得到‘多’的好处。在舞台上,无论多少句话,若干动作,几许线条,举凡灯光、表情、化装等等,都要合乎‘一’和‘多’的原则。”这里,是渗透着艺术辩证法的思想因素的,他在那时就能这样深刻而细致地把握戏剧艺术的内蕴,并上升到理论,是难能可贵的。他说的第二条原则,是所谓“‘动韵’的原则”。“因为‘一’和‘多’的道理是静态的,所以我们知道,‘一’和‘多’有了逻辑的连锁,还须注意到‘动韵’。凡是生长的,必不死板,必有‘动韵’。舞台上的缓急、大小、高低、动静、显晦、虚实等都应该有种‘生动’的意味。这种‘味儿’,就是由‘动韵’得来,”显然,他以中国传统美学的观点来涵括新剧的表演原则。这决不是机械地搬用。他强调“动韵”,不仅仅涉及戏剧艺术时间艺术的特点,涉及戏剧节奏,更强调的是“韵”,是“味儿”,就非同凡响了。在这方面,不难看到曹禺在创作中所受到的张彭春戏剧美学思想的影响。曹禺同样是一个熟谙中国传统文学艺术的作家,他在创作中,也是强调韵味,讲究戏剧意境的创造的。张彭春决不是一个西方话剧艺术的模仿者,他把传统美学思想渗透在他的导演艺术中,是一位有胆识有创造的中国话剧导演的先驱。可惜这方面,我们对他在话剧艺术贡献上的研究是未免过于怠慢了。没有张彭春,也就没有曹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