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火车正在原野上奔驰,穿过徐州、兖州、济南、德州,向着天津驶去。虽说该是遍野绿色的季节,却看不到绿色。稀疏的村落,更显得河北平原的凋蔽和荒芜。车过沧州,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盐碱地。本来,日益迫近的战争局势已使曹禺心情不安了,如今接到大哥家修亡故的消息,更使他心事重重。他不时透过窗口,望着那满眼荒寂破败的景象,不禁心焦如焚。
他接到继母打来的电报,得知家修病故的消息,便不得宁静了。父亲去世之后,只是靠继母在操持着家业。他远在南京,大哥的死更使她无依无靠了。他念起继母对他的抚爱,对他的关怀,使他不能放心。他该亲自去上海看《原野》的公演的,连这样的心情也没有了。他惦着继母,他怕她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很快便决定赶回天津看望继母。
除了家里人,陆孝曾、蔡景峰也到车站迎接他。孝曾依然像在三座门时代那样热情而敦厚。见到这些朋友,他是感激的,高兴的。
他回到天津的这天,是1937年7月6日。
离家只有一年,一旦回到家里,一切是那么熟悉,依然是那样的寂静,但却觉得格外凄凉。再也听不到父亲发脾气的喊声,再也看不到父亲痛骂大哥的情景,他们父子的怨恨全都结束了。迎接他的是脸色苍白的继母、满脸泪痕的寡嫂和两个失去父亲的侄儿。这个已经破败的官僚家庭,是彻底地破落了。
他虽感到战事的紧迫,但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样突然。就在到达天津的第二天,就传来日军无端炮轰宛平城,芦沟桥事变爆发的消息。
紧接着天津的日本侵略军也开火了。
早在5月间,日本驻守天津的军队就强迫中国工人修筑各种工事,工事修完随即枪杀,投尸海河,海河浮尸百余具。如今,侵华战争全面爆发,日军横虐恣肆,坦克车在马路上横冲直撞,枪声炮声终日不绝。就在这种情况下,他念念不忘他的朋友,去看望陆以洪、陆以循兄弟。陆家离他家不远,住在二区,天津市立医院对过,那里住着许多中国部队的伤兵。据说,有些枪枝藏在医院里,日军坦克就停在医院前面,进去搜查,把枪枝都拿去了。眼看着日本侵略军在祖国的大地肆意践踏,他心中蒸腾着仇恨的火。
那些日子真是憋气极了,没一件事是顺心的。以循酷爱音乐,他有一把心爱的小提琴,他家不在租界,生怕为日本兵抢走。曹禺来了,以循请他把提琴带走,提琴盒是上了锁的,当曹禺把它带进意租界时,意大利巡捕执意检查,把琴盒硬是撬开。曹禺恨透了这些“东洋鬼子”和“西洋鬼子”,他们真是沆瀣一气,联合起来欺侮中国人。
蔡景峰是这样回忆曹禺当时的心境的:“七七”事变时,曹禺正在天津,我记得陆孝曾和我一起到车站去接他。“七七”事变爆发,天津的战事也起来了。我家住在北站附近,房子都被日本人炸了,就逃难到陆以洪家里。那时炸得很惨,路有尸骨,十分惨。曹禺就对我说:“血债要用血来还!”他是很爱国的,看到日本侵略者就十分气愤,经常去找罗隆基抒愤。①即时,罗隆基正在《大公报》任主笔,报馆消息比较灵通,曹禺在家里憋闷异常,就经常到罗隆基那里,向他打听消息,也听罗隆基分析形势,但更多的是向罗隆基抒发心中的仇恨和愤懑。他回忆说:
那时,我的家在意租界还好,但我亲眼看到河东一带被炸得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到处都是死尸,那种惨状令人目不忍睹。我心中憋着满肚子怒火,有时就跑到罗隆基那里,尽抒我的愤恨。②日军不断采取镇压措施,查封报馆,逮捕杀害知名爱国人士,曹禺也受到日本特务的注意和追踪,他再不能住下去了。他得知日寇于8月13日大肆轰炸上海和南京之后,国立剧专西迁长沙的消息,便化妆成一名商人,乘英国太古公司的轮船,秘密离津,绕道香港再去长沙。
离津前夕,他的心情是十分沉重的。国难家难与时俱来,真不知说些什么来安慰继母。
是大嫂送她上船的,这位嫂嫂是家修的续弦妻子,嫁过来才两年,带着前妻生的两个孩子万世昌和万世雄。这位嫂嫂人是极好的,曹禺对她很敬重。他对嫂嫂说:“您这么年轻,才20多岁,就打算这么过吗?”嫂嫂说:“难道我能抛开母亲不管,难道我能忍心把两个孩子交给老妈子吗?”此刻,曹禺对嫂嫂的一番心意真有说不出的感动,也更加敬重她,他放心地走了。这位寡嫂一直守候着这个家,侍候着老人,把两个孩子带大,由27岁守寡,直到1982年去世。
“七七”事变之后,郑秀的继母带着一家人去上海避难,只有郑秀和她的父亲留在南京。父亲担心着女儿,把郑秀送到芜湖。在芜湖收到曹禺的电报,约好到武昌会面。
轮船上挤满了“逃难”的人群,有的是携家带口,有的是结伙同行的朋友,尽管是各种各样的人们,但如今却汇合着共同的心声:不当亡国奴。使曹禺格外感愤的,这些逃难的人们,不管男女老少,一起唱起《义勇军进行曲》、《在松花江上》,那激昂悲壮的歌声和着大海的波涛共同汹涌。连刚刚学话的孩子也在唱。自然,他也参加到抗日救亡的合唱队伍中,感到振奋,感到力量。他坚信:中国是不可征服的。
曹禺于9月间到达武昌,郑秀已先到达,去车站迎接曹禺,在逃难中得又重逢,别是一番滋味。他们就住在曹禺的外婆家,其时,外婆、舅舅、舅母都在。他们在武昌只住了两周,就赶往长沙去了。
抗战初期的长沙,蒸腾着工农兵学商的抗日热潮,犹如长沙的暑热,滚烫火热,到处都有抗日的演出活动,到处都看到抗日演讲和游行,满街张贴着抗战的标语口号。曹禺一到长沙剧校报到,便投入这股抗战的民众运动之中。一方面,他参加剧校的工作,一方面投入剧校抵长沙后公演筹备活动之中。他浑身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和劲头。他挑选了三个戏——《毁家纾难》、《炸药》、《反正》,组织师生排练,他亲自担任导演,于10月8日到10日在长沙又一村民众大会堂公演。每天日夜两场,共演出六场,当时,在长沙出版的《全民日报》对这次演出作了报道。①也在10月间,由他导演的街头剧《疯了的母亲》(骆文作),在湘鄂川进行了旅行公演,共演出40余场。②在长沙,使曹禺最难忘记的是12月11日这一天。他听说长沙来了一个老头儿,抗日演讲讲得极好,他就赶到长沙银宫电影院去听演讲。闻讯赶去的听众约三四千人,把电影院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这个演讲的老头儿,就是徐特立同志,演讲抗日救国十大纲领。曹禺回忆说:我也跑去听了。他讲的是“抗战必胜、日本必败”的道理。听过之后,我感动极了。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跑到这位老人住的地方去了。他已经不在了,房间里只有他的小勤务兵。他们同住在一间小房。勤务兵告诉我,他和老头睡在一张床上,老头子还教他读书。现在看来,实在不稀奇,但在当时,给我的刺激之大,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那个小勤务兵的脸蛋通红,才十几岁。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兵。当时,我觉得这个老头子,我非写不可。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老头子原来就是国民党所深恶痛绝的“异党分子”——一个有名的共产党员。这位老先生给了我极大的启示,鼓舞,我才写了《蜕变》中的一个人物——梁公仰。①徐特立的演讲既鼓舞了他的抗日热情,又点燃了创作抗战剧作的灵感。
当他听过徐特立的演讲之后,曾经去找剧校校长余上沅,建议剧校邀请徐特立来做报告,但是,余上沅只是答应着“好啊!好啊!”,却不见行动。曹禺后来说:“我那时也很糊涂,余上沅是应付我的,他怎么能请共产党人来讲演呢!”在长沙,在抗战初期的热潮中,曹禺和郑秀结婚了。
应当说,在曹禺和郑秀的恋爱过程中,就有着阴影,到郑秀和曹禺订婚后,郑秀的父亲还不同意他们结婚。曹禺对这位岳父也颇有反感。的确,他们之间在性格、志趣、脾气上也有所不同,时而也有争执,但他们终于在困难中结合了。结婚的仪式是在长沙青年会举行的。
吴祖光参加他们的婚礼,他这样回忆说:曹禺、郑秀结婚我在场,是在长沙的一个小酒楼上。余上沅是我的表姑夫,我正上大学,余上沅叫我来做校长秘书,那时剧校连专科都不是,到重庆才改为剧专。曹禺为什么要同郑秀结婚,我都感到奇怪,他们的生活习惯、思想境界毫无共同之处。在清华时,他追郑秀追得发疯了,清华有树林子,他们一起散步,当回到宿舍时,却发现近视眼镜丢了,丢了都不知道,真是热恋,是沉浸在爱情之中了。他们曾经有过一段甜蜜的恋爱史。结婚时,只请了一桌,余上沅夫妇,陈治策夫妇,还有教务处的两位女同事。由余上沅作证婚人,是个很正式的结婚仪式。①婚后,他们住在两间临时租用的民房里,新房里的布置也是再简单不过了,两把藤椅,两张帆布床,一个书桌。稍过些时间,学校才在稻谷仓为他们找到一间稍好些的房子。他们的蜜月是在日本飞机的不断空袭骚扰和炸弹的爆炸声中度过的。郑秀很希望把婚礼办得更热闹些,但那时却没有条件,她曾想将来胜利后回到南京再补行一次婚礼。”不过,这只是她心中的想法,从来没有同曹禺说过。
即使这样简朴的新婚生活也不能安定下来,战火不断地向内地蔓延,连长沙都得撤退了。国立剧校奉令向重庆转移。剧校人多,决定集体走水路,曹禺随剧校一块走,而郑秀则单独走,先去重庆,他们又不得不分手了。
在这里,还要补叙一段未曾实现的插曲。那时,从朋友处得知,延安很欢迎茅盾、巴金、曹禺这些作家去那里,沈从文特地从武汉赶到长沙,他约曹禺一起去八路军驻湘办事处,拜访徐特立同志,商谈有关去延安事宜。但是,由于战争形势的急剧变化,而未得实现。
1938年的元旦,剧校的师生都来到湘江边的码头上,五只木船停泊在江岸上。此时,曹禺已是剧校的教务主任了,他总得照料着学生。他既无心再望一望湘江的流水,也无暇再领略一下橘子洲头的秀丽景色。“别了!长沙!这可纪念的地方!”这一次长途跋涉,同他的五台、内蒙之行,是大不相同了:即使去日本,也是一个旅游者的心情;如今是逃难,是撤退,是艰苦的行军。走湘江,入洞庭,到宜昌,再沿长江西去重庆,他的学生回忆说:“万先生可是变了个样子,他仍然穿着旧棉袍子,只要船泊码头,那怕只有几个小时,他也亲自把锣拿上,招呼着同学上岸。在街上,他打着锣,招呼着群众,来看我们的演出。几乎每次,都是他敲着锣,吆喝着,真想不到他这个大教授,没有一点架子。万先生的抗战热忱至今仍深深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那时,他不到30岁,在学生心目中是可尊敬的老师、教授;可他的心同年轻学生一样,是高昂的热情,是一腔报国的赤诚。
船队进入洞庭,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烟波浩渺的境界。少年时代就熟读了的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油然涌上心头:“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此时,曹禺虽然没有范仲淹遭谗受贬的际遇,可是在这寒冬腊月,阴风怒号、浊浪排空的八百里洞庭中,由民族的苦难而生的“去国怀乡”之情,也使他“感极而悲”了。
船到宜昌,他们要换乘江轮去渝。在候船的日子里,曹禺就带领着学生投入紧张的抗日宣传活动之中。一天,正在演出的时候,六架飞机临空,他们还以为是自己的飞机,但顷刻间,便投弹轮番轰炸起来。只见曹禺依然穿着那件棉袍,喊着同学赶快疏散隐蔽,日机的轰炸目标是飞机场,没有造成伤亡,真是万幸。
1938年2月,曹禺到达重庆。郑秀先期到来,去码头迎接曹禺。剧校校址安排在上清寺,他们在枣子南垭临时找了一个住处。
尽管剧校的条件很差,为了不耽误学生的学业,他又开始忙碌起来,指导学生排练《雷雨》。蔡松龄、沈蔚德、陈永係等都是实验部的,也都参加了这次排演。剧校的楼下有一个很大的竹棚子,本来是作饭堂的,便当作了排演厅。陈永係回忆说:“万先生导演是十分细致的,我演周朴园,最后一幕中,四凤、周冲触电死了,台上有一个台阶,周朴园上台阶,上那一级台阶念什么词,他都要求得很严格。还有周朴园见到侍萍的那句台词:‘嗯,无锡是个好地方。’侍萍:‘哦,好地方。’周朴园又说:‘你30年前在无锡么?’万先生亲自示范,他读台词的抑扬顿挫,如今仍记得很深。虽然,就是这么几句台词,但他把周朴园该是什么动作,什么心理,每句台词的感情分寸,一边示范,一边解释,导得细致入微。”①即使在那样一个简陋的条件下,他也不降低艺术要求。
当《雷雨》准备公演时,却碰到了麻烦。国民党当局不准演出,他们怕引起工人罢工。这自然引起师生的愤慨。为了争取公演,他们急中生智,便把一本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盖着“准”字的《雷雨》找来,拿着这本盖着当局照准的书去给官老爷们看:“你们看,这不是‘准’了的吗?!”这样,他们才被迫答应可以演出。在这期间,还在重庆演出了由曹禺导演的《疯了的母亲》。
剧校迁到重庆,他作为教务主任是有许多工作要做的,但最重要的事是聘请教师。他得知黄佐临、金韵芝(丹尼)夫妇从英国留学归来,便写信请他们到剧校任教。张骏祥也刚刚从美国留学回来,曹禺也把这位校友约来。那时,许多教授、学者都到了重庆,剧校聘请了一大批名人前来执教:陈鲤庭、梁实秋、方令孺、张平群、戈宝权、陈白尘、孙增爵等都请来了。一时间剧校人才济济,剧校师生把这段时间称之谓“黄金时代”。“黄金”也有暗喻黄佐临、金韵芝夫妇的意思。
黄佐临、张骏祥在艺术上很有抱负,他们都想排些戏,曹禺同他们一样,也很想在戏剧事业上干出一番成绩来。他早就喜欢奥尼尔的戏,很想把奥尼尔的《悲悼》三部曲排出来。《悲悼》是奥尼尔晚年最重要的作品,他把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运用到这个作品之中,借用希腊悲剧《厄勒克特拉》的故事,充分利用和发展了这个悲剧题材。这部希腊悲剧,说的是阿伽门农出征特洛伊回来,被他的妻子克吕泰墨尼斯特拉谋害了。阿伽门农的女儿厄勒克特拉煽动她的弟弟阿瑞斯特斯杀死了他们的母亲。在奥尼尔的《悲悼》中,阿伽门农被改造为艾斯拉·孟南,他从战场回来,为他的妻子克利斯丁杀害了。艾斯拉·孟南的女儿莱维尼亚鼓动她的弟弟奥林杀死妈妈的情夫,又逼妈妈自杀。曹禺早就读过这个剧本,他以为这出戏的戏剧性很强,心理刻画也很深刻,觉得奥尼尔是很懂戏的。他喜欢这出戏,就很想把它搬上舞台。
据叶子回忆说:“我在剧校毕业后,没有留校,被电影制片厂招去了。我到重庆时又和剧校的老师同学会面了。那时黄佐临、金韵芝都来了。教师中人才很多,第一班留校的沈蔚德、蔡松龄、陈永係都成了助教,他们年轻都想演戏,也要把我留下当助教,打算成立校友剧团,筹划演戏。那时曹禺和黄佐临各住一处,他们谈戏谈入了迷,两个人互相送,送了回来,又送了回去,说个没完,可见他们对戏剧事业的热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曹禺要我同他合作,把《悲悼》搞出来,他一边翻译成中文,一边叫我抄写下来。这出戏共13幕,很长,得演9个小时。但是人凑不齐,排不出来,他也就没有兴趣了。”①人手不齐,固然是《悲悼》未能排成的原因,另外,这出戏同当时的战争氛围不大协调。不过,从曹禺急于把《悲悼》翻译出来,并决心把它搬上舞台,却可窥见他对奥尼尔的戏剧已是十分迷恋了。由《原野》接受奥尼尔剧作的影响,而探索着“另外一种写法”,到准备排演《悲悼》,在那种战争气氛中仍然衷情于奥尼尔,可多少看出他在艺术上所探寻的线索。如果,没有抗战的割断,曹禺的戏剧艺术探索,又该是怎样的一种路子,又向哪个方向发展呢?看来,一个作家的创作和探索也并非全然决定于他主观的愿望和追求。创作的自由,也总是在“不自由”的客观环境中为之开辟道路的。
他要想排演的戏没有排成,但他是渴望着创作和演出的。这机会终于来了。
在抗战初期,国民党和共产党合作的气氛中,抗战成为压倒一切的主题。为了迎接第一次戏剧节,曹禺和宋之的接受了创作一出反映抗战的多幕剧的任务,作为这次戏剧节的重点剧目。
在重庆聚拢了一大批著名的影剧演员,如白杨、赵丹、魏鹤龄、舒绣文、王为一、张瑞芳、章曼蘋、顾而已、江村、高占非等,都从上海等地到后方来了。“当时舞台上的优秀演员大部分都集中在重庆。这些演员参加戏剧节的热诚,是无法比拟的。因为在全国,这是我们戏剧界的第一次戏剧节,所以在写作之初,我们便从演出委员会接受了那么奢侈的一个演员名单。”他们就是根据“这样奢侈的演员名单来写剧本”的。这的确“不是容易的事”。①而《全民总动员》(出版时,更名为《黑字二十八》)就在这样一种客观条件下开始创作的。这需要他们根据演员名单来设计人物和剧情。
原来的计划,他们准备根据舒群、罗烽、荒煤、宋之的集体创作的四幕剧《总动员》来改编。“在最初,我们并无意写一个新的戏。我们的目的本来是为了更接近现实的要求,根据《总动员》这剧本来编改。但改动一个既成作品,却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这种改编的结果很难与原作的精神相统一。基于这个原因,我们才开始决定创作。但《总动员》已经是深深影响了我们,我们必须承认,《黑字二十八》和《总动员》这二者之间,有着很亲密的血缘关系。”②《全民总动员》应该看作是一部重新创作的剧本,它只是采用《总动员》中的某些人物、场景、情节,但也都经过加工改造了,而《全民总动员》的戏剧故事都是重新加以结构的。
《总动员》(据上海杂志公司1939年11月版本)围绕着保卫大武汉而展开剧情,写了一群热血青年、救亡工作者如彭朗、文杰等人投入动员民众的工作,演戏、救济难民,同时还组织人到敌占区去开展工作。揭露了汉奸张希成,写了一个商人的家底在紧张保卫大武汉过程中的分化。像侯凤元、彭朗、张希成、疯子、冯震、芳姑等,都依稀可在《全民总动员》中找到他们的面影。如演戏、到敌占区去、救济伤兵难民、揭露汉奸等剧情,也在《全民总动员》中有所吸取。这就是它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全民总动员》由宋之的负责第一、二、四幕的编写,曹禺执笔第三幕,这样一个急于赶着上演的剧本,宋之的又是《总动员》的编写成员之一,难免有这样的借用。但二者毕竟是不同的。而曹禺执笔的一幕则较少受到《总动员》的局限。《全民总动员》的主题,如作者所说,由于写作时正值武汉失守的时候,具体背景已经发生变化,那么,在主题的强调上,就不同于《总动员》了。“在政治上我们号召后方重于前线,政治重于军事,这种号召的最有力的响应,是全民总动员,总动员来参加抗战工作,打破日寇侵略的迷梦。为了表现这一情势,所以肃清汉奸,变敌人的后方为前线,动员全民服役抗战,成为我们写作的主题。”①而在剧情设计上,则写一个代号“黑字二十八”的日本间谍,打入我抗日后方基地进行破坏活动,特别是破坏抗日团体向敌人后方派遣特工人员的计划,并收买汉奸进行暗杀恐怖活动,最后,为抗日团体所破获。通过这些故事,歌颂了前线浴血奋战的士兵和将领,歌颂了爱国青年积极投入救亡工作,揭露了沈树仁那样出卖灵魂为敌效劳的汉奸。整个剧情曲折跌宕,较之《总动员》更有吸引力,人物刻画也较为深化。因为写作匆忙,连作者都感到“并不能如我们所预想的那末令人满意,特别是在‘全民总动员’这一点题工作上,还遗留一些弱点。”②由于这出戏人物较多,又追求曲折惊险的情节,致使人物淹没在纷繁的头绪之中,揭露现实就显得不够深刻。讽刺则停留在表象上,歌颂的人物也缺乏深厚的血肉。但是,作家的抗战热忱却是不可抹煞的。
《全民总动员》的创作和演出,其意义倒不在戏剧上,更主要的是通过演出把戏剧界人士团结起来。由于那么多著名作家、导演、演员共同合作,同台演出,在重庆所形成的政治影响是十分强烈的。
曹禺是满腔热忱投入到这一工作中来了。他不但参加剧本第三幕的写作,而且是导演团的成员之一,在演出时,他亲自扮演了夏晓仓(侯凤元)这个人物。
经过紧张排练,《全民总动员》于1938年10月29日在重庆国泰大戏院公演。它的公演成为轰动雾都的盛举,导演团由张道藩、曹禺、宋之的、沈西苓、应云卫组成,执行导演应云卫。白杨饰侯莉莉,王为一饰陈云甫,赵丹饰邓疯子,沈蔚德饰吴妈,江村饰谢柏青,舒绣文饰彭朗,张瑞芳饰芳姑,章曼蘋饰丁明。剧校校长余上沅,还有张道藩、宋之的都分别担任了不同的角色。曹禺的精采表演,受到导演应云卫的称赞:“毕竟是万家宝,老经验,连一点子戏总被挤足了出来,抓得住观众。”①此剧公演后,重庆的《新华日报》、《时事新报》、《国民公报》和《中央日报》等都发表了评论,惠元在《评〈全民总动员〉》中,充分肯定此剧公演在“政治上的成功”,认为该剧题旨“紧紧把握住了目前抗战阶段的重要契机——‘总动员’”,认为“化装、布景、灯光和效果都很成功,演员的演技是最使人满意的”。更重要的是体现了“剧人大团结”。同时也指出“剧情有些地方缺乏真实性”,“还带有神秘主义残余”等。①有的评论还指出,剧中对救亡团体的描写不够真实可信,对“黑字二十八”这个“谜”始终缺乏清楚的交代,对“全民总动员”这一主题缺乏充分的阐明等。②在第一次戏剧节过后,曹禺劲头十足,他说:“让我们鼓起兴会来演戏,笑着演戏,更愉快演戏。因为在不断的艰苦抗战中,我们相信我们的民族是有前途的。”他有着一种对抗战必胜的乐观情绪,他也愿以自己的作品献给抗战的伟业。
他写戏、排戏、演戏的同时,也在注视和思考抗战戏剧创作中的一些问题。这不单是为了教学的需要,也是为他的创作进行准备。
全民的抗战热潮,使客观环境来了一个急剧的变化。紧迫而神圣的抗战,不能不思考如何使自己的创作适应眼前的现状。只要是一个正义的爱国的作家,必然会思考着以怎样的作品来满足群众的需要。对于曹禺来说,他的高度责任感和严肃的艺术追求,使得他不得不思考在新形势下应该写什么、怎样写这样一些问题。
应当说,抗战爆发后,话剧成为一种十分活跃而有力的宣传武器。由于大城市的相继沦陷,大批戏剧工作者纷纷组成了流动的演剧队,走向农村,走向前线,走向城市街头,形成了戏剧的“游击战”和“散兵战”。街头剧、活报剧、独幕剧的创作十分活跃。还有茶馆剧、游行剧等也盛行起来。如著名的《放下你的鞭子》、《三江好》、《最后一计》屡演不衰,起到极好的宣传效果。其它如夏衍的《咱们要反攻》、沈西苓的《在烽火中》、凌鹤的《火海中的孤军》、李增援的《盲哑恨》、荒煤的《打鬼子去》、尤兢(于伶)的《省一粒子弹》等,都是直接配合抗战而写的。此后,还有宋之的的《魔窟》、《微尘》,洪深的《米》,吴天的《孤岛三重奏》等,或写军民共同英勇抗战,或暴露敌人的凶残,或揭穿汉奸的阴谋,或倾诉人民离乱之苦,或暴露敌伪统治下的黑暗,或表现国统区的丑恶现实,都蕴含着作者鲜明的民族义愤,激扬着爱国热情。这些剧作在演出中鼓舞了民众的抗战斗志。
曹禺也曾热情导演过这样一些抗战题材的短剧,但他觉得应该写出更好的剧本,环绕着如何写戏,如何写抗战戏剧,他的思索在几次演讲中都有所透露。
南开中学迁到重庆,更名南渝中学。它继承着过去的传统,又兴起演剧活动,组织了怒潮剧社。当怒潮剧社举行第二次公演时,张伯苓发表演讲说:“今天是本校怒潮剧社第二次公演,这种剧社组织我很赞成,因为到学校来念书,不单是要从书本上得学问,并且还要有课外活动,从这里而得来的知识学问,比书本上好得多,所以一个人念书要念活的书,不要念死的书。”他特别强调指出:“南开剧团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从这组织里就出了不少人才,现在社会上名人如周恩来、时子周、张彭春、万家宝等等,当年都是新剧团的中坚分子。”正是在南渝中学倡导新剧的情况下,怒潮剧社特地邀请曹禺来讲演,他发表了题名《关于话剧的写作问题》的讲话。首先,他针对话剧创作现状,提出创作态度的问题。他说:现在一般的话剧创作者,都有一种变通的缺憾,便是创作态度不严肃,认识力不够,故其作品不深刻,不使人感觉亲切有味,与现实生活的真相距离太远。我们看外国作者,他们对创作态度的认真,实可为我们的模范。近来茅盾从事某项著作,想先写八万字的内容提纲,后再行下笔,此种精神实为作家应有秉具。过去话剧创作又多趋于公式化类型化,今后描写人物务要代表一独特的完全的人格。
由于态度的欠严肃,中国话剧作者,对于材料的收集也不够,大都在报纸上偶见一则新闻,触起灵感,便欣然下笔,此种作品必定浮泛不实。创作材料不但收集上要多下功夫,所得材料更应经过孵化作用,使材料充备时下手才可谓精心结构。从事文艺工作,尤其是话剧,材料搜集的习惯必须养成。我日常生活中,随身常有一小册,对各阶层人物的说话,及其行动特点,每每记下,以备写作时应用。
接着,他对抗战戏剧中的问题,提出了他的见解:还有近来的抗战戏剧,故事往往太离奇,反使人不置信,所以选材上应力求平凡,再在平凡中找出新意义。譬如说现在抗战剧本写的多是汉奸与英勇士兵,但是现存作品中就很难找出有恰如其分的真实。写士兵写不出真能代表中华民族的士兵,而大都趋入传奇式的神话化了。写汉奸也把汉奸写成无恶不作的人物,这其实在观众中的效果是很低微的。……话剧创作者还有一个戒条,就是不要走别人已走过的路,避免因袭造作,要有耐心的严肃的去找出一条路。
这篇讲话,由杜干民记录整理,发表在1938年10月1日出版的《怒潮季刊》创刊号上。编者在此文“编后”中说:“先生所谈诸问题,确为精辟之论”。虽然不能说这篇讲话是他创作经验的结晶,但他所指出抗战初期话剧创作中的一些问题,却是相当剀切的。如果说这篇东西还比较简要,而他写的《编剧术》一文,则比较全面地体现了他的创作思想。
《编剧术》也是根据他的讲演稿整理而成的。1938年6月,中国青年救亡协会准备筹备《战时戏剧讲座》,于6月11日邀请参加讲座的专家、教授和工作人员举行茶会,商定开班事宜。曹禺应邀参加了,并承担了讲授编剧方法的任务。7月25日,在重庆小梁子青年会讲演。听课的人,久仰曹禺盛名,早就恭候在那里了。曹禺面对这些渴望求知的热情的青年朋友,兴致很高。他有讲稿,但却离开讲稿,结合他创作的经验,把编剧的理论谈得深入浅出,受到青年们的热烈欢迎。这篇讲话,可以说是他从事话剧创作以来,最重要的一次理性的总结,谈的都是一些人所共知的题目,但却蕴含着他的甘苦和经验。
首先,他讲了戏剧的三个条件,即“舞台”、“演员”和“观众”,指出戏剧创作是为这三个条件所制约的;而“戏剧形式与演出方法均因为这三个条件的不同而各有歧异。譬如,古希腊演剧由于舞台的简单,没有布景来表明时间地点,所以故事自始至终多半限于一个地点。以后,生吞活剥的学者,读了希腊的剧本,就认为那些剧本的作家是遵守‘时间’、‘地点’、‘动作’统一的三一律,实际他们所遵守的还是实际舞台上的限制。”这里,生动地体现了曹禺的戏剧思想,他反对生吞活剥搬用僵死的教条,他把剧本创作和具体的实际条件联系起来,并以这些条件作为创作的依据。他接着说:“又如罗斯当(Rosta-nd)的西哈诺是为了名演员科克南()而写,因科克南的演技千变万化,只有西哈诺那样诡异神奇的角色,才能显示他的本领,戏剧的威力才能尽量发挥,这是演员影响编剧的一个例子。”然后,他又谈到编剧和观众的关系,这是他尤为重视的一个问题。他说,“至于‘观众’能够影响编剧,更是显然的,因为戏是演给观众看的,观众的性质若不了解,很容易弄得牛唇不对马嘴。台上的戏尽管自己演得得意,台下的人瞠目结舌,一句也不懂,这样的戏剧是无从谈起的。”这些,看来都是话剧创作的常理,但是,出自他的实践感受,就显得分外有力。
根据舞台、演员、观众的实际条件来写戏,不墨守成规,不生搬硬套,从实际出发,这是曹禺戏剧思想中十分重要的方面。他写《雷雨》、《日出》时,就很注意客观条件。《雷雨》人物少,布景也比较经济,显然是考虑到演员和舞台条件的。《日出》也是这样,特别考虑到观众的审美心理和欣赏习惯。客观的条件对话剧创作形成限制,这自然带来困难;而一个真正谙熟话剧艺术的剧作家,他认识到这种限制并善于克服这种限制,把限制转化为艺术创作的自由。曹禺就是这样一个杰出的剧作家。
当他谈到抗战戏剧创作时,同样强调编剧不能脱离“舞台”,“演员”和“观众”这三个条件。或者说是“三种限制”。他说:“抗战剧要深入各阶层、各领域,要在各种不同的地方——有时在城里,有时在农村,有时就在街头,有时又在设备相当完善的剧场——做各种演出。因为舞台不同,观众不同,所以同一抗战剧不能到处演出,也不能随地演得有实效。有的同志下乡演戏,演的是有名的、有内容的、有效果的抗战剧,但结果是失败了,觉得那剧本非重写不可。因为城市内所谓‘抗战名剧’,移到乡下,突然失却了它所凭藉的特殊的‘观众’与‘舞台的缘故。”这些,都谈得很精辟,也切合实际。
关于“编剧的过程”,也是结合他自己的创作体会而谈的。他共谈了五点,第一是材料的囤积;第二是材料的选择;第三是写作剧本大纲;第四是人物的选择和塑造;第五是进入写的阶段。他谈得最有特色的部分是创作的酝酿和构思问题。他把材料的准备同创作灵感的产生结合起来加以讨论。他说,一个剧作家必须“平时不断的收集”材料,决不能凭空创作或是“单靠在报章杂志上取一点材料而加上凭空的臆造写成”作品。他强调“凭一时灵感的激动”是写不出好作品的。他强调“伟大的想象,也是深刻观察体味人生的结果”。但是,他不否定灵感,但“应该设法使灵感油然而生”。怎样才能达到这种“油然而生”的境界呢?他说:“随时随地心内都蕴藏着一种‘鸡鸣欲曙’快要明朗的感觉。这种心理的准备,就需要材料的囤积了。创作的初期过程,正如母鸡孵卵一样。母鸡是每天伏着不动,不见工作的形色,而在蛋壳里小鸡却逐渐形成,终于到一天,破卵而出。……文艺作品的产生,正有同样的‘孵化作用’。”“‘材料的囤积’便是作品孵化中的母鸡工作。积多了各种记忆,它们便会相互影响,激起变动。潜移默化中,稍一触念,有时恍惚若灵魂顿至,充满了生趣的人物和图画,蓦然一幕一幕现在眼前,又亲切,又熨贴的真实,毫不吃力地在笔下涌出,这就是我们的形将成形的小鸡了”。
这确系他的创作经验之谈。他写《雷雨》从材料的搜集、酝酿到写出来,先后有五年之久。他是亲自体验到材料的囤积和对材料的消化酝酿是相伴而行的。他强调“孵化作用”,强调“潜移默化”是有着深刻道理的。经久孕育,逐渐凝聚,引而不发,最后才能达到呼之欲出。譬如,他说他创作《雷雨》时,最初只是“有一个模糊的影像”,“逗起我的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①在逐渐地孵化过程中,各种影像积累多了,才形成《雷雨》的整体构思。他把材料的搜集和“孵化作用”联系起来,就揭示了创作的奥秘,生活的素材正是在“交相影响,激起变动”中,由生活的真实凝聚为艺术的真实,由生活的原型升华为艺术形象。曹禺的剧作无不是在深厚的生活积累的基础上,经过久久的蕴蓄、孵化而升华为高度的艺术境界的,全然没有先验的概念的东西支配着他。
关于“材料的选择”,他说:“戏剧的艺术就是选择的艺术”。他强调思想主题对选材的意义,但是他没把思想主题当作纯观念的东西。他说:“主题是个无情的筛孔,我们必须依照主题狠心地大胆地把材料筛它一下,不必要的不合式的材料淘汰去,这样写来,作品才能经济扼要。”他赞成写剧本要先起草写作大纲。他说:“话剧是建筑,不是堆砌。所以也像建筑物一样地需要精确的设计。”他也十分重视人物的塑造,强调写出人物性格的生动的个性。他以为“个性是不易写的,但写到恰好时,是使人心服的。因为个性不止于着重于他与其它同类人的同点,却更着重他的异点的”。
最后,他对那些热爱戏剧的青年们指出,在伟大的抗战里,应写出对时代有意义的作品。他说:“我们的文艺作品要有意义,不是公子哥儿嘴里哼哼的玩意儿。现在整个民族为了抗战而流血牺牲,文艺作品要有时代意义,反映时代,增加抗战的力量,在这样伟大的前提之下,写戏之前,我们应该决定剧本有抗战时期中的意义。具体地讲,它的主题跟抗战有什么关联。”可以看出,在这段时期里,他倡导写抗战戏剧,而他自己在紧张思索的也是要写出具有伟大时代意义的抗战剧作来。
他正在紧张地探索着,他正在酝酿着抗战剧作的诞生。他的这篇关于编剧方法的讲演,于1940年1月,作为《战时戏剧讲座》,由重庆正中书局出版,题名《编剧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