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马克·吐温 本章:第十一章

    “谁哦?进来吧。”那女人说。

    我推开门进去了。

    她说:“坐下吧。”

    我就坐下了。她用那对亮亮的小眼睛把我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说:

    “你叫什么名字呀?”

    “萨拉彼得。”

    “你住在哪儿?就在附近吗?”

    “不。在胡克维尔,离这儿有七里地,一直往下走。我一路上都是走过来的,可被累坏了。”

    “大概饿了吧。我给你弄点吃的去。”

    “不,谢谢。刚才我是饿坏了,就在下面离这儿两里地的一个村里吃了点东西,这会儿不饿了。所以我这么晚才到了这儿。我妈妈生病了,家里没有钱,什么都没有,我来这儿是想把这事告诉我舅舅的。妈妈说他就住在这个镇子里。我以前没来过这儿。您认识他吗?”

    “不认识,这地方的人我还没认全呢。我在这儿才住两星期。从这儿到镇子上头要走一阵子哪。你就在这儿过夜好了,把帽子脱掉吧。”

    “不,”我说,“我就想休息一下,我要继续赶路的。我不怕黑。”

    她说,她不能让我一个人走,她丈夫也许再过一个多小时就回来了,她要让她丈夫陪我去。随后她就谈起她丈夫,谈起住在上游和下游的亲戚,谈起她家过去的日子多么多么好,后来错走了一步,搬到这个镇上来了,真不如在老地方好好过下去—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她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说得我都担心真不该到她这儿来打听镇上的消息。

    可是,后来她说起了我爸爸和那场谋害的事儿,这时候我就很想听她一直

    唠叨下去。她说到我和汤姆索亚每人弄到六千块钱(不过她说成一万啦),还说了半天我爸爸的事,说他糟糕透了,我也糟糕透了,后来她说起了我是在什么地方被人给谋害的。

    我说:“你知道那是谁干的?这件事我们也听说了不少,可是我们没弄清到底是谁杀了哈克芬呢。”

    “哦,我看这儿的人也都想弄明白究竟是谁杀了哈克芬。有的人怀疑是他爸爸自己干的呢。”

    “不会吧—怎么会是他自己呢?”

    “开始大家都是那么看的,还差点把他私下里弄死。天快黑的时候,他们改了主意,认定是那个逃跑了的黑奴干的,他叫基姆。”

    “哦,是他—”

    我停住没说下去。我觉得还是别吭气儿的好。她又接着说起来,根本没留意我插了句嘴。

    “那个黑奴就是在哈克芬被人谋害那天夜里逃走的。有人出了赏金捉拿他—三百块,还出了赏金捉拿哈克芬的爸爸—两百块。你瞧,头天夜里出了那件杀人的事,第二天一早他就到镇上来了,见人就讲这件事,还跟大家一起搭上渡船打捞尸体,可是后来他就不见了。天还没黑的时候大家想私下里把他弄死,但是,他早跑得没影了。

    “第二天,他们发现那个黑奴也逃跑了,后来他就再没露过面。所以他们就把这事放在他头上了,你瞧,这下他们就没完没了地开始谈论这件事。第二天老哈克回来了,哭着喊着找撒切尔法官要钱,要去伊利诺斯州去捉那个黑奴。法官给了他些钱,当天晚上他就喝醉了,有人看见他和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一直在镇上呆到半夜,然后才和他们一块儿走了。唉,以后他就再没回来过,人们都说等到这事平静下来的时候,他才会回来,因为人们都觉得是他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又布置了一个虚假的现场,好让人相信是强盗干的,这一来他用不着花很长时间打官司,就能把小哈克的钱弄到手。人们说他这人能干出这种事呢。哟,我看他可真够狡猾的。如果一年以后他还不回来,那他就没事了。你瞧,根本抓不住他的把柄,到了那时候,一切都会平静下来的,就这样,他不费什么力气就可以把小哈克的钱弄到手。”

    “对,我也觉得是那么回事,我看这事再明白不过了。很多人怀疑是那个黑奴吗?”

    “哦,也不是所有的人。只有少数人觉得那是他干的。反正他们用不了多久就会捉住他的,到那时,也许他就招了。”

    “怎么,他们还要捉他吗?”

    “哎,这你可就不知道啦。难道天天都有三百块钱放在那儿随便让人拿吗?有些人觉得那黑奴没有跑远,我也这么看—不过我倒没有到处跟人说去。几天前,我跟住在隔壁那个木头房子里的老两口聊天,他们偶然说到河上有个岛,叫文帝斯岛,从来没有人到那个岛上去。莫非岛上没人住?我问了一句。他们说没人住。我没再说什么,可我琢磨了一下。我差不多能肯定就在一两天以前,我看见那个岛头上还冒过烟,所以我心里想,没准儿那个黑奴就在岛上藏着呢。我想怎么说也值得去那岛上搜一搜。打那以后,我就再没看见那冒烟,所以我又想,要真是他的话,也许已经又跑掉了。不过我家那老头子还是要过去看看,打算叫个人一块儿去。他本来出门到上游办事去了,可今天回家来了,两个小时前他刚到家,我就把这事告诉了他。”

    一听这话,我可就急得坐不住了,两只手也不知该做点什么才好,我就从桌上捏起根针,往针鼻里穿线。可是两手直打哆嗦,穿也穿不进去。这时候那女人停下来不说了,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正用好奇的眼光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把针线搁在桌上,假装听得入了神,顺口说:

    “三百块可真是一大笔数目呢。我妈要能得到这笔钱就好了。”

    “哦,对了。我家老头子刚才和我说过的那个人他们一块儿到镇上去了,他们要去弄条船,还要看看能不能再借一杆枪。他俩后半夜就要动身到那儿去呢。”

    “白天去不是看得更清楚吗?”

    “是的,可是那黑奴不是也看得更清楚了吗?后半夜他没准会睡着的,他俩就能摸黑穿过树林,如果他还在生着火,天越黑就越好找的。”

    “那我可没想到哦。”

    那女人又开始好奇地看着我,看得我浑身不舒服。

    过了一会儿,她说:

    “姑娘,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玛…玛丽洁菲斯。”

    可是,我记得好像刚才说的不是玛丽,我就没敢再抬起头来,所以我有些感觉不自在,生怕脸上露出破绽来。我巴不得那女人再说点什么,她越是不吭气

    儿,我越觉得不自在。

    过了一会儿,她总算又开始说了:“姑娘,我记得你刚进来的时候说你叫拉迪,对吗?”

    “哦,是的,阿姨,我是这么说的。我的全名是拉迪玛丽洁菲斯。拉迪是我的名字的头两个字。有的人叫我拉迪,有的人叫我玛丽。

    “哦,是那样吗?”

    “是的。”

    这下,我才觉得自在了些,可还是想尽快离开那儿,还是不敢抬起来看她一眼。

    谈着谈着,那女人终于把话题扯开了,说起这收成多么坏,她家过得多么寒酸,家里老鼠大摇大摆地跑跳,简直都成窝了,东扯西扯说了一大堆,这一来我就又自在了。老鼠的事儿她说得真没错,当时就有一只老鼠从屋角的一个洞里不停地伸出鼻子来,她说她一个人呆在屋里的时候,手边总得放点东西,好随时扔过去打老鼠,要不它们就搅得她不得安宁。

    一会儿,她拿出一个粗铅丝拧成的疙瘩给我看,说她平时拿这玩意儿打老鼠很准的,可是她两天前把胳膊给扭了,这会儿不一定能打得准。她一边说着一边就瞅准个机会,嘭的一声朝一只老鼠扔了过去,可是没有打住,差得远着呢。她“啊呀”一声,看样子把胳膊弄疼了。她说再有老鼠出来就叫我再打一次试试,可我想赶紧走掉,免得老头儿回来找我的麻烦。不过我倒没有露出马脚,我照她的吩咐拿起铅丝疙瘩,朝一个露出鼻子的老鼠扔过去,如果那家伙呆在那儿不动,非砸得它蹬了腿不可。她说我这两下子真是没得说,再有老鼠出来准能打中。她把铅丝疙瘩拿回来,还取来一些绵线,叫我帮她绕。我举起两只手,让她套上线,她一边绕一边又说起她自己和她男人的事来。

    说着说着,她忽然停住话头,吩咐我:“盯着点老鼠,干脆把铅丝疙瘩放腿上吧,用起来方便。”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把那块铅疙瘩往我腿上一扔,我两腿一夹,把它给夹住了。她接着又唠叨起来,不过只唠叨了一会儿,就把线从我手上取下来,盯住我的脸,样子倒挺和气,问我说:“好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什—什么,什么?”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是叫德比、汤姆、鲍比,还是别的什么名字?”

    我觉得自己当时像树叶一样发起抖来,一时竟没了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

    才好。可我还是开口说了话:“哦,我是个可怜的女孩子,千万别拿我开心哦。如果我在这儿让您不高兴了,那我就—”

    “不,姑娘,别多心,坐着别动,我不会伤害你的,也不会揭你的底儿。尽管把你的秘密告诉我,相信我吧,我会替你保密的;另外,我还要帮你的忙。如果你愿意,我男人也会帮你的。我看,你准是个学徒,从东家逃跑出来了—没问题。那算不了什么,不是什么过错。东家对你不好,你就打定主意跑呗。上帝保佑你,孩子,我一定不会揭你的底儿。对我全说了吧—好孩子。”

    听她这么一说,我感觉再装下去也没什么用了,全对她坦白了吧,不过她可不能说话不算数。然后我才告诉她我父母全死了,法官把我判给一个刻薄的老农民做长工,这人住在离河三十里的乡下,待我坏极了,我实在受不了。

    有一次,正好他要出门去两三天,我就趁机偷了他女儿几件旧衣服跑走了。这三十里地我走了整整三夜。我夜里赶路,白天躲着睡觉,我带了一袋肉和面包,吃了一路,还剩下不少。我说我相信我的舅舅会收留我的,就为这我才跑到这个镇上来。

    “孩子?这是圣彼得堡。你确定你的舅舅真的在这个镇上吗?

    “哦,我说,我想,我的舅舅应该就在这里呢。”

    “哦。孩子,等一等,我给你弄点东西吃。你大概饿了。”

    她给我弄了点吃的,随后说:“我问你,卧着的牛要站起来的话,哪头儿先起来?我要你马上回答,别琢磨。哪头儿先起来?”

    “尾部先拱起来。”

    “好,那么,马呢?”

    “也是尾部。”

    “树的哪面长青苔?”

    “北面。”

    “有十五头牛在山坡上吃草,脑袋朝一个方向吃草的有几头?”

    “十五头都朝一个方向。”

    “好了,看样子你是住在乡下的,我还以为你又在哄我呢。那么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萨拉彼得,阿姨。”

    “那好,你要把这个名字牢牢记住,别忘了。别到走的时候又告诉我说叫什么亚历山大,等我抓住你的错儿,你又说叫萨拉彼得,哄我放你出门。别穿这

    身旧花布裙在女人跟前打转转,你装女孩子装得太不像了,哄哄男人兴许还将就。孩子,往针眼里穿线的时候,别死死抓住线不动,光动针,要抓住针不动,拿线往里穿,女人都是这么做的,男人的做法正好相反。扔东西打老鼠的时候,要踮起脚尖来,手要举过头顶,怎么笨就怎么来,还千万别打中老鼠,要差上七尺八尺的才好。扔的时候胳膊不要僵巴巴的,就像肩膀上有个能转动的轴一样—要像个女孩子;别把胳膊伸到一边,用手腕和胳膊往外甩,那就像个男孩子了。还有件事要提醒你,女孩子用腿接东西的时候,是把两个膝盖分开,可不是像你接那个铅丝球一样,把两膝夹在一块儿。瞧,你往针眼里穿线的时候我就看出你是个男孩子了,后来我又想出别的办法来,为的是确定一下。现在,快去找你的舅舅吧,萨拉亚历山大彼得,如果你遇上麻烦,就给我捎个话来,我会尽量帮你摆脱麻烦的。”

    我顺着河岸往上走了五十来米,随后又折回来,找到了我的小筏子,这儿离那所房子还远着呢。我跳进筏子里,赶紧划开了。我往上游划了一大截儿,算准走多远才能划到岛头上,这才横着划过去。我把遮阳帽脱掉,因为这时候也用不着遮脸了。

    划到河中间的时候,我听见钟声响了,就停下来听了一会儿,钟声传到水上已经很微弱了,但是能清清楚楚地听见是十一下。在岛头上一靠岸,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可我连喘口气儿的工夫也没耽搁,就马上钻进了树林里,来到我最初宿营的地方,在一块干燥的高地上生了一堆旺旺的营火。

    接着我又跳进小筏子里,使劲朝下游我们住的地方划过去,划了一里半的样子,上岸穿过树林,爬上山脊梁,钻进石洞。基姆正在地上躺着,睡得很熟。

    我把他叫醒,说:“起来,打起精神,基姆!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他们追上来了!”基姆什么也没问,一句话也没说,但是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他那股劲头显出他心里是多么的害怕。这时候,我们的东西全都搬上了藏在水湾里柳树下面的木排上,可以撑出去上路了。我们先把洞口的营火扑灭,后来在外面连一支蜡烛的亮光也没有暴露。

    我把筏子从岸边撑开,四外张望了一下,不过就是附近有只船,我也看不见,因为在星光下和黑影里,什么都瞧不清楚。随后我们撑出木排,顺着树影一直往下溜,轻轻溜过岛尾,我们始终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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