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黄员外听了招书办一番言语,不禁怒从心上起,火向耳边生,拔起脚来就想去问刁占桂,亏得招书办再三相劝,说凡事从长计议,不可造次,黄员外方停住了脚,问他这事怎么办法?招书办道:“现在的事,倘若是底下作弊,上头不知道,这事还容易办。你自己不便出面,或者托别位绅士,同老爷要好的前去拜会老爷,说破此事,放出府上管家也就完了。但是老爷晓得了底下作弊,一定不依,倘若责罚他们一顿,那你这个仇家不免越结越深,以后没事便罢,如若有事,落在他们手里,那时公报私仇,他们这些人是什么好缠的么?”黄员外道:“告诉本官晓得他们作弊,不要责罚他们,只要放出我们的人就是了。”招书办道:“说的好容易,可惜这个官不是你我做的。大凡一个官,内里子不要声名,外面子没有不愿的。你如今说破了他,他晓得他手下人作弊,面子上搁不下,他肯就此撒手吗?”黄员外道:“说又不好,不说又不好,真正叫我没得法儿。”招书办道:“这一层且慢着,刚才我的话并没有说完,倘若这里头老爷是知道的,准他们如此做品,故意要弄倒你,你有什么法子?”黄员外道:“是呀,这层也不可不虑。”招书办道:“据我看来,这事情十成里头,倒有九成是这么样。”黄员外道:“依你的话,老爷是知情的了。”招书办道:“他知情不知情,我也不去管他。你且到那边去,不要放姓刁的回去,他不回去,你们管家还不会吃苦,等我替你去探听探听再来。”黄员外道:“如此请你费心去走一趟,快去快来,我这里按住姓刁的,专候你的信。”招书办答应着,连忙起身去了。
且说刁占桂坐在书房里,让黄员外入内换衣服拿银子,原说拿了银子出来,一同到衙门前打点,趁便连他亦扣起来,可以讹诈他一大注钱。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心上好生疑讶,问问左右的人,有的说上房有事,有的说在花厅上会客,会的客也是衙门里来的。刁占桂不听则已,听了之时,赛如顶门上打了一个闷雷一般,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把他等的急了,想要自己跑过来看,到底会的是那一个?刚刚出得书房,齐巧黄员外送过招书办进来,连说:“对不住,适才是舍亲为了一桩要事来找我,同他说了半天话儿,连累尊驾好等。”刁占桂一听他话,便知道有心相瞒,且看他怎样发付我,再作道理。便拉着招书办的袖子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可以去了,免得他们在那里等得心焦。”黄员外听了招书办的话,一心想拦住他,便说:“你来了半天,肚皮想已饿了,我们吃了饭再去。况且我今天还没有过瘾。”一面说,一面反拉了刁占桂,请他到屋里去坐。刁占桂何等刁钻,岂来上他的当?刚才听了旁人的话,这会子又见黄员外这副情形,知道事情出了岔子,一定有人前来送信,叫他不要去。但一时猜不出是那一个,心下好闷。又想这事情既已被他晓得,我纵留在此也是无益,不如我回去,先给他们个信。好在有他两个人做押头①,不怕他不来料理,就是晓得我们作弄他,这事情是通过天②的,不怕他去上控。况且到底是他先诬告人家,我就是个见证。想好主意,仍旧不说破他,依然赔着笑脸说:“大先生,你既然还没有过瘾,我却肚子不饿,让我先走一走,先去告诉他们,说你就来,好叫他们放心。”说完起身要走,黄员外还想拦他,那里拦得住,只得由他去了。
刁占桂出得黄家,一路上越想越气,说一个鱼儿已经上钩,又被他逃走,真正晦气。一头走,一头想,不知不觉,回到衙前。史湘泉接着,忙问:“怎么样了,叫我等了这半天?送了信去,那姓黄的是怎么说?”刁占桂道:“不要说起,是我倒霉,已经被我说好了,连姓黄的一块骗了来,把他主仆三个一齐关在这里,不怕他家里不拿银子来赎。不晓得是我们这里那个杂种,去通了风,送了信,姓黄的倒说不来了。而且姓黄的被我说的信以为真,自己先带些现银子来,如今弄了这一场空,你说我气不气。”史湘泉道:“是那个多嘴前去通风?我在这里两眼巴巴的望你,现在出了这个岔子,是我再想不到的,如今这事怎么办呢?”刁占桂道:“好在他家有两个在这里做押头,不怕他不来料理,我们这里是通过天的,还怕什么?”史湘泉道:“他不来,我们不好捉他来,算他运气好,不来上钩。事到此间也叫没法,那两个既然来了,少不得叫他们吃点苦,是他们自作自受,怨不得我来害他。他主人早来料理一天,就让他们早出去一天,他主人一天不来料理,就叫他们多受一天罪。这些东西,不到黄河心不死。刁先生,我这话可是不是?”刁占桂道:“不叫他们吃点苦,难道让他们来享福不成?”说完,史湘泉仍旧走到班房,对着黄升说:“我是好意去找你们主人,叫他保你二位出去,省得在这里吃苦。不晓得你们主人,听了什么人的闲话,骂我们不是好东西,骗了你二位来,又去骗他。他说我的底下人,叫他们吃一夜苦,没有什么要紧,等明天告诉本官,不怕不拿我的人乖乖的送还与我,还要重重的办我们。我的大爷,你可是知道的,你来了这半天,如若不是我照应早已进了这笼子,同他们一块儿受罪,还叫你二位在这外头吗?不是我说句过分的话,你主人太瞧人不起,拿我们当作坏人。你们诬告人家,现在被人家反告下来,老爷准了状子,来拿你们,你主人还在家里说大话,什么明天拜本官,办我们。你说我听了这话气不气呢?依我说,你们主人,明天快劝他别来,就是来了,恐怕要闹个没脸。今天晚上,若是悄悄的来把你二位保出去,明天托个人来,向本官求个情,倒是神不知鬼不觉。现在既然拿我们当作坏人,这可是他自己上当。
黄升听了他话,将信将疑,就说:“我为主人多受一夜苦也是应该的。究竟是什么人送的信,给他上这个当?”史湘泉道:“他不肯说,我知道是谁?”黄升道:“这便是怎么好?总得拜求你周全周全,少不得明天出去,一总谢你。”史湘泉道:“今天如此,明天晓得怎样?若说要周全,我何尝不周全,把你放在笼子外头半天,少停查班房的苟大爷来看见,我就要担不是的。你想舒服却也容易,里边屋里,有高铺有桌子,要吃什么有什么,你不信,我领你去看。”说着,便把黄升链子解了下来,拿到手里,同着他向北首那个小门来。推门进去,只见里面另是一大间,两面摆着十几张铺,也有睡觉的,也有躺着吃烟的。黄升到此,方明白刚才端饭端菜进来,原来就是这些人吃的。看了一会,便对史湘泉说:“这屋里也好。”史湘泉道:“进这屋有一定价钱,先花五十吊,方许进这屋。再花三十吊,去掉链子。再花二十吊,可以地下打铺。要高铺又得三十吊。倘若吃鸦片烟,你自己带来也好,我们代办也好,开一回灯,五吊。如果天天开,拿一百吊包掉也好。其余吃菜吃饭,都有价钱,长包也好,吃一顿算一顿也好。”黄升听了,把舌头一伸道:“要这些吗?”史湘泉道:“这是通行大例,在你面上不算多要。你瞧那边地下蹲着的那一个,他一共出了三百吊,我还不给他打铺哩。”黄升道:“咱们是好弟兄,你总得照应我。”史湘泉道:“这钱不是我要的,须得我们苟大爷来了,我来替你同他讲,他肯答应,是你的运气,他不答应,你虽怨我,这事情我是不能做主的。”黄升还要说别的,只见前头看守班房的那个莫是仁跑进来说:“苟大爷来查班房了。”史湘泉仍旧拿他牵到王小三一处拴好,自己赶出来迎接姓苟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歇了一会子,才见一个三小子,打着灯笼,史湘泉、莫是仁走在头前领路,苟大爷跟在后面,黑苍苍的面孔,一脸横生肉,蓝洋绉皮袍,黑洋绉马褂,吃得醉醺醺的。走进班房,先推北面小门进去,查了一回出来,三小子拿灯笼,向栅栏里照了一照,随后照到南头,看见黄升、王小三两个。此时黄升、王小三正吓得心上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一见他走到跟前,犹如小鬼见了阎王一般,面色登时改变。苟大爷便问这两个是什么人?史湘泉赔着笑说:“这是黄府里爷们,今天因为诬告人家一桩事情,刚才提到,还没有审。”苟大爷骂史湘泉道:“既然提了来,为什么拴在外头,不关到笼子里去。”史湘泉道:“这黄府不比别家,大爷是知道的,总得你老人家高抬贵手。”苟大爷道:“放屁!胡说!他便是真正王府里的人,到了我这里,也得依我的管束,我不认得什么黄府不黄府,快快替我关进去。史伙计,你不要闹没脸,等我回过老爷,看你吃得住吃不住。老爷叫你拿人,你倒会做人情!”史湘泉道:“总要求求你老人家开恩,今天权容③他在那边屋子里蹲一夜。”苟大爷道:“要住那边屋子也容易,价钱同他讲过没有?他是有钱的主儿,不能比别人。”史湘泉道:“就是这个要同你大爷商量。”便放高了喉咙对黄升道:“我们大爷的吩咐,你听见了没有。”黄升道:“要多少,请你同我家主人商量。”史湘泉冷笑道:“他不肯来,叫我同谁商量呢?”黄升道:“应得多少,我们替他受了罪,他能够少你们的吗?”史湘泉道:“不是这样讲,你相信他,他拿我当坏人,我不能相信他,你这里可有做保的没有?”黄升道:“我到这里头,那里来的熟人,找他做保,除非出去找我主人。”史湘泉道:“这就难了,钱又没有,保人又没人,你主人又不肯来,这话叫我怎么说呢?”
原来两人商量的话,都被姓苟的听的明明白白,见是这样,便嚷着对史湘泉说:“史伙计,你别同他讲了,我没有这么大工夫等他,他这又没有,那又没有,还同他说什么,早点把他弄进去,省得我们的干系。要晓得我们这两个钱也不是好赚的。”黄升还要说别的,姓苟的装作不听见,吩咐莫是仁把他两个关进去。莫是仁一声得令,不由分说,把他俩的链子牵在手里,走到这面,将栅栏门开了,推他二人进去。黄升到此无法,只得听其所为。姓苟的又照例吩咐了两句话,是叫莫是仁晚上当心。莫是仁答应着,仍旧由三小子照着灯笼而去,史湘泉也跟了出去。
刚刚出得班房,不多几步,忽听得栅栏里面沸反盈天吵闹起来。史湘泉回来看时,原来栅栏里的犯人,凡有新犯人进来,他们是有规矩的,定要新犯人孝敬,若有孝敬便罢,倘是没有,这顿下马威却是不受的,而且以后还不时凌虐,总得再有了新犯人进来,才能饶过这前头的,当下黄升、王小三那里懂得这个规矩,先是有两个顶老的犯人,向他二人伸手,他二人不理,老犯人破口骂了他二人几句,随后大家一齐动手,直打得他两个遍体鳞伤急声叫喊。史湘泉起先也懂得他们这个规矩,装做不听见,后来怕打的不成样子,连忙将脸靠在栅栏外边,喝阻他们,叫他们住手。众人见是他来,方才一个个走开,再看黄升、王小三两个人,早被他们打得蹲在地下了。史湘泉还在外面做好人,说有话同我说,你们怎好乱打人。众人都不做声,黄升二人也未听见。
究竟史湘泉有什法子,能免黄升吃苦,与那招书办探听得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押头———人质。
②通过天———指一件事连最高当局也知道。《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七十九回:“末后自己引了一个失察之罪,这件事不是已经通了天的么?”
③权容———姑且容许之意。权,当姑且、权且讲。《文选?左思〈魏都赋〉》:“权假日以余荣。”李善注:权,犹苟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