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生无计远乡闾,妻也暌违,子也暌违。山川迢递病支闻,生不能归,死不能归。思亲孝子泪沾衣,朝也含悲,暮也含悲。艰危历尽父骸回。天也维持,人也维持。右调《一剪梅》
话说明季末年,吴门有一孝子,姓黄,名向坚,字端木。其父字含美,为云南大姚令。时值天下大乱,干戈四起,据土称王者纷纷不一,滇南一路几成异域。含美义不从逆,埋名隐姓,遁迹民间。孝子徒步万里,历尽艰苦,寻其二亲以归。闻者争相敬慕,或作传纪,或为诗歌,甚至演为传奇。至今优人演唱,虽妇人孺子,莫不痛哭一回,欣喜一回,尽知黄孝子之名。
其时,有一名士计甫草,执贽孝子门下。有人道:“孝子无文采,你何故师事之?”甫草道:“吾师其行,非师其文也。天下的人,有能只身徒步,走万里蛮瘴之乡,虎豹虺蛇盗贼也不怕,风波险阻也不惧,饥寒疾病也不恤,奉其二亲以归者乎?天地鬼神且敬之,吾何敢不敬?且世之拜人为师者,大抵通声气,树党援,不问其人之实行何如,依草附木,以出门下为荣。不此之非,而转疑孝子为不足师乎?”人皆服其高论。可见人莫重于实行,而实行尤莫重于孝!
后百余年,而又有昆山曹孝子事。孝子名起风,字士元,原籍徽州。父名子文,母李氏。子文以货殖为业,后来迁居昆山县,家道渐消,用度觉得艰难了。俗语说得好:“坐吃山空”。子文本系经营人,焉肯束手坐困,因思出外做些生意以为一家活计。闻得药料多出四川地方,贩卖者每获厚利,所以决计欲往四川。儿子年幼,托弟子斌熙管门户。又向妻子叮嘱一番,约定归期,多则三年,少则二年,带些资本,孑身独往。
常言道:“钻天洞庭,遍地徽州。”故徽州人作字最多,出门不忧无伴的。即家中妻小亦以远行为常,绝不阻留。那知子文出门之后,不知不觉过了数载,音问杳然,家中不免着急,求签问卜,几无虚日,凡有在四川作客人家,皆去打听消息。或言在某处曾会过一面的,或言从未会见的,捕风捉影,总无的确的信。家中用度一日窘一日,再迟下去,渐渐有绝粮之厄了,因此悬望益切。
一日,听见有一徽客新从四川归来,李氏命叔子斌急往探信。那客道:“闻令兄于几年前已经病故,故同乡客人尽皆知道。只因相去路途尚远,故未晓得死的月日,死的地方。死信则是确的。”子斌疾忙回家报知嫂侄,合家大哭,挂孝招魂。
其时,士元年才十六,对母哭道:“父亲已经身死,骸骨不知抛落何处,孩儿欲要亲到四川寻取父骨回来,望母许我出门。”李氏哭道:“这里到四川有五六千里路,你年纪尚小,又无行李盘费,怎生去得?”士元见母不允,自忖道:“父即不得生还,难道骸骨也不能归里?但家中实无余积,盘费一无所措,如何去法?”想到此处,泪如泉涌,呼天抢地,大哭不止。
一日,忽有一故人到士元家来。其人姓潘,名甸村,原籍徽州,住居苏郡。与子文莫逆之交,常相往来,士元亦曾见过几次。闻子义身故,特来吊问。子斌陪坐堂中。士元出来叩谢。甸村见了,蹉叹不已。士元坐在地下,只是哭泣。甸村问道:“如今你家作何算计?”子斌道:“吾的侄儿思欲赶到川中寻父遗骨,一则怜他年小,未可出远:二来家中用度日极艰难,那有盘费出门?所以在家朝夕啼哭。”甸村道:“少年有些孝思,却也难得。若论盘费,吾与令兄平日情同骨肉,亦不忍听其骸骨不返。如若要往,愿以百金相助。但令侄年小,积途万里,孤身独去,却不放心。”子斌道:“甸兄有此义举,这是吾家生死感戴的!吾侄年小,弟愿代他前去,寻取骨殖回来。”甸村道:“兄肯代去,最好的了。吾即送银到来。”说罢,起身别去。斯时,士元感激,李氏心中稍宽。
不上两日,甸村果送盘费百两过来。子斌便收拾起行。母子谆谆致嘱:“寻见遗骨,速即归来。”子斌诺诺而去。
自子斌去后,将及一载,母子眼巴巴无日不望。那知子斌初到川中,只道一问便有着落,及至东寻西访,毫无影踪。担搁二年,看看行囊将尽,留此无益,只得独自回家。连着在路日子,准准三年。
士元见叔父回来,依旧寻不着父亲骸骨,益发伤心大哭,向母亲道:“儿此番生生死死,总要寻着父亲遗骨。即盘费全无,求乞前去,也顾不得!”李氏与子斌再四阻留,士元去志益坚。
其时,甸村闻子斌归家,正来问信。士元出见,哭诉道:“前承老伯厚赠,徒负盛德。侄今亲往寻访,就令走遍天涯,沿途乞丐,亦所甘心!万望伯父看先人之面,照顾家中老母一二。”说罢,跪下痛哭。甸村一见惨然,即忙扶起,道:“你有如此孝心,吾也不好阻挡,想上天亦一定怜你的。如无盘费,吾再助你五十两便了。”甸村一到家中,便送银过来。士元留下三十两作家中用度,自己带了二十两作路上盘费。临行时,母子痛哭一场。士元自料此去路程难定,归期未卜,盘费前后不够,总要在外打算,多留些家中,好待母亲过活。
且说士元别了母亲、叔父,一径起身。初尚搭船,行了数日,渐出江南疆界,心中想道:“吾日坐船中,怎能得见父骨?须在陆路寻访,或者问得出来。”遂辞别船家,徒步而行。又思:“我只一张嘴,那里能逢人便问?”因而买一尺方的黄布,将父亲年貌、履历,自己寻取骨殖,求人指示的意思,备细写明,负在背上,以便访问。果然路上看见的人皆来相问。有的道:“是‘袁怜党’假作孝子骗人的。”有的道:“看他容颜哀戚,实从心上发出,是个真孝子。”旁人谈论,纷纷不一。又有人指点他道:“某处地方,徽州人作客最多,你应某处去访问。”
士元听了,不论远近,便去探访。或日行数十里,或日行百余里,遇不着宿头,就在枯庙中过夜。走了半年有余,才至四川成都府。此处却因子斌来寻访过一番,士元一到,便有同乡人告诉他道:“前日令叔到此,寻了二年,杳无影踪,看来令尊遗骨不在此处。况四川一省,地有数千里大,还宜别处去寻。”士元便离了成都,向东寻去,直至滇南境上,并无踪迹。退转身来,又往金川一路寻觅。其处皆高山峻岭,行走的路益发险绝,人烟绝少。
一日,行至黄昏时候,茫无宿处,路旁见一石洞,钻身入去,宿了一宵。天明看时,只见满地毛骨,血痕点点,起身便走。走过数里,才见人家。居人见他来得早,便问:“客人,昨夜宿在何处?”士元告他宿处。人皆吐舌道:“此是老虎洞,如何宿在里头?”有的道:“此位客人,想是铜皮铁骨的,老虎不要吃他。”有的道:“你看他背上所负的榜,是个寻亲孝子,所以老虎不敢害他性命。”
又一日,贪走失路,寻不着宿店,遇一破寺,推门进去,见殿上十数个长大汉子坐在里头饮酒,两旁排列刀仗,一见士元,便喝道:“你是何人?敢来窥探!”士元战兢兢答道:“是求宿的。”有人看见他背上有字,仔细一认,便对众人道:“这人却是个孝子,不要害他。”又道:“想你没吃夜膳?”便与饭吃,教他宿在廊下。初更时候,只见众人俱执刀仗而去,五鼓才回。又有人叫他道:“天色将明,你该去了。此处是小路,往南数里方是大路。”士元如言而行,果是大路。
又尝于深山僻处见一妇人,通体精赤,长发数尺,散彼肩上,向士元看了一回,走入深林中去了。问之居人,居人道:“此是山魅,见孤身客人,便要驮去求合,能致人死!想你是个孝子,故不来相犯。”所遇奇奇怪怪可骇可怕之事,如此者甚多,不能殚述。士元一心寻骨,全无一些阻怯。
又行数日,有人道:“再走去不是中国界了。”士元只得回来,复到成都。未识其父骸骨究竟寻得着否,且听下回分解。
精诚一线上通天。只恐寻求念不专。
历尽艰危无变志,自然绝处有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