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科道乱纷纷,尽奏奸贪是郭勋。
言语太多成变局,水浑鲢鲤不能分。
话说当时嘉靖帝准了马录本章,李福达秋后处决,郭勋有旨切责。若使科道言官不再参劾,这桩事也就完结了。无如明朝风气,言官最喜说长说短,以显脚力,一本不准,第二本再上,这个不准,那个又奏,把朝廷絮聒个不了。即王亲国戚,稍有过失,都惧怕他。始初还论是非,继而更尚意气,务要依他说话才罢。朝廷看得厌了,往往留中不发。今看见马巡按所奏,武定侯庇护逆党,私书嘱托,众官部愤愤不平起来。有的道:“福达杀人巨万,潜踪匿形,今罪迹已露,论以极刑,尚有余辜。武定侯曲为嘱托,亦宜抵法。”有的道:“交通逆贼,明受贿赂。福达既应伏诛,郭勋亦难轻赦!”其后参劾他的,一本凶似一本,竟说他党护叛逆,心怀叵测,要坐他谋叛罪名,非灭族不足蔽辜了。郭勋那里当得起,只得去求朝廷心腹宠臣张璁、柱萼,要他保护。
你道张、柱二人何以得宠朝廷?说也话长。当时正德皇帝晏驾无子,遗诏兴献王长子厚口,系皇考孝宗亲侄,伦序当立,群臣遂奉以为帝,即嘉靖帝也。嘉靖既立,欲尊他本生父为兴献皇帝,称考:孝宗皇帝称伯。此一已私情,天理人心上实说不去。譬如民家无子立后,把家产田园尽传子嗣子,自应承顶这支香火,本生父母,到差了一肩了。若但知厚其所生,待嗣父母仍如伯叔,要这嗣子何用?天子与庶人一般,所以群臣引经据理,都说兴献不宜称考。嘉靖格于公议,也就隐忍了。
其时,张璁方为观政进士,朝廷大事,那得有他开口?一日,遇一相面的道:“尊相二年之内,位至宰相。”璁笑道:“吾一现政进士,二年之内,焉得翼登政府?”相士说:“相上生着的,连我也不得知道。”适当大礼议起,璁知朝廷欲崇所生,因格于廷议,不能遂心,自忖道:“吾若另创一议,折服诸臣之说,君心必喜,富贵可以立致矣。”遂上礼疏道:
皇上入嗣大宗,称孝宗为皇考,称兴献王为皇叔父,在廷诸臣,不过拘执汉哀帝、宋英宗嗣位故事,不知汉哀、宋英皆预立为皇嗣,养之宫中,久已明正为人后之议。若后上继统,在宫车晏驾之后,群臣遵祖训,奉遗诏,以伦以序,迎立为帝,比之预立为嗣,养于宫中者,昭然不同,理合尊兴献为皇考,以尽为子之道。若利天下而为人后,恐子无自绝于父母之义。
说得恳恳切切,尽反朝廷众议。嘉靖见了大喜,传谕内阁道:“此议遵祖训,合古礼,尔曹何得误朕于不孝?”继而柱萼亦上一本,与璁说相同。帝见更喜。那时群臣见了二人疏,皆指为邪说,疾之如仇,守候朝门,急欲老拳奉送。二人见众怒难犯,走入武定侯家求援。武定诉知嘉靖,旋有中旨,命二人为翰林学士,大礼竟从其议。凡不合者,尽皆罢斥。
张璁不上二年,果然拜相了。因有这个缘自,故与郭勋结为一党。如今郭勋到来求救,焉得不出力相助?况二人常在朝廷左右,其言易入,遂乘间启奏道:
郭勋为议礼,触了诸臣之怒,举朝皆与为仇,所以纷纷弹劾。臣等查得指挥张寅,实非福达改名。因诸臣欲害郭勋,故诬张寅为逆犯。求皇上莫听诸臣之说。以成不白之冤。
要晓得嘉靖帝原非昏庸之主,但因议大礼上亦受了臣下多少委曲,今日二臣之言,正触其怒,便信以为然,遂发出一道旨意,提福达一案来京,并命解巡植马录同审。诸臣尚在梦里,全不晓朝廷已有先入之言,提到审时,三法司仍照前讯口供覆奏。嘉靖大怒,诘责问官审事不实,命张璁兼摄都察院,柱萼兼摄刑部,杂治其狱。斯时,群臣才晓得朝廷听信谗言,大局有变了。
那二人奉旨会审,只要迎合上意,那里管天理良心?廷讯时,绝不问福达长短,单诘责马巡按枉法任情,屈害无辜。马巡按极口分辨,二人只做不听见,喝教用刑。顿时将马巡按遍体拷掠,五毒备加。可怜一个正直御史,弄得死去活来。马录看来若不诬服,徒自吃苦,只得承认挟私故入人罪。问官才不用刑。这薛良竟问他诬首罪名。二臣审出口词,以为得计,奏知嘉靖。那嘉靖只道审出实隋,不被众臣瞒骗,那晓朝纲是非已被权臣弄得七颠八倒了!发下旨意:福达释放,薛良抵死,巡按马录及台谏诸臣俱着锦衣卫廷杖一百,分别治罪。
这廷杖法律,历代所无,惟明朝独有。自设此法以来,不知屈死了多少忠良。那见得廷杖利害?凡官府犯罪,但发锦衣卫打问,例将犯官一拶敲五十,一夹敲五十,杖三十,名曰“一套”。此是锦衣卫打问规矩,已有受刑法这而死的。若奉旨廷杖,特遣内臣监视,大小众官俱着朱衣陪列午门外西墀下,左边坐中使,右边坐锦衣卫,各三十员,下面旗校百人,皆衣襞衣,手执木棍,齐齐排列。宣读旨意毕,一人持麻布兜从犯人肩脊套下,直至腰边,连两手束定,左右不得转动:一人缚其两足,四面牵住,唯露出两股受杖。头面触地,尘埃满口,连喊也喊不出的。打一下,上面高喝一声:“重打!”打完一面,杖必数折。众官侧目屏息,气象森严,俨如阎罗殿前一般。行杖旗校练就一副手段,打得两腿如口,里面血肉糜烂,外面皮肤一毫不破。医治的法,用刀割开外皮,剜尽内边烂肉,要取活羊一只,割他腿肉填补空处,使他血肉相连,长成一片,然后可以行动。故明时有“羊毛屁股老先生”,人人敬畏他的。有一知县出来,捉住一冲道路人,喝教“重责”,脱开裤子,见是羊毛屁股,知是受过廷杖的,忙即下轿请罪,陪了多少不是。其人大笑而去,把这位官府惊出一身冷汗来。只因廷杖过的,苟得君心一转,叩起复重用。然幸而不死杖下,做一羊毛屁股的老先生。不幸而丧了性命,只好留一忠直名望了!可怜诸君子触怒奸党,今日受此极刑!
马巡按廷杖后,发边卫充军。其余或罪或死,共四十余人,台谏为之一空。逆犯李福达仍为指挥,二子仍充匠役,俨然现任的武职官员。岂非一件天翻地覆的事!
那张、桂二人犹怕人心不服,日后有变,编定《钦命大狱录》,请旨颁示天下,使被冤诸臣永世不得翻身。那知人心如此,天意不然。
再说四川有一妖人蔡伯贯,本是福达一党,因山西事败,逃在四川,招集无赖,私立名号,仍依白莲教煽惑谋反起来,被官兵擒获,搜出福达往来书信,有“改名张寅,现为指挥,可恃无恐”等语。四川巡按据实奏闻。
其时,嘉靖晏驾,隆庆新立,见奏大怒,立将李福达满门抄斩,余党立决,以正叛逆之罪,其狱始白。又有都御史庞尚鹏上言:
武定侯郭勋与阁臣张璁、桂萼庇一福达,当时流毒缙绅至四十余人,衣冠之祸,莫此为烈。今三臣虽死,理合追夺官爵,以垂鉴戒。被冤诸臣,宜特加优异,以伸忠良之气。
朝廷一一如奏。斯时,马录钦召进京,复为御史,余尽加官赠爵。至今《明史》上直臣流芳,奸臣遗臭,岂非天公报应,原是纤毫不爽。
后人论及此事,谓郭勋与福达始初来往,不过贪其财贿,原只知为张寅,不知为福达。至事败说情,其罪难免。只劾其私书嘱托,便已彀了。乃众人必欲坐其同逆,置之重典,遂至激成大祸,上损国家元气,下辱父母遗体,诸君子亦不无自取其咎。为此论者,亦非教人阿谀苟容,取媚于世,不走正直一条路去。总之,责人过犯,亦要存心平恕。留还人的余地,即留还自己退步,不必专恃一时意气,把人赶尽杀绝,却是明哲保身道理,士大夫不可不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