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民易虐怎期天?戒石森严拥道前。
何苦脂膏收拾尽?茫茫业报永无边。
话说盖有之到任以后,一心只在银子上算计,钱粮白银,加倍收纳,倒算本分之事,不必说了。又思要诈人银子,必须严刑酷法,使人要顾惜性命,不怕他不拿出来。犹如强盗打劫人家,捉住了人,要杀要割,把雪亮的快刀架在颈上,逼他献宝;就是深埋在地下的,要救性命,只得也要掘起来,双手奉献。故凡审明事情,不认是非曲直,有钱者赢,无钱者输。要知道是一个魔头,魔头门下,一切家奴书吏,皂快差人,地方保正,串通一气,无不相助为恶,无事变作有事,小事弄成大事。勾通了地方上吃白食、告谎状的一班无赖棍徒,或诬控赌博,或捏造人命。建房屋的,指他占了公地;有田产的,指他漏了国税。虚飘飘的一张状子丢了进去,火票朱签便似雷轰电掣。审的时候,据了原告一面之词,要打要夹,百般做作,只要逼出他银子来。被陷之人无可奈何,只得整千整百的送。还要争多嫌少,估量了人家家计,逼勒得心满意足才罢。到任数载,把一县的大家小户,日夜抽筋剔骨,个个怨气冲天。姑说他一两件好笑的事,与看官们听。
新年拜客回来,这日却是国家忌日,不理刑名,不动鼓乐,坐在轿中,听见有锣鼓之声,喝住了轿,吩咐皂役去拿。皂役听见敲锣鼓的是一个破墙门内,便要进去。有之叫住道:“不要这家去,往间壁新墙门里去。”皂役道:“不是这家。”盖有之道:“你不要管,进去拿来见我便了。”皂投把人带到轿前,便喝问道:“今日是国家忌日,如何擅动鼓乐?”那人道:“打锣鼓的是间壁这家,与监生无干。”有之道:“我明明听见鼓乐之声在你家里,还要强辨”叫锁着,收在班房里边,静候发落。那人叫屈不了。差人道:“官府不过见你墙门新造,道是富翁,想发你的银子,不送与他,就要与你歪缠到底。”那人无奈,只得去暗通关节,诈了五百两,方才丢手。
在一缎铺店前经过,听见有人在店里争论,叫出来问道:“为何喧闹?”一个道:“我两个元宝押他十个缎子去看,货色不好,退还他,他一定要我买,所以在此争论。”一个道:“他弄污了缎子来退,所以不收他的。”有之道:“你们的话都也难信。”吩咐差人押了二人及元宝、缎子,一并带去审讯。带到县中,当堂坐下,先叫买缎的上去,喝道:“你弄污了人家缎子,如何要去退还?拿下去打”那个叩头道:“求老爷免打,不退还他便了。”又喝问店家道:“做生意要和气些,就是他退还货物,也是平常,如何乱嚷乱喊?”吩咐拿下去打。那人道:“求老爷免打,退还他银子便了。”有之道:“既如此,我老爷都饶了,元宝、缎子暂且贮库,写下甘状来领。”那两造倒赔了些衙门使用。正所谓“猫口里挖鳅”,只好白送与太爷受用罢了。
又有一修脚的,叫他内衙修脚,问他家有几口。答道:“夫妻两人,还有一个女儿,共三口吃饭。”又问:“你的女儿几岁了?”答道:“十七岁。”因要夸赞女儿,又道:“前日有人要买他为妾,许我一百二十两,小的因要讨个女婿靠老终身,所以不肯。”有之听了此言,待到修完时候,将脚往上一跷,踢在刀上,割出血来。有之捧住了脚,大怒道:“你这奴才可恶如何把我脚上割坏了”吩咐衙役:“将他锁着,待我脚痛定了,然后重处”那人扒在地上磕了无数响头,只是不饶。衙役悄悄禀道:“老爷,他是穷人,没有想头的。”有之道:“他有一个女儿,可以变得钱的,如何说没想头?”衙役便向修脚的说了。修脚的怕受官刑,只得将女儿卖了一百两,将银交进。有之得了银子,又将修脚的叫进,向他道:“你还要女儿么?”答道:“要是要的,只是没有银子去赎。”有之道:“不用银赎,你只投张呈纸,告他买良作妾,我就断还你女儿了。”修脚的果然依了呈告。有之即唤买主来问,要打要枷。买主是乡户人家,晓得是官府诈局,把女儿送还,又送五百两银子与官府,才吊销了票。有之以为得计,还赏了修脚的十两银子,这是他良心发见处。
又一日,地方捉获一个娼妓,一个嫖客。有之大喜,暗想道:“买卖到手了”那嫖客却是没想头的,当日责了三十板,枷号示众。娼妓不即发落,还要再审,退了堂,叫一心腹收役,开出县中有身家、有体面人的姓名,叮嘱娼妓,叫他当堂供出曾经嫖过。娼妓回说:“未曾认得的,如何供招?”盖有之道:“你包庇嫖客,待我拶起来,看你受得受不得”娼妓惧怕,只得一一招认。盖有之即标朱票,差了头役,逐名叫审。众人都似青天打一个霹雳,不知此事从何而起。一到堂上,叫过娼妓对质。娼妓已经吩咐过的,一口咬定,某月某日是他嫖过我的,某年某日是他嫖过我的,赠我恁么东西,质得诸人有口难分。有之在上,呵呵大笑道:“这是行止有亏,都要革前程,问杖枷的。本县亦不便白白的周全你们。”且叫管押下去,静候申详。诸人知他意思不过诈钱,只得倾囊倒箧,将银子大捆小包,陆续交进,来一名,勾销一名。一张牌上,共有数十人,都捏着鼻子,吃了这一场苦。
内中单有一个游秀才,素行端方,心气傲岸,家中薄有家私,因与衙门里人平日作对,把他名字也嵌在里头。他道:“虚是虚,实是实,只要于心无愧,任他怎样,誓不与他一钱”是一个正直之人。有之因他不肯出钱,唤来再审。娼妓照着原词一一供上。有之对游秀才道:“从来奸情出在无知的小人你是读书君子,也这样下流”游秀才指着他的面道:“据了娼妓一面之词,就以为实,只怕天理上讲不去”有之见他语言不逊,便怒形于色,大骂起来。游秀才道:“士可杀,不可辱”有之把案桌一拍,道:“我今日偏要辱你一辱”喝教皂隶把他捉定,将手搁在案桌上,自己拿一戒方,如杀了他父母一般,狠命乱打,足有百下,打得游秀才咬牙切齿,喊道:“你串通娼女,索诈人财,我就死不服”打罢,仍叫原差押出,明日再审,偏要他供认才罢。
那游秀才一腔怨气,走出县门,便向县前河里一跳,原差扯不及,河岸又高,一时不能捞救,竟是呜呼哀哉了亲属闻知,走来大哭大骂,见者都抱不平。亲属收了尸,便奔到省里抚、按衙门鸣冤。士民受过他冤屈的,亦都到上司纷纷控诉。有之斯时也觉心慌起来,只得忍了痛,也用银子打点上司,要求庇护。正值新巡抚到任,清廉明察,关节不通,早已访得盖有之酷虐害民,赃私狼藉,今又弄出逼死人命事来,大怒道:“如此官员,岂可一日姑容”一面题参,一面摘印,将一班狐群狗党、害民的书役,尽数提去亲审。
百姓闻知印二摘去,都拥在宅门口,叫着盖有之名姓,无般不骂。有的将纸钱塞入转洞内道:“盖有之,送的银子在此,快快收去”有的挑了几担水,泼在堂上道:“列位闪开些,待吾净去乌龟官的脚迹,好等新官府来”喧呼笑骂,沸反摇天,吓得盖有之缩在里边,坚闭宅门,气也不出,恨无狗洞钻了出去。亏得差官有见识,向着众百姓道:“上宪摘印提人,自有明断,少不得坏他官,治他罪便了。你们且散罢。”众人纷纷散去,有之才敢出头。但未识差官解往巡抚衙门若何治罪,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