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邵達勤隔牆聽壁脚 陸稼書入城審賭頭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戚饭牛 本章:第三十二回 邵達勤隔牆聽壁脚 陸稼書入城審賭頭

    却說姜知縣接到宅門丁貴送來撫院湯大人親筆手諭,翦開一看,方知傳唤上院。立即换了衣冠,打道坐轎,趕换上院而來。號房通稟,即命東花廳傳见。姜知縣出轎進院,見了湯大人,照例請安,招呼旁坐。湯撫台諭:“貴縣辦事勤敏,沈繼賢正犯,不動聲色既已捉獲,須將他同黨徐掌明,一同捉到歸案訊辦。”姜知縣聽大人說停,遂即離座打了一千:“啟稟大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卑職奉大人面諭之後,連夜下鄉,并將徐掌明騙到登岸,未及半刻。正擬上院來密稟,而大人手諭適至。”湯撫台聽罷,掀髯哈哈大笑,點頭說:“正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貴縣好能幹!”面諭:“此案,本部院已去喚那第一進睹場的湖州朋友鈕公,來城與貴縣同審就是了。”姜知縣聽了莫明其妙,只得連聲種樹。湯撫台遂飭巡捕呂超瓊,將沈案犯婦練氏,令官媒孟婆移押吳縣監中,并將五百餘兩牙籌一應交與姜知縣帶回,一俟湖州人到來,即行審結可也。諭畢端茶送客,姜霞初出來,與文巡捕吕超瓊握手相見,稱兄道弟假知己了一番。呂超瓊早把官媒孟婆唤到,孟婆即在撫轅官廳見過姜令,姜知縣吩咐好好把沈女犯練氏送入本縣監房,歸案併辦。孟婆答應,下去料理不提。姜知縣與呂超瓊握別,升轎打道回衙,坐在轎中一路思想:那湖州姓鈕的是引領撫台入局賭錢勘破機關的朋友,究不知何人?此刻憲諭,要等他到了開審,這疑團可以冰釋了。

    吳署離撫院一箭之路,轉瞬間已回本衙。知縣出了轎,不進簽押房,即到邵師爺書房裏來。師爺正與徐掌明長談,邵徐二人见知縣回衙,立起來招呼。徐掌明一個心直跳到喉嚨口,幾乎躍出腔子,一陣火冒穿迷丸宫,兩只耳朶紅如猩猩屁股,不知姜老爺上院去了,諒必多凶少吉。姜老爺看看邵師爺,坐下來,邵師爺送一眼風過來,似乎要加油加醬添鹹頭,說得凶險,趁此再好弄他一筆外快。姜知縣亦是老滑頭,兩下心照,所以眉毛雙鎖,牙縫中唧唧有聲,故意妝腔作势說不出的樣子。掌明冷眼偷看,心裏越嚇;邵師爺吃旱煙,亦不作声。三個人如三清殿上三位泥塑天尊。靜了一刻,霞初嘆了一口氣,對徐亮看了一看:“掌翁,這事如何辦法?撫憲面諭,此案即日有一湖州姓鈕的来同審,那姓鈕的湖州人,即是引湯大人到沈繼賢府上賭錢赢籌的人。兄弟本疑這姓鈕的不知何人,現在即要水落石出。但是這姓鈕的决非真姓鈕,料必係湯大人的心腹,否則何能引湯大人入場?并且此人能與兄弟同審,定然是現任官,或者候補官。若是紳襟親故祇,可聽審不能同審。”邵師爺插口道:“東家所說極是,可謂如見肺肝。亨個湖州人,不管真姓鈕假姓扣,只要是個官,也不問其現任候補,等到見了面自然認得。即使平時不甚往来,無甚瓜葛,有一樣物事可以說話——”說到這一句,冷笑一聲,眼角梢斜對掌明一看,說:“徐老先生以為如何?”掌明低聲下氣的答道:“全仗師爺與公祖費心,但求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無事,徐亮傾家蕩產、碎骨粉身,亦所甘心。”邵達勤笑道:“當得効勞,儘管放心。到時徐老先生能聽瓦落勸,相信亨瓜說話,就是東家亦肯丟官幫忙。瓦落捲鋪蓋回紹興賣乾菜、收錫箔灰,儘可放心。但是事不宜遲,遲則變化萬端。徐兄進城謝步,尚未與繼賢碰頭,據我愚見,東家還是去請繼贤進來,到瓦落書房裏,把一切情形,相煩徐老先生是一得一、有二得二,細細告知繼賢——好讓沈徐二位接接笋頭。此案勝敗吉凶,不在東家身上,全在鈕湖州老身上。俗語說得好,有了五十兩花邊元寶,七十歲公公婆婆返老還少。沈繼賢徐掌明他兩位,亦是通達世故人情,豈必再要瓦落多言多語?兩位商酌下來,可以防早安排。徐老先生尊意如何?”徐掌明本來急欲一見繼賢,此刻邵師爺說去請繼賢進來碰頭,求之不得,馬上拱手答應:“妙極極妙。”心裏一想:用請字,足見未曾難為。姜霞初並不欺騙,尚顧交情。所患者,姓鈕的湖州人。然而邵師爺說這兩句古老話,亦是實情。事已至此也,顧不得花費了。姜霞初凝神半晌,似乎不允邵師爺之請,邵師爺又拍拍旱烟袋叫一声:“東家,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四書上這兩句,東家從小讀熟的,東家既是包拍胸脯,救人須救澈,讓他二人商量商量,或有妙計,亦未可知。”姜霞初答應下來,即飭聽差去請沈老爺。

    沈繼賢自從鄉下被姜霞初騙到衙門裏,名曰款待,實則軟禁,在他豈有不知?特是鳥已入籠,縱有雙翅,又何能騰飛遠颺,真教無可奈何了。眼巴巴望徐掌明,掌明又不來,這個悶葫蘆難以打破。所有舊時城裏心腹到衙門前來探望,早有命令,一概擂揽。所以沈繼賢獨在衙門中,雖無脚镣手銬,心裏比子犯人還要難過,這種日脚出世從未過過。正在思想之際,忽一聽差來請,說邵師爺有請,光福徐老爺也在書房相候,請沈老爺即去。沈繼賢聽到光福徐老爺,曉得掌明已来了多時,這一樂,如同餓小兒見了母乳,隨即跟了聽差,三脚兩步興冲冲到書房來,彼此相見。此刻姜知縣已走出書房,書房中邵師爺做圈做套,徐掌明與沈繼賢咬耳朶,告訴他撫憲面諭姜官,此事我與老兄云須歸案併辦……語言中帶一二分見怪沈繼賢的口氣。沈繼賢來時高興,此時又冷了半截身體,呆看掌明,無言可對。掌明對他說:已交一萬五千兩銀子與邵師爺,託代斡旋。若然不日姓鈕的湖州人到來,萬一板定面孔,這便如何得了。沈繼賢想了半日,說:“……既有姜老爺邵師爺暗中幫忙襯托,天大官司地大银子,傾家蕩产亦是報應。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姓湯的不會三十年五十载世襲江蘇巡撫,總有走日。等他鴨蛋生脚滾開了,吾們再作計較。此時虎落窟穽,祇堪摇尾乞憐。紹興人鬼頭鬼腦,心存不良,這事落在他手,在他矮簷下,怎敢不低頭?當此用人之際,花錢也不能肉痛了,但求太平無事,已為萬幸。”他二人咬了半晌耳朶,邵達勤假作吃旱煙出恭,其實在門背後竊聽,究囑紹興人,聽不出蘇州人默測測的講張,聽了半日壁腳,一句都没有听出来。不料额角頭上搭着些些便宜貨,什麼便宜貨?他把額角靠在門縫裏張,門擱條上幾條陳年灰塵,一條一條都挂牢在他帽簷上。書房裏沈徐二人閒談,聲音放高,門角落諸葛亮邵師爺假登坑亦舒齊,緩步揑了旱烟袋出來。沈繼賢看他頭上琳琅挂了三四條灰塵,似烟囱管裏鑽出來的,禁不住要笑出來。徐掌明亦對他看了,不懂,後來聽差進來說穿,邵師爺方纔明白。

    邵师爺鋪張揚厲,說得湯大人如何利害,如何猛烈,正在要嚇他二人之際,姜霞初進書房來。沈繼賢立起招呼,重言懇託。姜知縣素來老奸巨猾,絕不露圭角,仍舊虛與委蛇。正在說東話西,忽見傳字房書史榮陞掀起門帘進來,打了一千,呈上紅紙簡帖。姜霞初接來一看,上寫“寅愚弟陸隴其頓首拜”。霞初接了這帖兒,不覺呆了一呆:那陸隴其是本府同寅,現任嘉定知縣,此人進士出身,道學先生,在六十三州縣中最有清慎勤聲名,最得上峰賞識者。且年初大考,曾取第一名。陸公是湖州平湖人氏,他素不喜與人往來,今朝陡然来拜我,甚為蹊蹺。莫非那引領湯大人到沈家賭錢的姓鈕老翁,就是陸稼書麼?停睛一想,着實有些道理。一面吩咐南花廳請見,榮陞退出去;一面即将陸帖交與邵師爺看,說:“與此案定有關係!”邵師爺說:“東家出去款見,晚生随後窺探。”姜霞初走到南書房,穿整衣冠,恭候嘉賓。不多一刻,只見陸稼書青布箭衣,元色布大袖馬褂,外套也不穿,一只舊絨緯暖帽,一雙黑布靴——粉底都黑了,拱手走上廳來。姜知縣笑臉相迎,分賓而坐,照例送茶。花廳上两位縣官攀談,門背後善听壁脚的邵師爺,帶了沈徐二人都到,只聽得姜知縣先開口问陸知縣道:“稼翁幾時來府院,上謁過没有?”只聽得陸知縣答道:“院上去過,湯大人面諭,沈案從重从速辦理。此案起始,須捉小南京對質。實不相瞞,沈案發生在正月初十大考之後,兄弟到胥門趁航船,是日航船不开,萬年橋頭萬年春吃茶,遇着賭奴小南京,勾引至申衙前入局……”一番情節,備細說與霞初知曉。姜知縣方始明白,姓鈕的湖州人即是陸公。這一套說話說得狠清楚,沈繼賢在門背後聽了,方信顧全寶說得不差,悔不該上姜知縣之騙。現在已入圈套,真不得了。徐掌明亦驚心吊膽。南花廳上陸知縣要催姜知縣開審,姜霞初何敢違抝,只得喚伺候坐堂。沈徐二人嚇得不知所云,邵師爺拖了他二人回轉書房。欲知後事,且看下回分解。

    評

    姜霞初既能受賂,自是惡吏傳中人物。湯公雖屢加讚賞,而審案之時,必派陸稼書同審,可謂有識。

    徐沈相見一節文章,詼誕可觀。此正所谓流淚眼看流淚眼也。

    徐掌明初到,談判未了,而陸稼書已接踵而至。寒暄才畢,便爾開審,文筆緊湊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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