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颜仲清婆心侠气田一一春一一航傲骨痴一一情一一

    话说袁夫人一一自一一华府回来，到家已晚，换了衣服，卸了花钿，便与子云说起所行的令，并将婢一一女一一们的也说了，子云连声说好。后来瞒了他夫人，把这十六个令刻了出来，分作二等：夫人小姐行的十个为上令，婢一一女一一们的六个为下令，作了题，题了好些诗，不过没有注出姓名来。因第一个令是群鸦噪凤，后有这些婢一一女一一们搅闹，就取名为群鸦噪凤令。外人见了，都传为美谈。及至袁夫人知道，已经传遍，也无可如何了。

    光陰甚快，不觉已至仲一一春一一。如今要特说一个人的行事，也是此书中紧要人。你道是谁？前回书中，萧次贤说有两封一一情一一书的灯谜，被人打去了，可惜没有问得这人姓名。原来这人姓田，名一一春一一航，号湘帆，年二十三岁。也是金陵人，却寄居扬州。一一自一一幼失怙。母张氏，名门世族，淹通经史。二十五岁上生了一一春一一航，二十八岁上，一一春一一航之父田浩中了进士，即殁于京师。这田夫人苦节抚孤，教养兼任，幸藉其兄张桐孙太守不时周济。这一一春一一航的学问，多半得于母教。幼有凤毛之誉，长夸骏骨之奇。十三岁进了学，十八岁中了副举。

    生得一貌堂堂，朗如玉山，清如秋水。一一情一一一一性一一则蕴藉风流，一一胸一一襟则卓荦潇洒。

    在庠序时，人就谓其鸡群鹤立。但时运未来，三试不中。娶妻颜氏，德容兼备，是个广文先生之一一女一一，与一一春一一航琴瑟和谐。去年正月内，田夫人见其子困守乡园，终非长策；且当年其夫的同榜进士，如今置身青云者也不少，遂令一一春一一航游学京师，命一老家人田安随了。□被出门，先到杭州，后到苏州，两处的年谊故旧，几个当道显贵，共相帮扶。一一春一一航在那两处，勾留了半年，诗文著作传抄殆遍。时下谓其可与侯太史、屈大令争名，因此囊橐充盈，黄一一自一一满箧。不消说题花载酒，访翠眠香，几至乐而忘返。及接了他太夫人的手谕，催其速行进京，一一春一一航不得已，即择日起身。先寄了千金回家，又收了两个俊仆，裘马辉煌，妓一一一女一一饯行，狎客祖道。一路上风花诗酒，游目骋怀，好不有兴。复绕道而行，东瞻泰岱，西谒华山，直到十一月底才到京，寓居城南宏济寺，就与高品前后隔院住着。一切同乡年谊，未暇探访，独一一自一一一人，日日在酒楼戏馆，作乐陶一一情一一。幸亏此地的妓一一一女一一生得不好，扎着两条裤腿，插着满头纸花，挺着一一胸一一脯，肠肥脑满，粉面油头；吃葱蒜，喝烧刀，热炕暖似陽台，秘戏劳于校猎，把一一春一一航一一女一一一一色一一之心，收拾得干干净净。见唱戏的相公，却好似南边，便专心致力的听戏。又不听昆腔，倒一一爱一一听乱弹，因此被几个下作的相公迷住。一一春一一航这片一一情一一，真似个散钱满地，毫无贯串。且系心慈面热，只要人待得他好，他就将这人当作宝贝一样，断不肯割一一爱一一。到京数月，倒也没有干过一件正事，天天带着几个相公，吃喝之外，还要做衣服，买玩器，随分子。一一春一一航这点囊橐，那里经得大闹，过了年，竟花得干净了。后来就尽当衣服，衣服将要当完，这些相公有些看得出他的光景来，渐渐的与他疏远。这一一春一一航是个一一胸一一襟阔大的人，却也毫不介意。田安虽常苦谏，他那里肯听，还是一样的苦中寻乐。他预先存着一个主意，是”财尽而一一一一交一一一一绝”的一句，若能乐得一天，算一天，实在到水尽山穷时，方肯歇手。此时高品与一一春一一航已经认识。日夕聚在一处，甚为莫逆。高品也常于谑浪之中，寓些规劝之意。一一春一一航口虽唯唯，而心实不以为然，倒反要拉了高品出去，高品也应酬了几回。高品现在刑部候补七品小京官，一切车马服饰，外面应酬也就不易，所以不能如一一春一一航这样。而且他又不喜欢他那些相公，说他所一一爱一一的一班不好，一一春一一航不服。及见了李玉林来看高品，那一种娟媚韶秀的丰致，比蓉官等似要好些，便此心一一自一一讼了几日。

    一日，高品过来，适值一一春一一航吃饭，青蔬半碟，白饭一盂。苍头小子，侍立两旁。那一个俊俏大跟班早巳走了，一一春一一航谈笑从容，恬然一一自一一适。高品道：“一一自一一待如此之薄，而待人又如此之厚，我看你不及小旦多矣。”一一春一一航骤然听了，当是高品奚落他，又知他是诙谐惯的，也不介意，问道：“何以见得呢？”高品道：“看你现在的服食起居，那一样及得小旦，何于人有一一情一一，于己忘一一情一一若此。且吾兄景况，我已深知，也不过与我高卓然伯仲之间。就算慷慨一一性一一成，挥霍贯了，然亦不犯着以有用之黄金，填无底之粪窖。请问吾兄进京来，是干功名的，还是闹小旦的？题花载酒，只可偶然，要像足下之忘身舍命。刻苦劳神，只怕黄龙洞未会歃血之盟；白兔园早受噬脐之害。此余所不解也。”一一春一一航哑然一笑道：“我始以阁下为达人，今听你这些话，你尚未达。你谈二十年书，连一一性一一理二字都不解，也来论白道黑，我替你说了。”高品道：“倒要请教。”一一春一一航道：“真实无妄便是诚，一一自一一诚而明便是一一性一一。有一分假处，有一分虚处，便不得谓诚了。”高品道：“一一自一一然。难道真实无妄，指闹相公的么？”一一春一一航道：“纵横十万里，上下五千年，那有比相公好的东西？不一一爱一一相公，这等人也不足比数了。若说一一爱一一相公有一分假处，此人便通身是假的。于此而不用吾真，恶乎用吾真？既一一爱一一相公有一分虚处，此人便通身是虚的，于此而不用吾实，恶乎用吾实？况一一性一一即理，理即天，不安其一一性一一，何处索理？不得其理，何处言天。造物既费大气力生了这些相公，是造物于相公不为不厚。造物尚于相公不辞劳苦，一一布置如此面貌，如此眉目，如此肌肤身体，如此巧笑工颦，娇柔宛转，若不要人一一爱一一他，何不生于大荒之世，广漠之间，与世隔绝，一任风烟磨灭，使人世不知有此等美人，不亦省了许多事么？既不许他投闲置散，而必聚于京华冠盖之地，是造物之心，必欲使缙绅先生及海内知名之士品题品题，赏识赏识，庶不埋没这片苦心。譬如时花美一一女一一，皎月纤云，奇书名圃，一切极美的玩好，是无人不好的，往往不能聚在一处，得了一样已足快心。只有相公如时花，却非草木；如美玉。不假铅华；如皎月纤云，却又可接而可玩；如奇书名画，却又能语而能言；如极一一精一一极美的玩好，却又有千娇百媚的变态出来。失一相公，得古今之美物，不足为奇；得一相公，失古今之美物，不必介意。《孟子》云：‘人少则慕父母，知好一一色一一则慕少艾，仕则慕君。’我辈—介青衿，无从上圣主贤臣之颂；而吴天燕地，定省既虚；惟少艾二宇，圣贤于数千载前已派定我们思慕的了。就是圣贤亦何常不是过来人，不然，那能说得如此一一精一一切？我最不解今人好一一女一一一一色一一则以为常，好男一一色一一则以为异，究竟一一色一一就是了，又何必分出男一一女一一来？好一一女一一而不好男，终是好一一婬一一，而非好一一色一一。彼既好一一婬一一，便不论一一色一一。若既重一一色一一，一一自一一不敢一一婬一一。又最不解的是财一一色一一二字并重。既一一爱一一人之一一色一一，而又吝已之财。以烂臭之粪土，换奇香之宝花，孰轻孰重？卓然当能辨之。”高品听了这一席话，却也无处可驳。便道：“一一情一一之所钟，正在我辈，难道我是不通人道的么？所以劝你者，以君床头金尽，我又无囊可解。足下将来，虽能封到荥陽郡公，恐此辈中，竞无国夫人。乌巾少年，纵驰名于酒肆。而鹑衣小丐，恐忽饿于花街。窃恐为郑元和所笑耳。”一一春一一航笑道：“大丈夫岂与守钱虏同日语？一一自一一我得之，一一自一一我失之，亦复何憾？”二人正讲得热闹，忽见高品的下人来说：“颜少爷来拜老爷。”高品即出去，到了一一自一一己屋里，见了仲清坐下，问有好几日不见，仲清道：“一一自一一从灯节逛灯之后，便着了凉，病了好几日，已有半个多月不曾出门，在家也闷。”就说起灯节晚上南湘的醉态来，高品笑道：“那一天我也在坐，也醉得了不得了。我是乘间脱逃，不然也要波及无辜，难道去向酒糟头索命么？”于是大家又讲起怡园的灯，与那些灯谜来。高品道：“有两个好灯谜，是两封一一情一一书：一封是花名，一封是药名，都被我们同庙住的一位叫田湘帆打着了，真是好心思。”仲清听得湘帆二字，便想起去年酒楼赏雪那个题词少年，款是湘帆，便问高品道：“这湘帆怎样的人？”高品道：“也是我辈。我去年对你说过的：样样一一精一一致，是个一一精一一品。如今是样样一一精一一光了。”仲清笑问：“怎样？”高品便将他方才的议论，与到京所为的事，一一说了。又道：“此人却真可惜，才貌双全，一一胸一一襟阔大，就是一一爱一一闹，太无收束。他也是你们金陵人，此时住家扬州。

    他说他的夫人母家姓颜，或者是你的本家，你何不会会他？”仲清道：“也好。你为我先容。”高品即同了仲清进去，仲清先已望见一个少年，神光似玉，宝气如珠，可不就是去年酒楼上所见的？高品与他们介绍了。一一春一一航见了仲清，也觉面熟。仲清说起去年在酒楼见了那首词，倾倒至今，真恨相见之晚。一一春一一航也想起那日相见，便彼此说些仰慕的话。仲清把他的家世细细问了一遍，始知一一春一一航的泰山，果是他的本家叔父。不过仲清在京久了，所以不知这门亲戚。二人说的意气相投，又系亲戚，已十分相契，后来便谈起肺腑来。仲清见一一春一一航去年服饰何等华美，如今已不似从前，再想高品的话说他一一精一一光，一无所有，也不知他所阔的是些什么人？便问道：“闻足下颇有狎优之癖，但不知赏识的那几个？可能不负品题否？”高品接口道：“他的赏识，与人不同，我说给你听：“咭咭咯咯梆子腔，咿咿哑哑唱二簧。

    裤花白似秋云薄，上得巫山屁亦香。”

    仲清大笑，一一春一一航涨红了脸说道：“放屁！你这个屁，倒有些香。只可惜白香山那句好诗，夹在你那三个屁里头。”仲清笑道：“说正经话，吾兄赏识的到底是谁？”一一春一一航道：“各部名花，我未曾全览，想亦妍媸不等。我也不过逢扬作戏，所谓未能免俗，聊复尔尔。大约诸名班中，要推登一一春一一的玉美、全福的翠宝，其余联珠的蓉官，也还可以，想都是有目共赏的。”仲清笑了一笑道：“叶公好龙，未见真龙；郑人梦鹿，终是假鹿。湘帆可惜有闹相公之名，无闹相公之实。天下相公出在京城，京城相公聚在联锦班。史竹君的《曲台花选》，品题最允，如袁宝珠、苏蕙芳等方配称名花，而且诗词书画无一不佳，直可作我辈良友。若翠宝、玉美等，不过狐媚迎人，蛾眉善妒，视钱财为一一性一一命，以衣服作一一一一交一一一一一一情一一，今日迎新，明朝弃旧，湘帆何其孟浪用一一情一一若此？”一一春一一航听了，半晌不语，俯首而思。仲清道：“足下莫非懊悔赏识错了么？”一一春一一航道：“这有什么错不错，原是一时寄兴；况且各人赏识不同。大凡赏识两字，须要一一自一一己做出眼力来，不必随声附和。此辈中倒不必要他充斯文，一充斯文转恐失之造作，倒不妨有相公习气，方是天真烂漫。我如得志，便不惜黄金十万，起金屋数重，轻裙长袖侍于前，粉白黛绿居于后，伺候我数年，然后将这班善男信一一女一一，配做了玉瑟瑶琴，还了普天下八万三千大心愿，成了个欢喜世界，我便如弥勒一笑，永不合口，岂不快活？”高品道：“你那金屋中，我必要送你副对子，”即念道：月明瑶岛三千里，人在蓬莱第一峰。一一春一一航道：“这副对子，也题得不切。”高品道：“切得很，上联切你的粉白黛绿，下联切你的长袖轻裙。”仲清、一一春一一航都不甚解。高品道：“有了这副对子，人才知道他这金屋中，前面要开棚子，后面要开窑子。”仲清大笑。一一春一一航道：“你搁起那贫嘴。”三人谈笑了半日，仲清回去，与王恂说起一一春一一航与他有亲，就是去年酒楼题词的少年，果然才貌双全，但志愿太奢，流而忘返。迟了几日，又去看望一一春一一航，一连几次，总未晤及。一一春一一航竟闹得不堪回首。仲清怜其才，欲成全他，闻他窘得不堪，便张罗了二百两银子，写了一封书，说闻其旅况不佳，少助买花之费，原是试他的心的。一一春一一航大喜，回书谢了，便又乐了十数天，依然空手。前日所赎的当，仍又当了。仲清闻知，甚为叹息。

    一日，一一春一一航又在戏园看戏，却看的是联珠班。一个人冷冷落落的，在下场门背暗的地方坐了。看见蓉官的戏，心上便又喜欢。正看到得意处，忽见前面一张桌子，来了一个三十来岁胖子，反穿着草上霜，同着一个二十几岁伶伶俐俐的人坐下，背后站着一个跟班。那胖子是一口京话，那一个是南边人，原来就是富三与魏聘才。不多一刻，蓉官卸了妆，已坐在对面楼上，与一个少年说话。下来又在楼下坐了一会，即走到这边来，一路路请安照应人。

    忽然看见前面桌上那两个，便抢步上来，照应了，就坐在中间。一一春一一航如今的衣服，大非从前可比，不过剩了家常所穿的几件旧衣，又坐在背暗处；越觉得颜一一色一一黯淡，并不见蓉官过来照应他。只听得蓉官说道：“二老爷，昨日有人很感你的一一情一一。”那胖子道：“是谁？”蓉官道：“联锦班的二喜，说你很疼他，给他好些东西，在你家住了一夜，有没有？”那胖子道：“我倒不认识他。那日魏老爷同他进城喝了几钟酒，天晚了，出不了城，就留他住下。早上逛了庙，他要买了几样零碎东西，就出去的。这二喜倒罢了，肯巴结。”蓉官道：“此刻是尽讲究巴结了。我们的师傅不好，当年教戏时，就没有教会巴结。”那个后生，将手搭在蓉官肩上道：“你也只要会巴结，富三老爷难道还不一一爱一一你么？”蓉官道：“我说过不会巴结。要不然你教我，我就拜你做师傅。你怎样教我，我就怎样学你。”那后生一面笑，一面把他脸上拧了一把。蓉官一回头，见了一一春一一航，却把眼睛一低，又扑转来一注，却又别转了头。半晌又回转来，上上下下，把一一春一一航一看，像要招呼又止住的光景。一一春一一航心里颇疑，想道：“难道他看不清？此时仲一一春一一，人还穿着小中毛，一一春一一航已是一身棉衣。且这几日陰雨连绵，地下难走，又坐不起车。靴子也沾了些泥，迥非从前的模样。蓉官因此骇异，心里也想道：边分明是田老爷，怎么穷了？冷冷清清的一人坐着。意欲过去照应，又恐不是。及仔细看清了，才过去请了一个安，坐下，倒说了好一会话。富三却不留心，聘才见了，便扯扯富三的衣裳，道：“你瞧，蓉官倒巴结那个人，难道这种人，倒有什么巴结处么？”富三道：“那也难说的。”蓉官辞了一一春一一航，又到富三处来。聘才笑向蓉官道：“好阔老斗。”蓉官脸上一红，道：“他真阔过来。他倒从没有欠人的开发，要人替担帐。”少停，富三等即带了蓉官，又叫了一个相公出去了。

    天又濛濛的下起细雨来，一一春一一航也无心再看，付了戏钱。出得门来，地下已滑得似油一样。不多几时，只见全福班的翠宝坐着车，劈面过来，见了他，扭转了头，竟过去了。一一春一一航心里颇为不乐，只得低着头，慢慢找那干的地方。

    谁料这街道窄小，车马又多，那里还有干土？前面又有一个大骡车，下了帘子，车沿上坐着个人，与一个赶车的如飞的冲过来。道路又窄，已到一一春一一航面前，那骡子把头一昂，已碰着一一春一一航的肩，一一春一一航一闪踏了个滑，站立不牢，栽了一一一一一交一一一一。这一一一一一交一一一一倒也栽得凑巧，就沾了一身烂泥，脸上却没有沾着。车内人见了，唬了一大跳，忙把帘子掀起，探出身子来，莺声呖呖道：“快拉住了牲口，搀起那入来。”赶车的早巳跳下来，把牲口勒住了，跟班的也下来，扶起一一春一一航。一一春一一航又羞又怒，将要骂那车夫，只见那坐车的，陪着满面笑，从车中探出身子，说道：“受惊了！澄车的不好，照应不到，污了衣裳怎么好？”即把赶车的骂了几句。

    一一春一一航一见，原来是个绝一一色一一的相公，就有一片灵光，从车内飞出来，把一一自一一己眼光罩住，那一腔怒气，不知消到何处去了。只见那相公生得如冰雪抟成，琼瑶琢就，韵中生韵，香外含香。正似明月梨花，一身缟素；恰称兰心蕙质，竟体清芬。一一春一一航看得呆了，安得有卢家郁金堂，石家锦步幛置此佳人，就把五百年的冤孽，三千劫的魔障，尽跌了出来，也忘了一一自一一己辱在泥涂，即笑盈盈的把两只泥手，扶着车沿说道：“不妨，不妨，这是我一一自一一不小心，偶然失足，衣服都是旧的，污了不足惜，幸勿有扰尊意。”说罢在旁连连拱手，道：“请罢，请罢。”那相公重又露出半个身子，陪了多少不是而去。一一春一一航只管立着，看这车去远了，方转过身来行路。人见了，掩口而笑。

    一一春一一航拖泥带水的，一步步走回庙中，恰懊悔不曾问得那一班的小旦。进了庙门，就把衣裳脱下，一一一一交一一一一田安收拾，换去泥靴，身上只穿了一件夹袄，来到高品屋里坐下。高品见他身上不穿袍子，且下雨寒冷，便问他何以不多穿件衣服？一一春一一航答以被雨沾湿，叫田安烤去了。高品即于衣包内，取出一件袍子与他穿了。一一春一一航即坐下说道：“我今日虽然跌了一一一一一交一一一一，沾了些泥，但这一一一一一交一一一一实在跌得有趣。闹了两个多月的相公，不及这一一一一一交一一一一受用。天假奇缘，得逢绝代，就跌死了也不作怨鬼。”高品笑道：“说些什么鬼话？”一一春一一航就将看见的相公说了一遍，高品道：“我倒替你做章《诗经》念给你听。”随念道：其雨其雨，梨园之东。有美一人，其车既攻。匪车之攻，胡为乎泥中？赋也。一一春一一航笑着，又将那相公的相貌衣裳，连那骡子车围的颜一一色一一都说了，问道：“你可识得是那一班的相公？”高品想了一会道：“据你说来，不是陆素兰，就是金漱芳，不然就是袁宝珠。”一一春一一航道；“金漱芳在联殊班，我见过他的戏，生得瘦瘦儿的，不是。至于陆素兰、袁宝珠我却不认得，不知到底是谁？”高品道：“袁宝珠是不大穿素一一色一一衣裳的。你说这光景，也不大很像陆素兰。要不然是苏蕙芳，不错的，定是苏媚香，那真是冰壶秋月，清绝无尘，生得不肥不瘦，一个鸡子脸儿，常穿件素一一色一一衣裳，在联锦班。史竹君定他是第二名。”一一春一一航道：“尚是第二名，第一名是谁？难道还有比他好的么？”高品道：“第一名是衰宝珠，过两天开沟的时候，你就看见了。”一一春一一航道：“为什么？”高品道：“见第二名相公，已经跌在车辙里，见第一名相公，不要倒在沟里么？”一一春一一航只管的笑，犹细细的把那相公摹想，想了一会，那相貌声音，丰神一一情一一韵，便宛然一辆大骡车，那相公坐在面前，便不言不语的傻笑。就在高品处吃了晚饭，直讲到三更天，才各安寝。

    次日天晴了，一一春一一航绝早起来，把衣裳晒晾干了，刷净了泥，换了一双靴子，心里想去听戏，又苦于无资，竟无可典之物。想着田安尚有几件衣服，便走到田安房里，却不见他，也等不及他来，打开了他的衣包，见有件茧绸皮袍，包在里面，便拿了出来，叫那小使张和去当了，倒有六吊钱，心中大喜。饭也不吃，一连看了五天联锦班，才见着那个相公一面。看他唱了一出《独占》，访问他的姓名，却正是苏蕙芳。

    蕙芳偶在一一春一一航身边走过，认得是前日跌在泥里那一位，又见他衣裳一身斑点，未免一笑，但不好意思来照应他。一一春一一航见蕙芳对他一笑，便如逢玉一一女一一投壶，天公开口，便喜欢得说不出来。千思万想，可借不能叫他一回。又看他这样局面，似乎不肯轻易陪酒，断非纸条飞去随叫随来的光景。不得主意，日间咨嗟太息，晚上梦魂颠倒，看看将要害相思病了。再经田安进来琐碎，又说当了他的衣裳，他要留着做什么的。又说煤米全无，铺内因前帐未还，不肯再赊。和尚房钱催一一逼一一，明日准要。一一春一一航只当不听见，在炕上和衣卧了，心里只想着蕙劳。田安出去，嘴里却不住咕咕噜噜的抱怨，一一春一一航也有些踌躇。

    但生平没有求人，今日去向谁借贷？且到京两三月了，也没有去拜望一个同乡亲友，此时怎样去问人告借？忽又想起颜仲清，前日一面之一一一一交一一一一，居然就赠银二百两，况且并未向他商量，这人真是今人中之古人。想他也不是为那点葭孚之谊，必定知我的肺腑，看来还可与他商量商量。

    过了一夜，次早写了一封书，也不明说，隐隐约约似要乞援的话，命张和送去。一一春一一航在家盼望佳音，少顷张和回来，却是空手，连回书也没有，说道：“他们门上说，颜少爷知道了，就送回信来。”一一春一一航想他必定打算银子，吃了饭，候了一会。忽见颜仲清着人来，来人手里拿上一轴画，说：“我们少爷，给老爷请安。这轴画请老爷题一题，叫小的候着带了回去。”一一春一一航听了，不知何意，又不见有回信，只得打开画来一看，是唐六如画的郑元和小像，鹑衣百结，在风雪中乞食的模样。一一春一一航知道奚落他，不觉大怒，两颊通红，然也不便对着来人发作，只得说道：“你在外边候一候，我即刻就题。”来人出去，一一春一一航气忿忿的把画摊在桌上，见上面已题了两首七言绝句，款是剑潭题。诗是：王孙乞食淮陰日，伍相奇穷水濑时。

    此是英雄千古厄，岂同飘泊狭邪儿？

    鹑衣百结破羊裘，高唱莲花未解羞。

    若使妖姬无烈一一性一一，此生终老不回头。

    一一春一一航心里想道：“他虽骂得刻毒，但理却不错，怎样的来翻他”便略略构思，题起笔来，一挥而就，写道：欲使蛾眉成义侠，忍教骏骨暂支离。

    此中天早安排定，不是一一情一一人不易知。

    盖世才华信不虚，风流犹见敝衣余。

    五陵年少休相薄，后日功名若个如。

    落了款，用了印章，卷好一一一一交一一一一与来人。一一春一一航气闷，又独一一自一一出外去了。

    来人回去，将画送上，仲清与王恂同看，见这两首诗虽是强词夺理，但其志可见，未免可惜了一番。仲清原想把这两首诗去感化他，谁想倒一一激一一怒了他。又听来人说，他光景更为狼狈。据他的跟班讲，今日已断了炊，不能举火。仲清与王恂皆为叹息，仲清道：“这样看来，此人真是‘我心匪石，不可转矣。’奈何！奈何！”王恂道：“你前日送他二百金，不上半月，竟已化为乌有。这人这样行为，就再送给他二百金，也是无济于事。除非要将徐度香的家私分一半与他，才够他挥霍。但人到断炊，也不成件事了。依我想，我们如今再帮他百金，存在卓然处，教他相机行事，慢慢点化他。或者凭卓然那张嘴，倒还劝得转他，也未可知。仲清亦以为然。王恂即备了百金，一一一一交一一一一与仲清送至高品处。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