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运涛看他是个有知识的人,就和他谈起来。从读书谈到写字,谈到“国民革命”。那人也坐在门槛上,接过运涛的小烟袋抽烟。不知不觉,夜黑下来,那人看他年轻,又老实本分,上下打量了一下,说:“天黑了,你走不了了,宿在俺家吧!”
运涛说:“敢情那么好!”又问了主家姓名。那个人姓贾,是城里高小学堂的教员,人们不跟他叫名字,都跟他叫贾老师。运涛一听,合不拢嘴的笑,他一生还没和有知识的人谈过话,今天却谈得这么投洽,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
贾老师把他引进门,门洞里有个小门房,是个牛屋。一只老牛,正咯吱吱地吃着草。屋西头有条小坑,炕边有个小草池,贾老师叫他把行李放在炕上,坐下来休息。他仄起头,瞧着屋顶迟疑了一刻,又温声细气问运涛:“目前乡村里,农民生活越来越困难,是一些个什么原因?”
运涛坐着草池,把两只胳膊戳在膝盖上,拄着下巴呆着,听得问他,慢悠悠地抬起头来,说:“原因挺多呀!眼下农民种出来的东西都不值钱,日用百货,油啦、盐啦、布啦,都挺贵。买把锄头,就得花一两块钱。大多数农民,缺吃少烧。要使帐,利钱挺大,要租种土地,地租又挺重。打短工、扛长活,都挣不来多少钱,人们一历一历地都不行了。”
贾老师看运涛说话,很有根柢,抬起头思乎了思乎,点点头说:“是呀!日用品贵,农产品贱,‘租’‘利’奇重,农民阶级渐渐地要破产了!”又眨巴着黑眼睛问:“还有什么原因?”
运涛文化不高,猜摸着也能听懂他的话,说:“原因吗?租谷虽重,利息虽高,一年只有一次,如今这个捐那个税的太多了。地丁银预征到十年以后,此外还有学捐,团警捐……
咳!多到没有数了!”
贾老师不等运涛说完,把大手一按,撩起衣襟坐在运涛一边,亲切地说:“好,你看得一点不错!你不只识几个字,人还聪明,还懂得这么多道理。好啊,好啊,目前在乡村里就是缺你这样的人,做些革命的启蒙工作。来吧,咱们交个朋友,常来谈谈。”
运涛见他这么亲热,怪不好意思地躲开了一些,又腼腆地笑着,说:“这可算个什么,庄稼人懂得什么深沉的道理!
只是照实说说罢了!”
贾老师乐得搓搓手,说:“对嘛!你亲身感受的痛苦,就是目前的农民问题嘛!”说完了,抬脚匆匆走进去。耽了一会,端出一大碗稀菜饭,两个窝窝头,还有一小盘咸菜。他说:
“光顾跟你谈话,你还没吃饭哩!”
运涛连忙站起来,说:“这可好,正饿了!”
贾老师说:“饿了,你就吃吧。吃得饱饱的,咱们再谈。”
他点上一盏小油灯,挂在近处墙上照着。
运涛吃着饭,还听得院里雨响。心想:“要是不遇上这个人,睡没处睡,吃也没吃处。”
吃完了饭,贾老师又问了他一会子家世和为人。第二天还是下雨,运涛走不了,贾老师也回不了城。他搬了个小炕桌来,放在炕上,脱鞋上炕。屋顶上吊着个小秫秸箔,他摸出笔墨纸张,放在桌上。两个人面对着面,盘上腿谈着,贾老师就在纸上写。运涛迫切要知道怎样才能把国家治理好,农民才能过得下去。贾老师说:“那就必须把帝国主义打跑,把封建势力打倒。”又讲了一些革命的道理。运涛心上豁然亮了,点点头说:“就是,一点不错!”运涛听了贾老师谈话,心上象开了个窗,艳丽的太阳照进来了。
贾老师说:“请你帮我做些事情吧!在乡村里,咱俩做个伴。”他在纸上写了几个项目,说:“比方说,捐税有多少种?具体到农民身上,他们要付出多少血汗?地租高的有多么高?低的有多么低?利息最高的几分?最低的几分?……嗯,能办得到吗?”又歪起头瞅着运涛,等他答复。
运涛是个明白人,听到这刻上,看贾老师的行动作派,知道他不是个普通人。他听说大地方出了共产党,也听得说过共产党是“为咱穷人谋幸福的。”可是还没见过。今天,他思乎着有八成是遇上了,可也说不定。他心惊了一会子,脸上腼腼腆腆地热起来。笑了笑说:“掂对着办吧,巴不得我要来请教你。”他还想到,以后有个大事小情儿,打个官司什么的,城里有个熟人指点指点,那才好呢!
贾老师说:“好嘛,你常来嘛!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人。常来谈谈,你们的生活啦,困难啦,有什么希望啦。我过去住在城市里,才来乡村里不久,什么都感到生疏。”停了一刻,他想了想,又说:“唔,咱们定下个关系吧;你在礼拜日下午,到我家来,你知道什么叫礼拜吗?就是星期日。七天,就是一个星期。今天正是星期日,再过六天,明儿格你就来。”他又歪起头瞅着运涛,等他表示态度。
运涛是个聪明人,听到这里,心上一时焦灼,两手不由得摇动,心上颤得不行,他想:“我今天可找到光明了!”他笑了说:“哪,好多了,要是能得到你经常开导,说不定我就会明白起来。”
贾老师说:“当然是!一个农民,他是爱劳动的,善良的,一经接触革命,就没有不聪明的。你知道什么叫革命吗?”
运涛摇摇头,说:“不知道!”
贾老师说:“就是封建势力、军阀政客们,不能推动社会前进,只能是社会的蟊贼。受苦的人们,工人和农民,就要起来打倒他们,自己起来解放自己。知道吗?”
运涛听完这句话,心上更加豁亮起来。一时胸膛里发热,传到脸上,传到手上。他由不得心神豁亮,笑眯眯地说:“我得回去跟我爹商量商量。”一行说着,嘴唇和脸庞颤抖得不行,好象自己再也管不住它们。
他这么一说,贾老师急起来,搓着手说:“好朋友!你自己知道就算了,可不能告诉别人!”停了一刻又说:“不过,要是有极可靠的人,也可以谈谈。”
贾老师,是当时本县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个县委书记。他的父亲是天津工厂的工人,他读了二年中学,也在工厂里作工。父亲介绍他入了党,成了共产党员。为了反对军阀混战,反对苛捐杂税被捕过,受过电刑。直到如今,说起话来嘴唇打颤,做起事来两手打着哆嗦。去年冬天,他才从监狱里出来,军阀们追捕得紧,在天津站不住脚,组织上派他回到家乡一带,来开辟工作。在高小学堂里当教员。
运涛又在他家歇过一夜,第二天早晨,日出天晴,他背上小铺盖卷赶回家去。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和父亲母亲围着桌子吃着饭,他把这话儿说了。严志和用筷子夹了一根咸菜,搁进嘴里,吮着咸味,低下头半天不说一句话。涛他娘也不说什么。一家子吃着饭,沉默了老半天,严志和长叹了一声,说:“跟冯老兰打了三场官司,就教训到我骨头里去了。咱什么也别扑摸,低着脑袋过日子吧!”说了这句话,严志和老长时间不吭声。
运涛说:“我看他不是平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