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戈理开手作《死魂灵》第一部的时候,是一八三五年的下半年,离现在足有一百年了。幸而,还是不幸呢,其中的许多人物,到现在还很有生气,使我们不同国度,不同时代的读者,也觉得仿佛写着自己的周围,不得不叹服他伟大的写实的本领。不过那时的风尚,却究竟有了变迁,例如男子的衣服,和现在虽然小异大同,而闺秀们的高髻圆裙,则已经少见;那时的时髦的车子,并非流线形的摩托卡(2),却是三匹马拉的篷车,照着跳舞夜会的所谓眩眼的光辉,也不是电灯,只不过许多插在多臂烛台上的蜡烛:凡这些,倘使没有图画,是很难想像清楚的。
关于《死魂灵》的有名的图画,据里斯珂夫说,一共有三种,而最正确和完备的是阿庚的百图(3)。这图画先有七十二幅,未详何年出版,但总在一八四七年之前,去现在也快要九十年;后来即成为难得之品,新近苏联出版的《文学辞典》里,曾采它为插画,可见已经是有了定评的文献了。虽在它的本国,恐怕也只能在图书馆中相遇,更何况在我们中国。今年秋末,孟十还(4)君忽然在上海的旧书店里看到了这画集,便像孩子望见了糖果似的,立刻奔走呼号,总算弄到手里了,是一八九三年印的第四版,不但百图完备,还增加了收藏家蔼甫列摩夫所藏的三幅,并那时的广告画和第一版封纸上的小图各一幅,共计一百零五图。
这大约是十月革命之际,俄国人带了逃出国外来的;他该是一个爱好文艺的人,抱守了十六年,终于只好拿它来换衣食之资;在中国,也许未必有第二本。藏了起来,对己对人,说不定都是一种罪业,所以现在就设法来翻印这一本书,除绍介外国的艺术之外,第一,是在献给中国的研究文学,或爱好文学者,可以和相辅,所谓“左图右史”,更明白十九世纪上半的俄国中流社会的情形,第二,则想献给插画家,借此看看别国的写实的典型,知道和中国向来的“出相”或“绣像”(5)有怎样的不同,或者能有可以取法之处;同时也以慰售出这本画集的人,将他的原本化为千万,广布于世,实足偿其损失而有余,一面也庶几不枉孟十还君的一番奔走呼号之苦。对于木刻家,却恐怕并无大益,因为这虽说是木刻,但画者一人,刻者又别一人,和现在的自画自刻,刻即是画的创作木刻,是已经大有差别的了。
世间也真有意外的运气。当中文译本的《死魂灵》开始发表时,曹靖华(6)君就寄给我一卷图画,也还是十月革命后不多久,在彼得堡得到的。这正是里斯珂夫所说的梭可罗夫(7)画的十二幅。纸张虽然颇为破碎,但图像并无大损,怕它由我而亡,现在就附印在阿庚的百图之后,于是俄国艺术家所作的最写实,而且可以互相补助的两种《死魂灵》的插画,就全收在我们的这一本集子里了。
移译序文和每图的题句的,也是孟十还君的劳作;题句大概依照译本,但有数处不同,现在也不改从一律;最末一图的题句,不见于第一部中,疑是第二部记乞乞科夫免罪以后的事,这是那时俄国文艺家的习尚:总喜欢带点教训的。至于校印装制,则是吴朗西(8)君和另外几位朋友们所经营。这都应该在这里声明谢意。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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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印入《死魂灵百图》。此书由鲁迅出资,于一九三六年七月以三闲书屋名义出版。
(2)摩托卡英语Motor-car的音译,即汽车。(3)里斯珂夫(aPUcRHLG)在《关于〈死魂灵〉的插画》一文(原载一八九三年俄国《涅瓦》周刊第八期)中说:“作《死魂灵》插画的有三个俄国艺术家:阿庚、皤克莱夫斯基和梭可罗夫。”阿庚(1817—1875),俄国画家。这些插画的雕版者是培尔那尔特斯基,阿庚的同时代人。
(4)孟十还原名孟斯根,辽宁人,翻译家。译有果戈理的《密尔格拉得》、涅克拉索夫的《严寒·通红的鼻子》等。(5)“出相”或“绣像”都是指过去印入通俗的书中人物的白描画像。
(6)曹靖华河南卢氏人,未名社成员,翻译家。曾在苏联留学和在列宁格勒大学任教,归国后在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东北大学等校任教。译有长篇《铁流》等。
(7)梭可罗夫(ffPGLGQG,1821—1899)俄国画家。(8)吴朗西四川重庆人,翻译家。当时任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