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因一幅漫画羁祸二十年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叶永烈 本章:沈默因一幅漫画羁祸二十年

    沈默这人,上海报纸称之“香港雕塑家”,香港报纸则称之“上海雕塑家”。其实怎么说都对:他持香港护照,在香港安家,当然算是香港雕塑家;可是,他原本在上海工作,至今在上海仍有寓所,所以也可算是上海雕塑家。一年到头,他在香港、上海两头跑。他总是说,什么“香港雕塑家”、“上海雕塑家”,叫我“中国雕塑家”最恰当!

    沈默此人的经历,颇为奇特。我隐约记得,他有一次偶然跟我说起:“别看我现在一边雕塑,一边下海,人家都喊我‘香港老板’。其实,我当年是道道地地的工人阶级,是很正统的中共党员!我那时理发,从来不上油,尖头皮鞋也绝对不穿,以为那是‘资产阶级生活作风’。论革命资历,我算是离休干部呢。后来,我成了‘右派’……”

    他眼下在上海投资办厂,是名符其实的“香港老板”。他怎么会从工人阶级、革命干部、中共党员,变为“右派分子”,变为“香港雕塑家”,又变为“香港老板”的呢?“哦,说来话长……”沈默这一回打破了沉默,说起了他的曲折人生。他告诉我,根据他的传奇经历,香港在筹拍电视剧《雕塑人生》。

    他用了四个多小时,向我讲述他的“雕塑人生”。我仿佛觉得,他的人生道路上,时时打上了时代的鲜明印记……

    沈默其实原本是他的笔名。他的真名叫沈志达。一九三二年,他出生在越剧之乡——浙江嵊县农村,难怪他至今仍讲一口“绍兴官话”。他的父亲沈树根,是中农。沈默作为一个农村青年,原本默默地在那片土地上度过他的一生。

    在解放前夕,沈默正在嵊县中学上学,一桩突然发生的不幸事件,改变了他的一生。

    那是当时担任乡长的他的堂房叔叔,和他的父亲发生冲突。乡长有手枪,用枪打伤了他的父亲,并把他的三哥打成重伤(后来死去)。乡长扬言,他的手枪里还有十二颗子弹,而沈默一家十二口人,正好一人“吃”一颗!

    在县城上学的沈默,要走五里路才能回到家中。在路上,很容易遭到乡长的袭击。家人通知他,赶紧远逃,千万不能回家。

    一个农村青年,能逃到哪里去呢?他听说山上有中共的游击队,叫“三五支队”,他投奔那里。所以,如今他按资历,倒是货真价实的离休干部。

    几个月后,中国人民解放军挥师南下,红旗插上了嵊县。沈默从游击队员,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军事大学的学员。他穿起了军装,别起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符号。从此,他成为红色军队的一员。

    那时的军事大学是随军流动的。沈默这一“流”,从浙江“流”到了四川,驻扎在合川。他在第十二军三十五师,师长便是李德生。

    沈默原先生过肺病,入伍后不久复发,吐血不已。无奈,在一九五二年五月,他不得不复员,从四川“流”到上海。从此,他那“雕塑人生”中的一幕幕悲喜剧,就在上海发生。

    沈默在小学时就酷爱美术。他的老师见了他的画,说他将来会大有出息,会成为画家。他来到上海,被分配到上海一家大厂——上海冶炼厂。考虑到他爱画画,沈默被安排到厂工会里,担任宣传副主任兼俱乐部主任。这时的沈默,年方二十。

    由于沈默打过游击参过军,加上工作又积极,况且生活作风朴素——也就是他所说的“头发不上油,不穿尖头皮鞋”,他在工厂里成了党组织的发展对象。一九五五年,沈默加入中共。这时,他不过二十三岁。他来自农村,当过兵,现在又是工人阶级,集“工农兵”于一身,如果他沿着红色之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迈上去,也许可以成为一个不小的干部。

    不过,他不擅长于政治,却是艺术家的素质。那时的他,喜欢画画,也喜欢捏泥巴,做雕塑。他成了上海《劳动报》的通讯员,给报纸画漫画。由于厂里另一个通讯员取了个笔名“唐突”,他就取了个“沈默”作笔名,意思是“唐突乱说乱讲,沈默不声不响”。

    万万没想到,这个“不声不响”的沈默,却因一幅漫画,闯下大祸!

    那是在一九五七年中共开展整风运动的时候,厂里的工人不满于厂长,要沈默画漫画。那位厂长是老干部,来到上海以后,抛弃了山东小脚发妻,在上海另娶了年轻女子。也真巧,上海当时有家漫画杂志,刚发表了一幅漫画《陈世美不认前妻》,讽刺的也是这样的现象。沈默依据那幅漫画作为蓝本,加以放大,画成大字报在厂里贴出。这张大字报顿时轰动了全厂……

    沈默从此埋下祸根。

    不久,“反右派”运动开始。最初,还没有把沈默视为“右派”,因为他毕竟是“红小鬼”出身,又是中共党员,没有什么“阶级仇恨”可言。所以只是把沈默“下放”:沈默被送往上海北郊的张庙农村,在松南乡担任俱乐部主任。

    “反右派”运动在中国如火如荼般展开。上海冶炼厂的一个个“右派分子”被揪出来,只是“数量”还不够,需要“补课”!于是,到了一九五八年,开展“反右派补课”。

    原本在农村劳动的沈默,以为可以躲过这场政治灾难。不料,厂里突然派车把他接回去。他被“补”为“右派分子”,在厂里受到批判。批来批去,全是因为他画了那张漫画。“批判”的“逻辑”是这样的:

    画《陈世美不认前妻》,就是“丑化革命老干部”;

    “丑化革命老干部”,就是“丑化党”;

    “丑化党”,就是“反党”;

    “反党”,就是“右派分子”!

    沈默因画致祸,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受到开除党籍和降职降薪的处分。他降为“二级办事员”,每月工资五十三元。

    沈默再度下农村。这一回,他不再是“下放干部”,而是被“监督劳动”的“五类分子”。

    那时的他,不过二十六岁,就像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一样,心境怆然。

    沈默在松南乡南沈村种地。他的住处,人称“洋房”——原本是羊房。遇上下雨天,不下地,沈默在“洋房”里闲着无事。望着门前湿漉漉的泥巴,他灵机一动,何不用泥巴做雕塑!

    就这样,他把政治上的失落,置于九霄云外。农村里遍地是泥巴,而独居“洋房”又无人打扰,有的是时间。沈默迷醉于雕塑。政治风波,硬是把沈默推上了雕塑艺术家之路!

    雕塑使他忘却了痛苦,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艺术世界之中。

    在农村“监督劳动”了一年多,他终于调回厂里。

    在厂里,他仍然被“监督劳动”。他被调去运铜。铜件是那么的沉重,他累倒了:不光是旧病复发,又吐血了,而且又添了新病——高血压。

    他不得不请长期病假。医务室给他开病假单,一开就是三个月。

    想不到,这病,又给他学习雕塑提供了良机!

    张充仁是上海鼎鼎大名的雕塑家。上海流传一句话:“美术学校好考,充仁画室难进。”

    所谓“充仁画室”,实际上也就是张充仁办的私立美术学校。那里所收的学费很高,所以那里的学生,差不多都是富家子弟。

    沈默对张充仁钦慕已久,很想进入充仁画室深造。可是,凭他那每月五十三元工资,怎能跨进充仁画室的门槛?

    病休中的沈默,去找画家颜文梁设法。过去,沈默在厂工会工作时,曾到上海市工人文化宫学过画画和雕塑,结识了颜文梁老师。

    颜文梁跟张充仁颇有交情。他听了沈默的求助之意,当即拨通了张充仁的电话。颜文梁在电话中向张充仁介绍了沈默,请求张充仁收沈默为学生。张充仁没有答应。于是,那电话成了“马拉松电话”。颜文梁在电话中跟张充仁“磨”,而张充仁始终不肯松口。

    电话打了半个多小时,还是没有进展。颜文梁不得不退了一步:“让沈默带上作品到你那儿去,你给他指点一下,好不好?”

    这下子,张充仁倒是答应了。

    于是,沈默赶紧回家——那时,他住在上海哥哥家中,挑选了自己的素描、水彩、浮雕等作品,怀着又紧张又兴奋的心情,赶往上海合肥路张宅。

    一幢三上三下的楼房,便是“充仁画室”的所在。沈默进去后,张充仁的女儿让他在客厅稍候。过了一会儿,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沈默连忙站了起来。果真,他仰慕的张充仁先生来了。

    张充仁坐定后,慢慢地看沈默的作品。他先看沈默的静物素描——素描是雕塑的基本功。张先生看罢,说了一句完全出乎沈默意外的话:“如果叫我画,也比你好不了多少。”这表明,张先生是颇有眼力的。

    接着,张充仁看沈默的水彩。这一回,他摇了摇头,说水彩不怎么样。

    最后,他看雕塑作品,摇了的头又点了起来。

    张先生对沈默的作品作了总的评价:“如果你继续用功,不出三年,你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雕塑家!”

    沈默赶紧问道:“张先生,我能在你这里学习吗?”

    张充仁答:“可以。”

    命运之神是那样的奇特。真是阴差阳错,“右派”冤案,使沈默转向了雕塑艺术,而“监督劳动”引发的疾病,加上张充仁的慧眼和爱才,却使沈默有机会在充仁画室得以深造——他这个雕塑家,是被命运如此“塑造”的!

    “文革”风波刚起,张充仁就成了醒目的冲击目标。红卫兵拿起“铁扫帚”,对充仁画室进行大抄家。张充仁先生一尊尊精心雕塑的作品,被扫进“历史垃圾堆”。沈默是充仁画室里惟一的“工人阶级”,他在暗中为恩师转移黄金饰品。他生怕有失,把黄金包裹于腰带,终日不离身,以不负恩师的重托……

    不过,他从此无法再在恩师身边学习雕塑技艺了。

    命运之神又一次跟他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沸沸扬扬的“革命”浪潮,使他无法安心于雕塑,他居然又从艺术转向政治。沉默多年的沈默,竟然在“文革”舞台上活跃一时。

    那时,复员军人们组织起全国性的造反组织——“红卫军”。沈默乃复员军人,他不仅加入了“红卫军”,而且成了“红卫军”上海总部的头头。

    沈默才活跃了几天,“红卫军”就遭到了取缔。位于上海华山路上的“红卫军”总部突然遭到包围,沈默在跳墙时,被抓了起来。

    于是,“摘帽右派”的老账被翻出来了——虽说沈默在一九六一年已经摘去“右派分子”帽子,但是摘了帽子,依然是“摘帽右派”。

    此时,“老账新账一起算”,“摘帽右派”的旧账加上“红卫军”头头的新账,他成了“坏头头”,亦即成了“反革命”。于是,他被关进了上海市公安局拘留所,成了阶下囚。

    在梦中,他常常回到充仁画室,又在那里用泥巴雕塑。醒来后,不得不仰天长叹。在“洋房”里,他虽是“监督劳动”的对象,却还有无穷无尽的泥巴可供他雕塑之用。可是,在狱中,只有水泥地皮,觅不到半点烂泥。

    技痒难熬的他,在用肥皂洗手时,忽然来了“灵感”:这肥皂不是可以用来雕塑吗?材料问题有了着落,可是没有工具还是不行。他用筷子在水泥马桶上磨,终于磨成了一把雕刀。

    于是,他背着看守,悄悄地重温雕塑梦。他以同室的狱友为模特儿,用肥皂雕出了翊翊如生的头像,使狱友惊喜不已!

    于是,出现了奇特的现象:囚犯们在一个月一次的“接见”家属时,纷纷要家属下一回探监时务必带几块日用肥皂!

    其实,那是沈默在比较了种种肥皂之后,发觉只有日用肥皂不软不硬,最宜雕塑。何况日用肥皂色泽橙黄,做出的雕塑近乎黄杨木雕,放在窗台上,迎着阳光,是半透明的,有着玉石的质感。

    沈默在狱中“发明”的“肥皂雕塑”,可谓绝无仅有。狱友们都精心保存着沈默的这些“肥皂雕塑”。

    他以“坏头头”之罪,在狱中关了四年,这才于一九七一年获释。

    出狱后,他依然回到上海冶炼厂。不过,他很快被杨浦公园借调。那里要建造少先队员群雕,请沈默出马。

    尽管“文革”浪潮依旧,沈默却总算过了一段“逍遥”的日子。他不断地被借调,在这里为“阶级斗争教育展览会”雕泥人,在那里为某某雕像出力。只有发工资的那一天,他才在本单位“亮相”。这比蹲监狱要自在多了,何况又从事于他酷爱的雕塑事业……

    改革开放的春风一起,沈默的岳父母获准移居澳门。沈默的太太带着两个儿子,也移居澳门。这下子,只剩下沈默独自一人在上海。

    沈默埋头于雕塑,进入他的艺术生涯的黄金岁月。他变得很忙,他的新作不断地问世,获得了“东方小罗丹”的美誉。他被借调到上海油雕室从事专业创作。

    不久,沈默获准迁往香港——本来,他是应该迁往澳门的,他以为香港的局面更大,更适合于他。经上海市公安局同意,批准他前往香港。他原定在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六日离沪,为了给巴金赶制塑像,他推迟了行程,直至完成后才前往香港。

    沈默在香港站稳了脚跟。他从此也就变成了“香港雕塑家”。

    他的广有影响的作品是《“文革”纪念碑》。那是他响应作家巴金关于建立“文革”博物馆的建议,以为应该有一座“文革”纪念碑。他雕塑了一位裸体女子,在颈部、胸部、部、踝部,被用四根绳子绑在天安门前的华表柱上。女子脚前的一个骷髅,象征在“文革”中死难的同胞。这一作品参加第四届亚洲国际美展,受到了人们的注意。

    香港报纸称赞:“写实得形神具备,仿佛贯注了生命,沈默捏出来的塑像在呼吸。”又道:“沈默的艺术创作是以现实主义为主流,适当吸收西方现代主义的表现手法,使肖像形神兼备。不但逼真,而且表现了人物的精神风貌。”

    一九八九年,沈默应邀前往台湾。他在台湾也受到了新闻传媒的广泛报导。台湾杂志评论沈默作品:“在写实方面有很高造诣,立体头像维肖维妙,粗犷中带细腻。”

    沈默手中有钱,他回上海投资办厂。于是,他又成了“香港老板”。

    他不胜感慨地对我说:“作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我历尽了艰辛。我的艺术造诣,是千辛万苦换来的!”


如果您喜欢,请把《反右派始末》,方便以后阅读反右派始末沈默因一幅漫画羁祸二十年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反右派始末沈默因一幅漫画羁祸二十年并对反右派始末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