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5月7日的清晨,北平城内的六国饭店里突然传来了几声清脆的枪响,眨眼间,两名年轻人从饭店里夺门而出,他们迅速跳进门口一辆早已启动的汽车,随后便一溜烟似地跑了。
突如其来的事变如枪声一般突如而去,却惊醒了店中房客们的晨梦。当人们带着诧异的表情循着枪声来到一个豪华客房时,只见房中有一具中年男子的尸体卧倒在血泊之中。受害者长方脸,鼻梁挺直,两腮瘦削,嘴上留着两撮小胡子,最显著的特征则是下巴底下有颗痣,痣上还有一撮长毛。
各位,六国饭店(今华风宾馆)是啥子地方?说起来那可是赫赫有名,它地处东交民巷,归属租界管辖,历来是那些军阀政客们失势后的高级避难所,也被认为是当时中国最安全的地方,在民国时期,老有名了。更让人吃惊的是,在血案发生不久,一个爆炸性新闻很快传播开来:被杀的不是别人,乃民国初年赫赫有名的军阀张敬尧是也!
说起张敬尧,熟悉历史的朋友可能会立即想起毛润之先生所领导的“驱张运动”,没错,这个“张”,指的就是当时的湖南督军张敬尧。
民国是乱世固然不假,但乱世有人间的苦难,也有乱世的精彩,这各路英雄好汉、军阀枭雄,如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其中难免会出几个混世魔王,譬如这姓张的就是有两个:张宗昌与张敬尧。巧的是,这二位是同年所生(1881年),就连死也是连着的,一个是1932年,一个是1933年,而且都是为人刺杀、死于非命。
张敬尧,字勋臣,安徽霍丘人,自幼顽劣,后流落到山东等地,赶巧遇上袁世凯小站招兵,由此时来运转,摇身一变成为新军中的大兵一名。不过,可别小看了这批大兵,因为当时正是北洋系崛起的时候,只要肯努力,这批人的机会多得很。比如袁世凯在军中设随营学堂,这就是一个好机遇,因为学员都是从新军中挑选优秀士兵进入学习的,如后来的靳云鹏等人,便都是行伍出身、然后入读军校脱颖而出的。
张敬尧的运气也不赖,他不久就混进了随营学堂,而当时新军中又赶上年轻军官奇缺,由此,张敬尧占得先机、步步升迁,等到民国初年,他已经由排长、连长、营长、团长拾级而上,最后爬上了旅长的位置,而当时的他也不过三十来岁。
不过话说回来,这时的张敬尧还是有点本事的,譬如在1913年的剿“白狼”中(“白狼”非真狼,实则为中原一带的流民起义),剽悍的他就亲率队伍千里奔袭,连续追杀,最终为剿灭“白狼”立下大功。此战告捷后,张敬尧随即升为北洋军第七师师长并官拜陆军中将,这在他这个年龄段的军人中,可谓是凤毛麟角。
张敬尧升官升得快,主要还是因为老领导袁世凯赏识他。因此,张敬尧只要一有机会,就要向袁世凯大表忠心,譬如在“筹安会六君子”之一、交通系魁首梁士治等人搞帝制运动的时候,张敬尧便是积极参与者之一。有一次,梁士诒等人邀请各省督军代表和军政要人在同兴馆赴宴,张敬尧也在被邀之列。当晚的节目,主要是筹备组织各省请愿联合会为帝制运动推波助澜,张敬尧席中的表现极为出彩。只见这老兄手持旱烟管,一边吸,一边捶腿大呼道:“大总统高升一级,做大皇帝,只要下一道上谕就行了,谁敢不从?这有什么可讨论的?还请啥子愿,费那劲干吗?”
袁世凯事后听说,心头窃喜却佯作大怒道:“变更国体,应征得全国同意。张敬尧这个莽夫,竟敢在大庭广众中信口开河,看我怎么罚他。”但话虽如此,老袁实际上却“貌怒而心许”,这不,在蔡锷等人举起护中国军队大旗后,袁世凯首先派去镇压的部队,正是“爱将”张敬尧统率的第七师。
张敬尧在四川与护中国军队交战时颇为卖力,初战告捷后又被遥拜为陆军上将,可惜老袁此时已经病入膏肓,不久就一命呜呼,张敬尧也就失去了荫护。在段祺瑞当政后,张敬尧见风使舵,随后又以同乡的名义投靠老段,附于皖系。
段祺瑞掌权之后推行“武力统一”政策,正在南方彷徨的张敬尧受命率第七师与吴佩孚所部共同出击湘桂联军。本来呢,吴佩孚的第三师攻击在前,张敬尧的第七师跟进在后,不料段祺瑞厚张而薄吴,反将湖南督军授给了张敬尧,让吴佩孚所部在衡阳为张敬尧看守南大门,这吴佩孚心里恨啊,也为后来的张敬尧垮台埋下伏笔。
张敬尧做了督军之后,湖南人可就倒大霉了。张之为人,极为贪婪,其督湘三年,搜刮之狠,一时罕见。举例而言,当时长沙城内,谁家死人了,都必须呈报到督军署中,由署中派员监督收殓,然后纳印花税费一元,方可举棺出城;不然的话,守城兵士就扣押不放,以此为敛财之手段,令人发指。有一次,某刘姓人家没有呈报,出城的时候便被张敬尧的兵士所阻拦,丧家百般哀求而不得出,最后还是要开棺检验,并罚银百元以儆效尤。湖南人一贯民风淳朴,以孝为重,张敬尧敛财居然把主意打到死人的头上,实在是千古未有、骇人听闻,必然导致民怨沸腾。
当上大官后的张敬尧,开始嗜好吸鸦片,每天要吸上阿芙容膏一两有余才能治事。平日里,张敬尧除了吞云吐雾之外,则拥抱妻妾,寻欢作乐,所谓军政民政,一概让他的几个弟弟去打理。张敬尧不是好人,他的几个弟弟更不是东西,湖南人当时送他们弟兄四个诨号,曰:“大草包、二饭桶、三乱子、四混蛋。”而看这几个人的举止行事,确是混蛋草包。
张敬尧的四弟张敬汤最为无赖,此人自封“四帅”,还经常装斯文穿八卦衣,动辄问左右:“我这个样子,像不像孔明啊?”左右阿谀道:“孔明哪里能跟四帅比!”张敬汤听后,喜不自胜。更荒唐的是,张敬汤常出入于当地的豪绅富贵之家,见到别人家里的宝贝,必抚摸再三,赞不绝口。识相的主人明白他的意思,赶紧将之赠送;碰到不识相的,张敬汤也要托词假用,强行索取。因此,湖南士绅见到张敬汤故来了,便私下里偷偷相告:“孔明又来做贼了!”
张敬尧武人出身,缺乏文化,他在接见宾客的时候,也经常是衣冠不整,有时候光着脚就出来了。某次湖南士绅朱某因事谒见张敬尧,侍从将他引至督军花厅后,见一人光着膀子倚在榻上吸烟,脚丫也光着,形似黄包车夫,朱某就问他:“督军在哪?”此人听后说:“咱老子就是督军。”朱某不信,以为他在戏弄自己,便与之大骂:“我孙子才是督军!”所幸这时有人走出,告诉朱某这的确是张敬尧张督军,闹剧才算结束。
张敬尧的部队,军纪败坏,纵兵为盗,老百姓前来投诉,张敬尧却无端发怒道:“本军纪律严明,秋毫无犯,无知细民,竟敢毁我军誉耶?”说完,便令手下士兵以军棍将投诉的百姓打出。湘人对张敬尧极度痛恨,呼之为“张毒菌”,时谚又称:“堂堂呼张,尧舜禹汤;一二三四,虎豹豺狼;张毒不除,湖南无望。”
民初的风气,往往主张“湘人治湘”、“鄂人治鄂”、“川人治川”,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各省的督军省长应该由本省的人来担任,以示自治之意。张敬尧是安徽人,在湖南又为非作歹,因而湖南省籍的人在1919年前后发起了一场“驱张运动”,上至达人熊希龄,下至年少毛润之,都纷纷投身于这场地方主义运动之中。只可惜张敬尧脸厚皮粗、心黑手硬,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你说我是“毒菌”,笑骂由你笑骂,好官我自为之;偏要恋栈不去,你又能奈我何?!所以,“驱张团”虽到北京请愿,但也难动张敬尧的一根毫毛……枪杆子在他手里嘛!
张敬尧之所以巍然不动,和段祺瑞的皖系在背后支持有莫大的关系。因此,张敬尧也投桃报李,对皖系操纵的选举鼎力支持。在湖南搞选举的时候,皖系政客本以为有张敬尧的强力外援,当选应不成问题,不料投票后,非皖系的人当选颇多,而皖系指定的人反而落选。皖系的人大骇,急忙请张敬尧想办法,张敬尧笑道:“你们这些人哪,亏你们还读书识字,就这点屁事还搞不定?小事一桩嘛!”
皖系的人问他怎么办,张敬尧说:“这又什么难办的?把选票都毁喽,再重新搞一套就是了,一句话而已。”旁人说:“这万一犯了众怒,可怎么办?”张敬尧拍着胸脯保证说:“有我张某承当,湖南人还敢捋虎须耶?”后来选举结果一公布,皖系的人全部上榜,舆论一片哗然,但在张敬尧的淫威之下,又能奈何?
可惜好景不长。1920年后,皖系段祺瑞与直系曹锟、吴佩孚矛盾激化,双方剑拔弩张,形同水火,由此连带张敬尧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原来,张敬尧在湖南的两年太平日子,完全是倚仗吴佩孚的第三师替他守住了山门、挡住了南军(滇、桂、粤的护法军),但此时吴佩孚的军队已经在衡阳待得再也不耐烦了:你想,督军是他张敬尧,我吴佩孚有什么好处、又凭什么给他看家护院呢?
在吴佩孚的第三师下令北撤后,其他直系的北洋军也纷纷撤防,张敬尧这下慌了手脚,因为他的第七师早已因腐败而孱弱不堪了。在初入湖南的时候,第七师本与第三师战斗力相当;但入湘之后,这些大兵们养尊处优,不耐劳苦,加上军纪败坏,水平已经远不如前。作为主将的张敬尧更是如此,当年剿“白狼”时还算能吃苦、敢打仗,但做了督军之后只知道吸鸦片、玩女人,非但置公事于不问,其人也变得胆小如鼠。
某日,长沙南门外银盆岭有土匪百人乘夜沿途抢掠,枪声四起,该处驻军以为是南军大至掩袭,竟吓得仓皇四窜。有人以电话报告到督军署,此时张敬尧正在吸烟,他听到后即刻坐一小轿,出小西门,藏到了往来湘汉的一艘日本商轮上。直到午后,张敬尧才返回督军署,手下报告说昨夜乃是土匪而非南军,张敬尧抹了抹头上的汗,大骂道:“既是土匪,怎么谎报南军?害得老子白受了一夜的惊吓。”
这样的军队,在南军的攻击之下自然是不堪一击。由于吴佩孚撤军前已经与南军达成协议,吴军一走,湘军赵恒惕部随即北上接防,不到一周,衡阳、莱阳、祁阳、宝庆等地便落入了湘军手中,而张敬尧属下的湖南暂编第一师吴新田部、暂编第二师田树勋部很快溃逃,兵败如山倒。
眼见大势已去,张敬尧能做的就是赶紧把这两年来搜刮的钱财紧急北运,随后便放弃长沙,撤往岳州。在撤出长沙之前,为免资敌,张敬尧还下令将军火库放火焚烧,结果长沙城内一片火光,在轰隆隆的炮弹爆炸声中……张督军逃了。
兵败之后,张敬尧发电报指责其他北洋部队坐视不救,不战先逃,以推卸自己的责任。可惜的是,此时的北京政府对他早已失去了信心,随即便下令将张敬尧革职查办,由段祺瑞的小舅子吴光新接任湖南督军。张敬尧逃到汉口后,吴光新让他把湖南督军和省长的两颗大印交出来,张敬尧开始还不相信,吴光新便拿出电报给他,张敬尧看后气呼呼地要求吴光新拿200万大洋作为交印的条件。吴光新哪肯理会这一套,当场便令卫兵将张敬尧的印夺了下来。
后来,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张敬尧又跑到武昌去找湖北督军王占元,诡称自己还有一师一旅的兵力,希望老朋友拉他一把,接济点军饷和派点援兵,以打回湖南,继续做他的督军。王占元坐镇湖北已经七八年,早已是官场老狐狸,他哪里肯相信张敬尧的鬼话,当场便不客气地拒绝了。被拒绝后,张敬尧还想发火,王占元呵呵一笑,又掏出一张电报给他看,张敬尧一看,一屁股在椅子上半天都没有起来:电报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令吴新田代理第七师师长并收容张敬尧的残部!
督军没了,军权也没有,张敬尧嚎啕大哭,这次是彻底地栽了。想当年,张敬尧也是北洋系中的一名骁将,没想到在湖南做督军腐败了两年,居然成了现在这副熊样。而张敬尧的弟弟张敬汤,也因为之前无恶不作,最后在鄂州被抓住后执行了死刑。
在安静了两年后,张敬尧贼心不死,随后投奔了当年的死敌吴佩孚,不料运气实在糟透了,他刚被委任为某路援军总司令,结果又赶上冯玉祥发动兵变推翻了曹锟、吴佩孚的直系集团,他也被当成共犯给抓了起来。据称,张敬尧当时与曹锟之宠、原总统府收支处长李彦青关押在一起。李彦青为人贪婪成性,有一次冯玉祥派人去领枪支补给,李彦青有意拖延不给,直到冯玉祥送了十万元才拨给。因此,冯玉祥对其极为痛恨,政变成功后便立刻下令将李彦青枪毙。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故意,张敬尧也被拉到刑场陪绑,差点把他给吓死。
事后,冯玉祥命人将张敬尧绑来并痛斥其祸湘之罪(当年冯玉祥的部队也在湖南驻扎),张一再求饶,冯玉祥见他可怜,便交给他一册《新旧约》和《三民主义》全集(冯是基督徒),并对他说:“你要是能熟读这两部书,我便放你走。”张敬尧拿书读了两个月,竟能成诵,也是个奇才。
从冯玉祥那里侥幸逃得一命后,张敬尧又投到奉系集团张宗昌那里当了一个挂名的军长,由此具备了皖、直、奉三系的从军经历,这在当时的军阀中实在难得一见。但不到一年,张宗昌和奉系被北伐军击败,张敬尧再次失去靠山,只好躲进大连日租界做了寓公。
1933年初,日军关东军参谋长坂垣征四郎为制造“华北特殊化”以分裂中国,其首先从原北洋的残余军阀及失意政客中挑选合适的人选,失势的段祺瑞、曹锟、吴佩孚等人都是日本人的拉拢对象,寓居大连的张敬尧也有幸进入了这个名单。北洋系的那些将领虽然都是军阀,但大多数人的民族气节还是有的,唯独张敬尧恬不知耻、蠢蠢欲动,企图借日本人的势力东山再起。不久,日本关东军司令部便暗中任命张敬尧为“平津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并拨给巨额的活动经费以协助他招集旧部,为日军做内应。
张敬尧收了钱后,欣欣然地搬进北平六国饭店,开始了他的汉奸生涯。他的举动很快被国民党驻北平特务站所发现,在劝告无效的情况下,南京方面决定对张敬尧实行暗杀。据称,国民党大特务戴笠在受命后,随即将任务派给自己的副手,也是当时负责华北地区行动的郑介民执行。经缜密的侦察和策划后,郑介民决定派人化装成南洋商人住进六国饭店,在将张敬尧的活动规律摸清楚后伺机暗杀。数日后,华北特区北平站的特务王天木及特别行动员白世维在其他特务的协助下一举将张敬尧刺杀并成功脱身,由此也发生了前文的一幕。是年,张敬尧53岁。
张敬尧督湘之时,湖南人称之为“民贼”,而后来因受日本人豢养,最后被歼于特务之手,国人又谥之为“国贼”。军阀为贼者不在少数,但像张敬尧那样祸国殃民、身兼两贼而又跨皖、直、奉三系的三姓家奴,却是军中罕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