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之钓:西塞山下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古清生 本章:长江之钓:西塞山下

    2006年的夏天,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在长江边上生活过那么多年,居然没有在长江钓过一次鱼。这个想法萌生之后,我心里面愈觉自己荒唐,绝对是一件不能言说的事情。接着深入地思考,到底为什么在长江边上生活过二十多年却没有在长江垂钓?渐渐地,心路历程若雾散江出,阳光在江浪上闪烁,过去曾经思考并询问过许多临江而居的人,便是长江上的鱼不爱上钩。

    那就是更加荒唐的理由了,钓鱼这事情就一定要选择鱼爱上钩的水体垂钓么?可是,从思想到行动,我拒绝到人工养殖池塘去钓鱼,那种商业垂钓,对于一个钓过无数湖泊和野塘的人,毫无吸引力,简直是一种羞辱。我要在自由之水垂钓,要在自然的环境里,钓一份悠然的心情。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柳风之钓,荷叶拂摇的夏荷之钓,芦花纷飞的秋水之钓,以及凿冰而钓的冬雪之钓,那一份背城而去,独自悠然的享受,是钓者永远痴迷的生命时光。

    浩浩江流去,万水不复归。日出江花红,白鸥剪浪飞。便是如此的绝世风景,又有大鱼在江底游弋,怎么就不能在长江垂钓呢?就又重新置好钓具,去西塞山下垂钓。

    长江边上有多少座西塞山,我无法统计,有印象的是黄石西塞山,最早以为它是长江边唯一的西塞山,后来知道浙江湖州有一座西塞山,荆江上游也有一座西塞山。黄石文人似乎与湖州争论过谁的西塞山正宗。那是一件趣事,黄石和湖州各有一座西塞山时,谁可以做终极判决?诚然,唐代诗人张志和曾为西塞山写过“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那么,这又怎么样的呢?张志和曾在湖州做官,写湖州西塞山似有道理,但是苏东坡发配黄州,将黄州赤壁写成一座名山,亦不影响蒲圻赤壁为三国古战场之名赤壁。我去考察过长江边上的赤壁,共有九座。

    将历史搁到一边,那是一些永远理不清的陈年旧账,重要的是垂钓。如果能够钓上一条历史的鱼,它的体重有三百斤,那就是一次伟大的垂钓,就如海明威笔下的桑提亚哥,我有时候想做一个桑提亚哥这样的钓者,在垂钓的人生程途上,获取丰收的欣喜或无望的失落,在水之上,在波涛之上,在生命梭游的岸边,独自品饮垂钓的寂静时光。一个人有多少个十年?我开始为错过了长江之钓而懊恼,设若十年中用一周时间给予长江,或者这一周也毫无收获,那又怎么样?我的记忆里便会充满江涛的风景,那低沉而穿过江雾的汽笛,时常会在梦中响起,我也就会拥有一片不息的波涛,它是长江之母各拉丹冬雪山流逝之水。

    去做一次桑提亚哥式的垂钓,这令我兴奋,在去年的炎炎的夏天,张罗着去长江垂钓。第一次去长江垂钓,对于我来说,已经延后了三十年,回忆起我与长江的故事,不仅在西塞山上游参与了长江横渡,那浩浩江涛,留下过我青春的身影。我也独自在西塞山下游的江上游泳,我曾从重庆坐船到汉口,或者从汉口坐船到黄石,从黄石坐船到南京和上海,我还去过青藏高原,去过长江发源的地方。现在,我要出发去长江垂钓了,而且从我的东方山下的小居到长江边上,不过二十公里,这样的路程在北京来说,十分近。

    很张扬地邀请老婆和女儿与我一起去长江钓鱼,她们十分兴奋,以为钓鱼一定是十分了不起的乐事。我们在家门口坐上21路公共汽车,直奔黄石中窑。中窑的街边有一条遂道,过了马路遂道,江边有一艘趸船,我们要在那艘趸船上垂钓。呵呵,一场乏味的折磨袭击了她们,在趸船上,太阳无以遮蔽,江风已住,闷热难忍。最重要的是江钓,居然整个小时都没有鱼来咬钩,一些做着钓大鱼梦的老男人和小男人,晒得黑乎乎的,无声地望着浩浩长江,一个波浪接着一个波浪,适时恰是长江大水。在女儿一再的撤退请求下,我们铩羽而归,只见别人钓上几尾长江小鱼。

    我绝对相信一个真理,要想钓上一条大鱼,那就必须有所付出,因为遇到大鱼是一种缘份。第二天,我继续出发,驾驶我走过运河的建龙摩托车,我想让它见识一下长江之水。这一次,不到趸船的船舷上垂钓了,我到趸船的船头上,分别抛出三支海杆。垂钓应该是有着孤独耐受力的男人的事情,我这样想。我带了马扎,很舒服地坐在船头,江水拍打着趸船,或用巨浪将它托起,时有小小的浪花飞溅,如雨飘落,在炎炎的阳光下。

    望着浩浩长江,忽然想起西部的大漠,我也曾一个人坐在腾格里沙漠上,看黄河上的落日。那辉煌的盛典,无以言喻,黄昏时的血色黄河,沉郁地从沙坡头转一道大弯,朝着青铜峡奔去,它要到石咀山与乌海之间再由西向东奔去。大约枯坐了两个小时,我想长江之钓可以带一本好书来读,因为在海杆上夹上了铃铛,鱼儿咬钩,铃铛会自动响起。我还在想,我的北方的朋友们,他们在干渴的北方,没法想象长江之钓,世界上有如此大水,且坐在江边垂钓,这本身是一道风景。

    突然,海杆上的铃铛一阵剧烈地响动,它像拉响的警报,或者是上课的铃声,我一跃而起,将插在趸船舱口的海杆拔起奋力一扬,呵呵,渔线的那一端,仿佛钩住了一个木桩的沉重,然只是那样的一瞬间,一个家伙猛然拉着渔线向着江心游去。阔大无比的长江呵,我的渔线也不及它的百分之一长,渔线向江心直泻,钓轮被拉得飞转,这可是一个大家伙,我心里想。

    几乎趸船上所有的人都涌过来了,坐在边上观钓的人更为过份,他们都伸过手来抢渔竿,争着要帮我拉那条大鱼。我一边躲闪着,我边控制着渔竿,因为鱼在松懈的时候,我必须将线收紧。我知道,对付这个大家伙,不必要太着急。然又要对付这帮抢竿的人,我说,钓鱼就是这个时候的享受,你们抢什么抢?待鱼向江心冲的势头减缓的时候,我就开始收线,大约收了十几米的线,江涛之下的那个未谋面的家伙,又猛地朝江心冲去,拉得线轮飞旋。如是它跑一下,我收一下,经过十几个回合,约一个小时的时间,我终于将那家伙拉到了趸船边上。我尝试着让它露出水面,啊,一个硕大无比的鲶鱼头,它有两根粗大的胡须。它摇着头,仿佛是无奈的叹息。

    我又让它游了一会儿,也就是让它再疲惫一些,这时候,其实我也很疲惫了,然而钓上大鱼的亢奋,还让我的手和脚都发抖。我拿起脚边的抄网,我觉得是时候,该让它起来了。这时候,船上和岸上,站着无数的观钓人。一个打工的农民,他从我手上夺去抄网,他说他最会捞鱼,或者说,捞鱼应该像他那样捞。我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每一个人都如服了兴奋剂,这位执抄网的农民,他给我连捞两次,都是不得要领,水中的大鲶鱼,黄肤色的大江鲶,它只是悠然的翻了个身,它足有80公分长,我的50公分直径的抄网,只及它的身体中段。

    第三次往上捞的时候,那农民将抄网的网框挂住了另一只渔钩,他却奋力向上一拉,这过程的时间极短,却是刺激了大鲶鱼,它奋力一摆头,居然摆断了渔线,我手执着轻飘飘的渔竿,悲剧诞生了。我无语,一船的兴奋的人无语,那位农民陷入极其尴尬的境地。鱼跑掉了,这是一条已经到手的大鱼,或者已经接近了锅沿的大鱼,它跑掉了。我忽然的很郁闷,可惜,但是不好责备农民,我只是一瞬间想,真不该让他去捞!然而,随着大鱼跑掉而鸦雀无声的人群,忽然爆发一阵责备声,他们认为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那就是应该将鱼拉到江边再行抄网捞鱼,只有拉到江边鱼才不会跑掉,而且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比我钓的大得多的一条鱼因为拉到了江边顺利地捞起上岸。

    跑掉了鱼,受着各种责备,我还怕伤害了那位热情的农民,着实有一些沮丧。那一刻对我反是一种煎熬,静默了片刻,我说,跑了算了,再钓,长江中有的是大鱼。却又有先知者告诉我,没那么容易了,你知道吗,有人在此六年才钓上一条大鱼。我说,那我就钓六年吧,钓鱼么,有鱼无鱼,不能强求。

    于是,重新系钩再钓。一下午江水悠悠,大鱼没有光临,小鱼也没有光临。人们陆续地散去,也有一些钓者悄悄叹息,指指点点。等到太阳向鸡头咀方向沉落时,我收竿而去。这是我跟长江大鱼一次短暂的交锋,我坚信能够像桑提亚哥那样,终于钓上一条大鱼,那条大鱼,它应该像一条小船。我这样想着,发动摩托车回到东方山脚下。垂钓令人有劳顿之苦,一夜舒适的长眠,醒来时早晨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夏天的太阳炽热如火,我忽然想起了跑掉的大鱼,这时候的失落感才开始加重。我稍许考虑了一下,决心再去钓那大鱼。

    仍然在那艘趸船上,仍然是昨天的位置,仍然是那一片江水,我坐在船头上,船像一只巨大的钢铁摇篮。可是,再也没有鱼来咬钓了,许多钓者来来去去,间或也有人在江边浅水处钓上几尾小鱼,都是三四两一条的,那些鱼在塘钓或者湖钓中,都应该是不小的收获,然在满脑子桑提亚哥想法的我眼中,它就是小鱼儿。我要钓大鱼!我不想将渔饵抛到浅水边,堕落到钓小鱼儿的境界。接下来,天空乌云密布,下雨了,我撑起伞,继续垂钓,许多人因为下雨离开了趸船收竿回家。我满怀期盼,等到下午,等到日落,等到狂风大作大雨倾盆,我终于起身,今天的梦想没有实现,我收起竿,对长江默默看了一眼,江水打着令人晕眩的急漩朝着下游涌去。一位瘦小的鄂州人,他也起身与我一道朝船下走,他告诉我,到鄂州的燕矶好钓鱼,那边鱼小,但一天可以钓上十斤,那里有一条来自四川的勘测船,到它的船头上去钓。

    鄂州人骑自行车来的,他骑上自行车,我发着摩托车,顶着倾盆大雨彼此朝家回去。我的车灯最初照着他的自行车,我想,我应该到燕矶去。一会儿,大雨下得我再也看不到鄂州人的自行车了,只有橙黄色的路灯,隐约地现出一团光晕。我的摩托车出发前专门做了调试,状态极佳,它在街面上的水中咆哮着,辗着浑黄的水波往前,激起巨大的水花。去燕矶吧,明天,长江阔大无比,我甚至在一刹那间想到去西陵峡,在那一片阔水上垂钓,设若桑提亚哥处于我今天的处境,他可能这样想么?一定会吧,我拿不准。我却是去不了他的海湾,然而,我有长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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