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无衣(七)

类别:武侠修真 作者:绿野千鹤 本章:85.无衣(七)

    “大汗。”温石兰单膝跪下行礼。

    贺若身边的大巫没有丝毫避讳,  依旧站在原地,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

    林信立在帐子中央,单手搭在旸谷剑柄上,  两脚分开,  下巴微抬,  并没有行礼的意思。

    “这便是苏苏儿的孩子?”乌洛兰贺若摆手,  示意温石兰起来,冷厉如高山苍鹰的眼睛,  直勾勾地盯着林信。

    蛮人三十岁以后都要蓄胡,  杂乱的络腮胡遮挡了贺若半张脸,  却依旧难掩那极具侵略性的俊美。只是随意地坐在那里,  便给人无形的压迫感。

    这位北漠霸主,十七岁继承乌洛兰部,以雷霆之势吞并了十几个小部落,二十岁时乌洛兰成为了北漠最大的部族。而后辖制其他大部,二十三岁便成为草原的大可汗。之后突然重伤,上不得战场。草原上的部族再次分裂,温石兰又横空出世,  代替贺若南征北战,  于八年前再次统一北漠。

    乌洛兰贺若的传奇,被说书先生讲遍了大江南北,  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或许,  我该叫你一声舅舅?”林信散漫地说着,  眼中尽是嘲讽之色。在他看来,  这位血缘上的舅舅,就如史上那些早年神勇晚年昏聩的君主一样,信了歪门邪道,早已不复当年。连自己亲妹妹都舍得拿去祭天的人,根本不配称之为英雄。

    “叛国之人与染干生的杂种,不配这般称呼可汗。”大巫抬头,露出那张不甚俊美的脸,双眼用黑布蒙着,也不知装得哪门子鬼神。

    温石兰看向王座上的贺若,似在等着他的反应。然而贺若什么也没说,等于默认了大巫的说辞。

    “不叛国,难道等着被你当牲口宰杀祭天吗?”林信出人意料地没有生气,拇指顶开旸谷剑,复又快合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大巫。

    这巫妖会咒术,万不可被他激怒了。上前一步,说不得就有无数红线等着吸血。

    “宥连,”贺若微微抬手,制止大巫继续挑衅,转头继续看着林信,“他是苏苏儿的孩子,便是乌洛兰的血脉。”

    帐中的人说的都是汉话,偶尔夹带几个胡语的词。这些时日,林信跟着沈楼也学了些,大致听得懂。“染干”是说汉人,“宥连”约莫是大巫的名字。

    温石兰收回目光低下头去,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候,外面有士兵快步走近,隔着门帘高声说了几句胡语。温石兰立时抬头,对贺若说了句很短的话。

    贺若点头,示意他快些去。

    想来是沈楼破了恶阳岭,那边的蛮人军撑不住了,过来求援。温石兰领命而去,错身而过时没再看林信一眼。

    王帐的门帘被温石兰掀得呼呼作响,阳光透进来一瞬又消失不见,帐内帐外仿佛两个世界。

    嵌着鹿璃的旸谷剑飞出来,横着浮在空中。林信并不急着说正事,坐到流光溢彩的剑鞘上,动了动酸疼的腰肢,打了个哈欠道:“沈楼应该快要打过来了,大汗不把王帐向北挪挪吗?”

    “灵矿地图在哪里?”贺若站起身,目光跟林信平齐,没有耐心跟林信闲话家常。

    谈条件做买卖,谁先开口谁吃亏。林信曲起一条腿撑着身子:“我娘的骨灰呢?”

    大巫从袍子里拿出那只系着红绳的小罐。

    林信厌恶地看了大巫那苍白的手一眼,没有伸手接:“你出去,本侯有话要跟可汗单独说。”

    殷红如血的唇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讥嘲。乌洛兰贺若接过骨灰坛,看着大巫道:“宥连是我最亲密的人,不必避讳他。”

    最亲密的人……

    林信觉得这话有些怪,垂目,从袖子里拿出了那只星湖石雕的小鹿。小鹿刚一拿出来,昏暗的帐篷里便开始泛起星星点点的光。

    “你该知道,我父亲死之前,给了我一只宝石雕的小鹿。这小鹿里面,便是地图。”林信万分不舍地摸了摸手中的鹿。

    “拿来。”贺若伸出拿着骨灰的手,缓缓递到林信面前。

    林信看看贺若的手,再看看手中的星湖石,驱着灵剑慢慢靠近。在越来越多的莹莹光点中,跟贺若交换了东西。

    两手相触的瞬间,旸谷剑骤然出鞘,在身后绕了个圈,一剑穿透了乌洛兰贺若的胸腹。他来的目的,可不是要取母亲的骨灰,而是取贺若的狗命!

    一切生得太快,贺若尚来不及反应,连眨眼都没有。这般轻易就杀了贺若,是林信始料未及的,总觉得哪里不对。

    没有血!透体而出的旸谷剑上,竟然没有沾血!

    林信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立时翻身倒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数根红线自贺若身体里冒出来,利如钢丝,弹指间在林信身上划出数道伤口。其中一根,直接贯穿了锁骨。

    “唔!”林信痛哼一声,抬手令旸谷剑回来,自下而上斩断了那红色丝线。

    剑气扫过乌洛兰贺若,将他身前的衣裳划破,掀起了脸上那丑陋的络腮胡。

    胡须团成一团,飞到了空中,落叶般飘飘荡荡。没了胡须的贺若,露出了一张俊朗非凡的脸。这张脸,与林信有七分像,且分明只有二十多岁!

    红线离体,贺若便如断了线的风筝,“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手中的星湖石小鹿,咕噜噜滚下木台,磕在灯柱上,撞断了细细的鹿腿。

    大巫一把掀开黑袍,露出了那双泛着银芒的眼睛。

    无数红线自地面掀起,宛如牢笼将林信笼罩其中。林信很清楚,这些红线与贺若身上透出来的红线不一样,这是宫宴上见识过的那种,一旦入体便会干扰灵脉,动弹不得。

    林信快挥剑,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影,分别在不同角度斩断不同的红线。

    “轰轰轰”周身的红线齐齐崩断,旸谷还在持续吸着魂力,那大巫的脚步明显踉跄了一下。

    自己的最终目的不是骨灰,大巫的最终目的也不是灵矿,这一点林信很清楚,也早有提防。旸谷剑在掌心、周身快翻转,罡风将四面八方包围,令红线无孔可入。

    “落英剑。”大巫吃了一惊。

    这是东域林家的剑法,剑起如落英缤纷,漫天剑光,交汇成网。先前在踏雪庐,林信可不仅仅学了摸鱼掏鸟,还跟林疏静学了这门剑术。

    旸谷剑太快,这般巨大的消耗,剑柄上的鹿璃竟然没有黯淡分毫。反观大巫,已经有些站立不稳。

    这般大的动静,自然引起了帐外守卫的注意。蛮人兵问生了何事,却连掀门帘都不敢。

    大巫随口应了一声,用的却是乌洛兰贺若的声音。想也知道,若是被将士们看到他们敬若天神的大汗,早已变成个空皮囊,怕是要活撕了这巫妖。

    林信看出了他的顾虑,腰间的吞钩弯刀骤然出鞘,朝着支撑帐篷的龙骨呼啸而去。这一刀下去,王帐定会破个大洞。

    大巫脸色骤变,果断收起攻击林信的红线,转而去追吞钩。林信冷笑,一跃而起,朝着那巫妖的后心捅去。

    突然,灵力滞塞,手腕软,挥出的剑尤在向前,手已经不听使唤,与剑柄脱离。林信低头,看向挂在腰间的小骨灰坛。坛子上绑的,并非是朱星离那不讲究的红绳,而是许多根细小的红线拧在了一起。

    此刻,那些红线活物般蹿起来,钻进了林信的手臂,在灵脉中快游走。

    “唔……”林信痛哼一声,摔倒在地。

    捉住了吞钩的大巫,不紧不慢地转身,湛蓝色的眸子里银光点点,甚是妖异。

    “小崽子,你还太嫩了。”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林信看到数根红线从大巫左手冒出来,钻进贺若身体里。木偶般的贺若直挺挺地起身,动了动噼啪作响的关节。

    阴山,恶阳岭。

    沈楹楹拉开桑弧神弓,重箭从众人的头顶飞射而出,于万军中贯穿了蛮人将领的胸口,将人带出十几丈,牢牢钉在了山壁上。

    蛮人大军顿时陷入了混乱。这时,一支大庸的修士兵突然从后方山谷中冒了出来。这是昨日夜里,元帅沉溺美色之时,便奉命悄悄进山的精兵。

    原本埋伏的蛮人,成了被埋伏的一方。

    “哥,鹿璃不够了!”沈楹楹冲到沈楼身边,高声大喊。

    “战决!”沈楼拔出虞渊,耀眼的剑光冲破天际。

    看到元帅的剑光,大庸军士气大振,喊杀声震天,将恶阳岭的蛮军围起来剿灭。

    “温石兰来了!”沈楹楹抬头看向天空,拿出一支箭,搭弓,拉成满月。大箭离弦,直冲天上的光点射去。

    饶是温石兰,也不可能接下沈秋庭的箭,立时将斩狼刀收回手中,横刀于前,借着下坠之力,堪堪于箭擦身而过。而第二支箭已然到来,直冲他胸口射去。

    瞬间激五颗鹿璃,温石兰挥刀,与大箭相撞。

    “轰——”巨大的爆裂声在空中响起,震得崇山峻岭为之颤抖。温石兰被冲击得直冲地上坠去。斩狼刀在空中打了个旋,稳稳接住主人。

    温石兰衣衫褴褛,很是狼狈,但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斩狼!斩狼!”蛮人将士齐声高呼。

    沈楼一跃而起,冲上去与温石兰缠斗,阻止他指挥军队。恶阳岭的局势已经难以扭转,这些蛮人注定要被一网打尽。

    温石兰也很清楚,却依旧负隅顽抗,打定主意要将沈楼的鹿璃耗尽。就算舍了这一山的蛮人将士,一旦鹿璃用光,后面其他部的援军到来,被围杀的便是庸军了。

    近身鏖战,血流成河。一点点向前推进,庸军已然冲到了恶阳岭的尽头,再向前便是一马平川,可以直取王庭。

    然而,鹿璃在这一刻告罄了。

    冲在前面的修士兵纷纷向后退,残存的蛮人顿时士气高涨。

    沈楼蹙眉,与温石兰分开,冲到地面上,一剑砍翻了试图偷袭沈楹楹的蛮人将领,抓住缰绳高喊:“走!”

    “我不走!我们马上就要赢了!”沈楹楹不甘心地大喊,拿出最后一支箭,冲着蛮军射去。一剑穿透了十六人,最后射死了一名骑兵的马匹。

    “啊啊啊!”沈楹楹不甘地抡起桑弧弓,敲碎了一名蛮兵的头颅。

    “楹楹!走!”沈楼圈住妹妹的腰,强行拖上虞渊。

    就在此时,南边的天空被大片的灵光映亮,无论是庸军还是蛮军,都禁不住抬头看过去。

    数以千计的修士,御剑而来,各个身上都背着个大包袱。飞在最前面的,便是封重和林曲。

    “沈清阙,本王给你送鹿璃来了!”封重高声大喊,取下背上的包袱抖开。

    成色上佳的大块鹿璃“哗啦啦”落了满地,被庸军的修士兵快捡起。刀剑长矛覆上了灵力,呼啸着重新加入战局。

    车马太慢,怕是来不及,正得父皇宠爱的封重提议让修士背着鹿璃送去北漠。左右钟家兄弟的勤王大军已经过了关口,不日抵京,京中安全无虞。对蛮人恨之入骨的元朔帝当即点头。

    大批鹿璃从天而降,战局再次扭转。

    温石兰脸色大变。号角声起,蛮人撤军。

    “追上去!”沈楹楹翻身上马,被封重一把抓住缰绳。

    “穷寇莫追啊。”封重语重心长地劝道。

    “滚开!”沈楹楹杀红了眼,抽出马鞭就要揍他,被沈楼一把抓住,直接将她扯了下来。

    “去守关。”沈楼扔给她一块鹿璃。

    刚刚冲破了恶阳岭,此刻最重要的是布兵守住这处要塞,将恶阳岭据为己有。断绝后顾之忧,才能继续前行。

    被兄长呵斥,沈楹楹总算冷静下来,低声应了句“是”,接过鹿璃补充灵力。转身去整军,随手锤了封重一拳,歪头道:“方才的事对不住,英王殿下莫要介怀。”

    这哪里是女孩子道歉的姿态?封重张了张嘴,不等他说什么,那边沈楹楹已经走远了。

    林曲看到这一幕,弯起了桃花眼:“多时不见,秋庭已然成了虎将,可喜可贺。”

    沈楼轻咳一声,不想接这个话茬。

    恶战结束,山岭中散着浓浓的血腥味,煞气在山间徘徊不去,引来了乌云。

    要下雨了,沈楼吩咐众人回营,尚未出山,就遇到了飞驰而来的黄阁。

    “侯爷不见了!”黄阁急急地落地,几乎是跪着摔到了沈楼面前。

    “你说什么?”沈楼一把将黄阁提起来,“谁不见了?林信不见了?”

    “午时侯爷说出去吹风,谁知一去就不见了踪影。属下该死,”黄阁咬牙,满头都是汗水,“刃三说,前些时日,他是去给乌洛兰贺若送信了!”

    咔咔咔轰——

    山中下起了暴雨,无论凡人仙者,皆被浇了个透心凉。

    “什么意思?信信去见蛮人大汗了?”封章抓住黄阁的肩膀,在雨幕中大声质问。

    沈楼松开黄阁,握紧了手中的虞渊,只觉得那水汽的寒凉自头顶灌到了脚底。

    “清阙,你说他们早年要抓我娘祭天,现在又要我的血,是不是……”

    “若是这次,没能阻止噬灵……”

    林信早就猜出来了。

    他知道,噬灵就是用他的血做的。

    他知道,不毁了根源这场仗就永远打不完。

    他知道,以自己做饵才能寻到根源。

    沈楼按住胸口,隔着衣衫摸到那只黄玉小鹿。他的信信太强大,也太聪明。强大到,明知龙潭虎穴还敢硬闯。聪明到,他奔忙两世还是护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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