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雾岭距云岫山谷六十余里,举凡獠族掳掠而来的僰人,不论男女老幼,均囚于此地。
另有上千名獠族丁身,与僰侯国的奴隶一同采石筑路,开山劈岭。相对僰人而言,做工仅八九个时辰就可以转回家中,二者差若天渊。
阿合临近傍晚赶到了营帐,把阿鹿交给阿二,取出酋长的“郎火令”,郑重叮嘱他一番,即回返复命去了。
阿二是这里的头人,对奴隶生杀予夺,统领人马一千余众,因所处獠族重地,故非精兵。他见阿鹿身体敦实,便派以重活,抬岩石,掘沟壕等,稍有懈怠,立遭鞭背。
只因阿鹿思念父母,是故梦寐颠倒,鞭笞已成了便饭,如是两月。
这一日,山腰点燃了捻信,刚炸开最后一道岩壁,空中的碎石和尘雾尚未散尽,就见一枝队伍钳马衔枚,身背弓箭,手执矛刀,从刺斜里冲将过来,斩杀外围的獠兵。
其中五六十人纵声呼喊:“甘妃、羿子重……甘妃、羿子重……”边喊边向营帐疾驰。余下两百多人左右并进,远射近砍,直若虎扑羊群。獠丁死伤无数,纷纷溃逃,旋即吹响了竹哨。
阿二喝得烂醉如泥,正躺在大帐里,帐内酒气浓烈,此刻仍没有散尽。
几个獠兵跑进帐内大喊:“使长,使长……僰侯国的兵马杀来啦!”见喊他不醒,又使劲的摇晃起来,全不管用。转而又奔向帐外,欲击鼓求援。刚跑出帐篷,登被弓箭射杀。
六七千个苦力见此情形,吓得都蹲到地下,偷偷的窥视,不敢乱跑乱动。只有阿鹿呆呆站立,神情甚为迷茫。同伴猛一拉他手臂,将他拽了个跟头,急道:“小心流矢!”
但见这人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五大三粗,龙眉虎目,双眼孕满了泪水,望着冲杀的人马情绪激荡,喃喃说道:“我的族人,是僰侯国兵马,他们假扮獠丁,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可惜,可惜你们来晚啦!”手抚胸口,仿佛痛苦难当。
阿鹿道:“瓦扎康大哥,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快吃药啊!”
瓦扎康两眼倏然闪过一丝亮光,沉吟了少倾道:“这是一个好机会!鹿兄弟你听着,不可插嘴……”慢慢挪到阿鹿的左侧:“我本是僰王身边的护卫之一。五年前,甘妃和大王因为玉镯吵闹,次晨一早,甘妃便和小王爷都不见了,大王立时下令,命我们分头寻找。说来我合该有此一难,心想甘妃可能要回娘家,终于在大坝撵上了她。那时甘妃已经换穿民服,对我大声斥责,令我回转。就在此时,本国的一队兵马出现在附近,按辔来到近前,猝然举刀斩杀我们。
原来是獠族的翅人,假扮我国兵马,深入重地掳掠丁口。我们二十几人拼死保护甘妃、小王爷,怎奈寡不敌众,我身中数刀以为必死,哪知道獠子竟连死人也不放过,横在马上呼啸而去。
一出僰侯国,他们立刻换穿汉人的衣服,青衣小帽,昼夜驱赶马车,迅返回了五岭。只要还有一口气的都予以治疗,死去的喂了獒犬!后来才知道这里缺少苦力。好在甘妃换穿了平民的衣服,敌人以为我当时在调戏民妇,所以甘妃、小王爷方保性命,和其它阿夷混在一起,担水烧饭。
小王爷从十岁起开始做工,小小年纪怎受得住?经常被打的皮开肉绽,旧伤未愈又添新痕。甘妃本还可以忍辱偷生,然而见不得爱子受折磨,便在四年前,母子俩趁守卫醉酒之际,自行解脱啦!
甘妃自缢前曾设法见过我一面,将她的手帕和玉镯交给我说:‘若有机会逃出去面见大王,对他说一句,甘妃知错了!’没几天工夫就传出她和小王爷的死讯。”
说到这里一把撕开衣襟,露出胸口大小不一的伤痕,抓起一块锋利的岩石片,顺腋下划开一道三寸左右的口子,登时鲜血喷涌。
阿鹿一把抓住他手腕,急道:“瓦扎大哥,瓦扎大哥……你要干什么?别吓我呀!”
瓦扎康扔掉石片,手指在流血的伤处抠出来一只玉镯,放到阿鹿手上。
阿鹿握在手里道:“你族人救你来了,快喊他们带你走啊!以后我看见镯子,就会想起瓦扎大哥。”刚要站起来叫喊,瓦扎康又一拉他,紧按腋下道:“回去也,也不免一死……好兄弟,让我的族人带你逃出去罢!”
阿鹿道:“瓦扎大哥,我要和你在一起,要逃一起逃!”玉镯放进怀里,双手撕开了衣襟,想为瓦扎康裹扎伤处。
瓦扎康苦笑道:“你听,我的族人喊甚么?”
阿鹿道:“甘妃,羿子重。”
瓦扎康道:“是啊,这里几千名僰人,飞毛兵都能带回去吗?就算逃离地狱,又能逃出去多远?还不是叫獠兵拿回来……统统给煮了?他们奉命救甘妃、小王爷,旁人的死活可与他们无干。”
阿鹿道:“瓦扎大哥别说话,你流了很多的血,只当他们没来过,你松开我,先包扎一下伤口。”
瓦扎康紧握阿鹿的手腕不放,沉声道:“阿鹿兄弟,你不想给父母报仇吗?”
阿鹿登即两眼遥空:“报仇,怎么报仇?我谁都打不过!阿耶娘,阿耶娘……”泪水滚滚而落。
瓦扎康的脸色愈加苍白,说道:“你只有逃出去,学会了武功,血海深仇才能得报……放弃这大好的机会将永不再来!今天取出玉镯,便是瓦扎康的死期,你若是我好兄弟,就不会让我含恨于九泉。”来回摩挲着左臂:“手帕藏在衣袖的夹层里,答应我……亲手交给僰王,他日连我的仇也一起给报了,别让我失望啊!”紧紧捂住伤口,蜷缩着倒在地下。
阿鹿一把抱住瓦扎康,悲戚道:“瓦扎大哥,咱们一块逃出去……我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
瓦扎康立时面目舒展,嗓音沙哑道:“从刻下起,你就叫羿子重,僰王会……会挑选最好的勇士教你武艺。”
阿鹿一愣道:“我叫阿鹿,不是羿子重。”
瓦扎康道:“阿鹿你当明白,只有成为羿子重,他们才会拼死带你离开……五年哪,羿子重长大了,你未满十六周岁,仅比小王爷大三岁,没人认得出来……我,撑不住了……快喊羿子重,把玉镯交给他们,喊呢……再不喊,来不及啦!”
阿鹿凝目片刻,抱起瓦扎康站起身来,大喊了一声:“羿子重……”
正在砍杀獠丁的兵马,骤闻“羿子重”仨字,俱不恋战,纷纷拨转马头奔向阿鹿。
一匹蒙古马率先驰到近前,马上大汉一勒坐骑梭下了马背,带血的镔铁刀刷地入鞘,上下打量着阿鹿,据掌问道:“在下僰侯国纪豪,莫非你是小王爷?”只见他二十三四岁的年龄,声如奔雷,虎体熊腰,眸中精光一闪。
阿鹿心下忐忑,默然无语。
瓦扎康使力一挣,站稳了身子,但见不是旧识略感失望,缓缓说道:“纪将军,他就是羿子重小王爷。”侧头瞅向阿鹿:“小王爷,拿玉镯给纪将军看一看。”
阿鹿稍微一犹豫,摸出了玉镯,慢慢递将过去。
纪豪双手接来观瞧。只见这块玉镯呈淡绿色,上有斑斑血迹,中间裂纹处缺了一角,正与僰王所绘图形相符。当下还给阿鹿,单腿跪地,恭谨道:“见过小王爷!不知甘妃现在何处?”
阿鹿眼瞧纪豪不知所措。
瓦扎康道:“小王爷所受之苦也不消细说了,将军可以想见!如今他言辞木讷,时常颠三倒四,不知自己所云。诚请将军澈悟,免有诸多的不便……”
这时三百多名勇士飞马而至,个个矫捷剽悍,俱穿獠兵的服饰,早已经血染征袍,只是多戴一顶帷帽。眼见纪豪以大礼参拜,霎时间人人脱帽为礼,全部抛向了空中,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阿鹿心想:“他们怎么把帽子扔了?”
这队僰侯国兵马,除却纪豪,年龄都在二十至四十岁之间,然而须皆白,细看之下,就连手足上的汗毛也是白色的。飞毛兵迅将三人围在中间,马头朝外,均张弓以备。
瓦扎康扫视着本国的飞毛兵,心底赞叹不已,哀怆道:“纪豪兄弟,甘妃已然故去,你火带小王爷脱险罢!”
纪豪身体一震,起身道:“当年王妃和小王爷失踪以后,瓦扎大哥与属下随后不知去向。既然小王爷在此,阁下必是瓦扎康大哥……”急忙取出金疮药。
瓦扎康一摆手道:“难得还有兄弟记得我。”褪下血衣,披在阿鹿身上道:“玉镯藏我腋下几近五年,取出便是我大限之日,伤也不必治了。敢请将军上复大王,瓦扎康乃待罪之身,死不足惜!”抬起右拳,猛击自己的胸膛,登时口鼻流血,呼吸渐无,慢慢歪倒在一旁。
阿鹿抱住瓦扎康的尸身,痛哭失声:“瓦扎大哥,瓦扎康大哥……”
纪豪道:“小王爷,瓦扎大哥是救不活了!只要你能平安离开险地,他死也会瞑目的。”心想:“对不住瓦扎兄,我不能出手拦阻!”大声号令:“兄弟们,用长矛掘坑。”使矛的僰兵共计二十几人,就近掘土,须臾挖了个大坑,将瓦扎康掩埋停当。
阿鹿疯了一般,双手拼命扒土:“我不是小王爷,我不做小王爷,我只要瓦扎大哥,只要瓦扎大哥……瓦扎康大哥,以后我再也看不到你啦……”
纪豪觉得“小王爷”受惊过甚,逢变刺心,故而如此,所以未做他想。当下牵过两匹战马,焦急道:“小王爷,此仇来日必报!咱们必须上马离开,不能再耽搁。”
阿鹿一抹眼泪道:“瓦扎大哥,我要走了,将来一定替你报仇。”
纪豪将阿鹿扶上战马,手挽缰绳共乘一骑。两枝哨探在前,沿路留下记认,余众随后兼程疾返。穿过云开山脉,进入钦州路已是日跌时分,众皆人困马乏,纪豪当即下令:“赶到百药坡休整。”
百药坡长满了雷公藤和断肠草,一般行旅都绕路而过,罕有行人过往。
飞毛兵纷纷解下马口里的条枚,骏马顿即欢嘶长鸣,撒起欢儿来。
便在健马的嘶鸣声中,四周的草丛里突现五百多名獠丁,手里均握马蹄刀,寒光乍隐乍现。全是头戴草冠,身穿蓑衣,迅将僰兵围将起来,虎视眈眈。
这五百蓑草人是獠族边塞的翅人,擅于翻山越岭,密林里有如猢狲,悬崖峭壁上如履平地,作战十分凶猛。与僰侯国的飞毛兵好有一比,就像豺狗对野狼,须在天时、地利以及众寡上才能决出生死。
纪豪手一挥,僰兵立时把阿鹿护在中间,严阵以待。
原来獠族的酋帅叫做阿度,接到酋长的“郎火令”之后,即刻调集翅人五百名,四处追查探访,不久即现了僰兵哨探留下的记认。当下派遣寨主阿仁,统领本族勇士前往截获。阿仁不敢怠慢,率众疾奔。尚未行出六里,哨探飞马来报:“启禀寨主,纪豪带领精兵三百余众,在逃往西南的途中转路投北,请令定夺。”
阿仁立刻传令:“埋伏于百药坡待命,不得轻举妄动……”迨至纪豪进入埋伏,放松了戒备,五百翅人方才现身。
纪豪扫视着獠族的劲旅,心想:“多次伪装营救甘妃母子,全因这些草人未果,即便有大将军和三位哥哥在外接应,也只能使部分兄弟突围。要带回小王爷,惟有置之于死地,还有一丝希望。”
正踌躇间,一名獠将越众而出,摘下草冠,扔掉蓑衣,迈步走到纪豪面前,正是黄幡寨寨主阿仁。只见他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蚕眉豹眼,身躯魁伟,倒握一柄马蹄刀,平静说道:“纪老四,留下僰僮你们可以自去。”
纪豪怒道:“闭上你那鸟嘴!要战便战,这里只有小王爷,没有僰僮。”
阿仁道:“近四年没少和你交锋,阿仁敬你是条汉子,所以从无恶语相向。但你错将冯京作马谅,蒙在鼓里犹不自知,可笑得很,可笑得很哪!”
纪豪脸色稍霁道:“此话从何谈起?你少卖关子!”
阿仁道:“他是你们的小王爷,那我阿仁也可以僭号称王啦!”
纪豪两指拂过刀脊上的血痕,冷冷说道:“小王爷还轮不到你来指点,赢得我手中刀,甚么都由你。”
阿仁冲天一躬到地,敬畏道:“雷神爷灵鉴,请您保佑阿仁,马到功成!”刀柄一指阿鹿:“让你们的小王爷自己说,他叫什么名字?”提高了嗓音:“她有勇气说,自己就是羿子重吗?”
阿鹿摸摸怀中叠好的血衣,一看腕上的玉镯,刚毅道:“我不是羿子重,我叫阿鹿。”
僰侯国的兵马登时大哗,众口纷纭,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起来。
纪豪万没料到“小王爷”竟出此语,不由得愣住了。
阿仁本在心中揣测:“僰僮已经攀龙附凤,不知要怎生狡辩?”没想到逃离虎口的徒隶,居然如此坦率,不禁也是一怔。随而抚掌大笑道:“阿鹿,好阿鹿!继四雄之后,僰侯国又出了一条好汉子,明知一死却不肯欺瞒。我阿仁一介匹夫,救不得你活,死后必定把你厚葬!”
一个僰僮在他眼里不过是名贱隶,只因这句大实话事关生死,顿时让他另眼看承,竟和僰侯四雄相提并论。
纪豪缓过神来,仍然不信阿鹿所言,立刻喝止属下,来到阿鹿身旁,疑惑道:“小王爷何出此言?你不用害怕,纪豪宁死也要保你离开。”
阿鹿道:“瓦扎大哥想叫我逃出去,给阿耶娘报仇,他说甘妃、羿子重几年前都死了。”
纪豪顿又脸色铁青,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此话当真?”
阿鹿吓得一点头道:“我没撒谎。”
纪豪的双目似欲滴出血来:“小王爷是僰人,敢对我族的图腾立誓吗?”
阿鹿道:“我不是小王爷。”取出玉镯放在地下,遥望远方:“对不起瓦扎康大哥!我做不了羿子重,不能给你和阿耶娘报仇了。”跪地下誓言:“鹰神在上,阿鹿要说一句谎话,你把我啄死!”
僰族国多神崇拜,尤以雄鹰为最,阿鹿的毒誓一,再也没有人怀疑。
阿仁道:“来呀,把他押回大寨复命!”属众立刻持刀逼近。
纪豪心如刀割,仰天大笑道:“他虽不是小王爷,却还是我们的族人。”纵声喝问:“纪豪深入宝山,岂能空手而归?”
阿仁讥笑道:“郝连弼和三雄率领大军猛攻边塞,直闯本族重地,诱引我族兵马前去厮杀,无非想接应你们这队轻骑,安全的离开五岭。哼哼,三百飞毛军就妄想带阿鹿闯出岭南,真是死到临头,也要挣扎!”
纪豪两眼一瞪,长刀一挥,率先冲向阿仁,双方登时短兵相接,狠砍狠杀起来……
阿鹿痴痴呆呆地坐着,脑子里一片混乱,又开始假想父母被食的情形。
其实这两个月来,他心中的假想已然形成一种定式,仿佛是亲眼看到父母被烹煮了一般,绝不信自己没见过。只要一想起父母,那形成的定势即时浮现于脑海,历历在目,再也不会改变。
便在此刻,一条身影疾若天马,如鬼似魅,飞掠而过。
双方交战的兵将只觉眼前一花,一条淡淡的影子和阿鹿都不见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