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夜,在回家路上,看见了UFO——一个巨大的白色光团,静静停留在夜空至高至远处,并在星云之间,映出一个白色的涡旋,十分钟后,白色光团突然消失,像有人关了电源。
第二天,我抓狂一般寻找另外的目击者,然而,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看见那道白光,我也知道,保守的报纸即便得到报告也绝不肯报道,再追究下去,就有精神错乱或者胡编乱言引人注意的嫌疑了。就在此时,我从前的同学放假回家,告诉我,那天晚上,他们全校同学,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白色飞行器,那个东西静静停在操场上空,将操场照得雪亮,有半个小时之久。我心里咯噔一下,面无人色听他说完,附和一般的告诉他“我也看见了”——心里却有说谎似的心虚,但另一块大石就此落下,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原来我并不是眼冒金星精神失常,原来我看见的、感觉到的,也有人能够深切地看到和感觉到。
《榴莲飘飘》看完那天,我也面无人色许久,我觉得我看懂了陈果的一切表达,感受到了他的一切感受,原来我并非一个人。
电影前半段,他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给我们看阿燕的皮肉生意,她面无表情,四处穿行,见人说鬼话,见鬼还说鬼话,休息的时候,慢慢地撕掉手上因为洗澡次数太多而裂开的死皮,并用一个小本子记下她每天的顾客人数,然后,突然就这样结束了。
后半段几乎是另一部电影,长度甚至超过前半段。她回到了冰天雪地的东北老家,和同学聚会,参加朋友婚宴,和旧日情人见面,和朋友在旷野里唱歌。家乡小镇貌似安静,却已经非同以往,“旧日江山为什么变成了血海滔滔”,到处都在沦陷,而她的沦陷,与故乡的沦陷相互映衬,越发显得惨切。
两段情节似乎意在对照,前面那炎热的南国,和后面辽远清阔的北方形成对照,前面的拥挤焦躁,和后面的缓慢疏朗,形成对照,前面的离魂失魂,和后面的回魂,形成对照,前面非人的生涯,和后面的人性因子渐渐附着她身,形成对照。
但却远远不是对照那么简单,后面那半段,是一种汪洋肆意的“漾开”。西溪这样说中国艺术中的“荡开一笔”:“荡开的那一笔分明是写意的,看似疏离,反而是另一种贴近,表象上是隔断,恰又是别一番黏连,内里深藏了无限的风景。”这种疏离和贴近、隔断和粘连,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以及恰好的激情才能促成,《榴莲飘飘》一点都不缺,若它是歌,后面这半段,就是叙事完成后的咏唱——“啊——”;若它是诗,后面的北国,就是辽远的余韵,是诗意的完成。然后,就在我们内在的节奏告诉我们,该停了的时候,电影结束了。
这样的天才荡漾,我还看见过一次。泰国导演阿皮察朋·维尔拉瑟查库的《热带疾病》也有这么两段,前半段细细讲述两个泰国男孩的交往,一个是农村孩子东,另一个是驻扎在村子里的士兵肯,两个人都生着一张热带毒太阳底下老气横秋的脸,心却是孩子的心,你找我,我找你,你看我我看你,说的话也是孩子的话,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之类,听起来毫无欲望气息,在电影里这样来往了五十分钟,突然就完了,然后是后半段,和前面一点关系都没有,也没有台词,就是一个士兵(还是前半段的肯)在黑夜的丛林里摸索着走,走一会儿,休息一会儿,另有一个身上画着斑纹的、野人一样的健硕的男孩子(也是前半段的东)在林子里神秘地出没着,偶然在暗处偷窥士兵一会,而密林深处,有老虎在叫。
对照、影射、寓言,在这两段里一应俱全。也或许,这后半段里,什么深奥的含义都没有,就是前面故事的一个延长音。
这样的“漾开”绝非技术所能成就,而是精神久久集中在创造之中后,突然得到的馈赠。能懂得这种馈赠,也是一种馈赠。电影的好处,就在这里: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最隐秘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