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四岁之后,长庚经常做梦,大多数是些不愉快的梦。在遇到水镜月之后,偶尔也会做一些美好的梦。不过,他有时候会觉得,美梦比噩梦更加折磨人。因为美梦虽好,却总有醒来的时候,而在梦醒之后,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
在燕京的这一个多月,他时常会梦到她。一闭上眼睛,她就钻进了他的脑海。睁开眼睛的时候,朦朦胧胧的,那双熟悉的眉眼似乎仍旧在眼前对着他笑。
所以,当他踏着黎明的露水回来,看到坐在门口的女子之时,有些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觉。
直到她抱着他,靠在他肩头,诉说着想念。他感觉到胸口传来的心跳声,感觉到耳边温热的气息,还有萦绕在鼻尖熟悉的发香……他终于确定,这是真的。
她来了。
他笑着流出了眼泪,伸手回抱着她……他抱得很紧,仿若担心她下一刻便消失了,又仿若想把她揉进自己的心脏……
若这也是梦,他宁愿在梦中沉沦。
水镜月想过很多次,见到长庚之后,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或许,正是因为没想清楚,所以,她来到燕京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他。
即便是刚刚坐在门口的时候,她也想过这个问题。
等到真的见到他的时候,所有的犹豫都烟消云散。一直萦绕的心头的,不过,想念二字。
她连着两个晚上没睡,之前因为心有所虑,并不觉得累,这会见到想见的人,说出想说的话,心情放松之后,而且,这个怀抱很温暖,很熟悉,让她觉得很安心,很快就觉得困倦了。
等到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眼是一片熟悉的白影。她眨了眨眼,看到熟悉的眉眼,笑了。她想起自己有件很重要的事忘了说,微微皱眉,看他的眼神很严肃,道:“你不能去战场。”
长庚侧着身子,半躺在她身边,一只胳膊环着她的脑袋,闻言淡淡笑了,伸手揉了揉她散开的头发,道:“我是去找瀚海宫的,不会在战场上出手的。”
水镜月放心了,拉着他的手,问道:“去找那颗转运珠吗?”
“嗯?”长庚似乎有些困惑。
水镜月眨眼,“不是?那你……他们做的事的确天理难容,但也付出了足够的代价,如今又身陷战火……”
长庚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耳朵,道:“只是去确认一些事,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东西,瀚海宫从前失踪的那位宫主是冰泽,她或许会留下一些关于冰泽心法的东西。转运珠是什么?”
水镜月道:“石昱文的一颗珠子,石家的传家宝,是东方神相给石君禄的。我听了石昱文的描述,那颗珠子里仿若装着整个星空,多半就是开启星祭阁那片星空的钥匙。不过,石昱文把它弄丢了,我猜大概是被他爹拿走了,如今应该在瀚海宫手中。”
长庚微微愣了愣,松开握着她的那只手,也不知怎么动了动,再伸手,手心里卧着一颗珠子——
晶莹剔透,仿若一轮缩小的圆月,泛着淡淡的天青色,流转着淡淡的银辉,仿若星空。
水镜月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微微张了嘴,伸手拿过那颗珠子,“真漂亮。”
虽然她见过那颗假的,碎玉公子的手艺也的确很好,足以以假乱真,但她的视力比一般人好,几乎一眼就能分辨出其中的差别。
——这一颗珠子里的星空,跟真的似的。
水镜月举着那颗珠子,眨了眨眼,问道:“那天晚上,你遇到瀚海宫的护法了?”
长庚点头,道:“青龙护法,也是他们的代理宫主。”
水镜月偏头看他,“这么说,你去看过星祭阁的那片星空了?”
长庚摇头,沉默了会儿,道:“那片星空……没了。”
“嗯?”
长庚看她的眼睛,淡淡的笑了,“毁了。”
水镜月微愣,随即似乎明白过来什么,笑了,伸手抓着他的衣襟,将脑袋埋进去,笑得很开心,“东方神相若是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长庚似乎认真想了想,道:“大概是会的。”
水镜月笑了会儿,闷闷的问道:“什么时辰了?”
长庚道:“快午时了,饿不饿?起来吃点东西?”
水镜月点了点头,却是没起,反倒往他怀里钻了钻,道:“嗯……登基典礼是不是结束了?你不去没关系吗?”
“没关系。”长庚垂着眼眸看她,顿了顿,又道:“他会封你阿姐当皇后。”
水镜月微微一愣,随即却有些不满,咕囔道:“可他还有三千佳丽!”
长庚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似乎是安抚,沉默了会儿,道:“阿月,有件事……我……”
长庚说话的声音素来都不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懒散,凉凉的有些冷,却总让人觉得很安稳,很少像这次这般犹豫,吞吞吐吐的。水镜月有些奇怪,仰头看他,眼中有些好奇,带着几分困惑。
长庚却移开了视线,似乎有些心虚,喉头滚动,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道:“当年,你阿姐离开水镜宫,跟我有关。”
水镜月睁大了眼睛,吃惊得很明显。
长庚见她半晌没出声,有些不安,转眼看她,小心翼翼问道:“你……怪我吗?”
水镜月垂了眉眼,脑袋抵在他胸口,沉默着摇了摇头——
其实,稍微想一想,她就能猜到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大概能猜到他做了什么,跟水镜花说了什么,又是为了谁才这么做的。即便水镜宫所有人都因为大小姐的出走而责怪他,她也没有资格怪他。
长庚伸手揽过她的肩头,下巴在她头发上摩挲着,轻声道:“抱歉。”
水镜月笑了笑,抬眼看他,道:“所以,你很早就见过阿姐了?她跟我是双生子,分明长得一模一样,但宫中很多人都说,我们长得不像。”
长庚想了想,似乎回想起当年初次见到那个如水一般的女子的情形,道:“眉眼不大像,气质也不一样。”
水镜月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却传来一阵“咕咕~”的叫声……她仰头,眨着眼睛皱了皱眉,无辜的模样显得有些可怜,道:“饿了。”
长庚笑了,低眉,轻吻她的眉眼,“我去弄点吃的。”
***
今日的燕京城很热闹,新帝登基,普天同庆。
当水镜月在长庚耳边说出那句想念的时候,水镜花在侍女的陪同下出了华椒殿,看着站在台阶之下等待的黑衣冠冕的男子,含笑伸手,将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心里,然后,随他一起,登上尊贵的龙凤撵……
在长庚跟水镜月说起那段往事的时候,水镜花也想起的那晚的情形。直到现在,她想起那晚自己离开镜花阁时心情,也有些无法相信,从未走出水镜宫的那个柔弱女子,居然也会那般绝然……当时的她,怎么会有勇气踏出那一步呢?
下了步撵,她随着他一起登上高高的台阶,感受着手心里传来的温暖,她知道以后的路或许并不那么顺利,但她从未后悔来到燕京……也庆幸,三年前那个晚上,她唯一的一次叛逆。
在燕京再次遇到那天晚上见到的那位白衣公子,她很意外。但是,她从未怪过他,甚而有些感激他。她有时候会想,若是那晚那个白衣公子没有出现在她的卧室,她会不会那般义无反顾的出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