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 你详细道来。”崔钱询问道。
“那个人,自称是李林甫的家仆,说是手中有一封事关重大的急件, 要连夜递送出去。但是守城的将士却说他手中的宵禁通行令是假的, 不让他出城门。之后恰好有一队武侯铺巡逻士兵来到此处,也与守门侍卫一起处理此事。眼下正纠缠着呢。”车夫汇报道。
“这下麻烦了……”崔钱蹙起眉来,“他们一直堵在门口不让开, 我们根本没办法出去。”
“先静观其变。”陈师兄很沉稳, 低声道。
崔钱叹息一声, 分别上了两辆马车,向车内的沈缙、张若菡等人汇报情况。沈缙和张若菡的意见一致, 都是暂时静观其变, 再做判断。
众人等在马车中, 留两个车夫在外放哨,陈师兄则亲自往前方打探情况。秦臻与张若菡、沈缙、千鹤还有凰儿同乘。后一辆马车上,忽陀、无涯、颦娘、崔钱等人同乘。凰儿很疲累, 这会儿窝在娘亲的怀中正睡着。四个大人沉默不语, 气氛一时十分凝结。
“秦公, 蓝鸲的事, 您知道吗?”沈缙忽然轻声问道, 千鹤与张若菡的心登时提了起来。蓝鸲之死, 始终让沈缙耿耿于怀, 虽然此事并非秦臻所为, 也不是秦臻所谋, 但始终是因为秦臻等人的引导而造成的。
“我是事后才知道的,我没有想到,族婆婆会下此狠手。”秦臻叹息道。
“您没想到的事太多了……”沈缙显然心有怨气,说的话也不中听。
“我明白,你们其实心里都恨我。我老了,早就不中用了,本想着最后能帮一帮赤糸,却没想到给她惹来了这么大的麻烦。我此生最后的愿望,就是见一见我的女儿。我已经……将近三十年没有见到她了,见她最后一面,我便了却残生。否则,我也不会走出那个牢房。”秦臻轻声道。
“秦公,赤糸救您的目的,不是让您负罪自尽的。她最大的愿望,是一家人能在一起好好生活,仅此而已。您还不明白吗?”张若菡叹息道,“您做了很多错事,其中有些事甚至是无法挽回的重大错误。但一切都过去了,只要您看清这一切,接纳自己,我们都不会再揪住过去不放。您毕竟是赤糸的亲外公啊……”
秦臻哽咽难言,抽噎着无声而泣,沟壑纵横的面庞上已然是满面泪水,打湿了乱蓬蓬的长须,骨瘦如柴的身躯佝偻着,早已没了曾经的精气神。他真的老了,行将就木,当真时日无多了。他抬起手,想要去触碰一下躺在张若菡怀中的凰儿。却害怕自己的手太脏,污染了孩子的纯真无邪,生生顿住了手。
他刚要缩回手去,张若菡握住了他的手,然后轻轻拿起孩子的手,放在了他掌心中。孩子在熟睡中梦呓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话语。秦臻浑浊的双眼渐渐清明起来,面庞带着老人独有的慈祥与疼爱,终究是破涕为笑。他爱不释手地轻轻攥着孩子的小手,仿佛当年第一次攥着女儿的手,又好似第一次攥着外孙女的手。
他这一生,无论是对是错,都是真真切切为了家人而活。后半生三十年风风雨雨,是非成败转头空,不过是大梦一场,痴心枉然。
“不若为一卖鱼郎……”
他喃喃念叨着,垂下了苍老的头颅,再也托不动曾外孙女的小手,枯瘦的身躯歪倒过去,颓然侧倒在车厢的座椅上,再也一动不动。
车内一片死寂,泪水已然布满了沈缙的面庞,千鹤紧紧握着她的手,给与她力量。
“秦公……”张若菡凄然的轻泣,仿若幽冥之音回荡在车厢内。
外面突然响起了陈师兄的声音,他不知何时回来了,急切道:
“立刻跟我走!”说罢亲自驾马车领路,径直向城门口冲去。
“怎么回事!”后方崔钱大急,钻出车厢,站在车辕之上高喊。
“最好的机会,城门留空,没人阻拦!”陈师兄回答。
当真,通化门城门不知为何洞开,遍地是身中箭矢倒地的武侯铺士兵和城卫兵尸首,马车穿过通化门门洞,竟然当真无人阻拦,就连城头明楼之上的守卫也不见踪影。
众人来不及询问更多,马车驶出通化门,一路沿着官道向城外漆黑的原野疾驰而去,每个人心都悬在嗓子眼,直到过了十里亭还没看见追兵,他们的心才安定下来。
马车拐入羊肠小道,往灞桥附近沈家的田宅方向驶去。崔钱这才有空询问陈师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本来躲在暗处观察那个李林甫的家奴和那些兵士的对话,却没想到有人在暗处放冷箭,而且箭法及其可怖,百发百中,速度极快,转瞬间就将城头上、城墙下的所有士兵击毙。唯独留下了那个家奴没有死。那个家奴招呼了一声,便见五名背着箭囊拿着弓箭的黑衣人牵马从暗处走出,家奴上马,带着他们就冲出门去。”
“哪来的那么多神箭手?难道是李林甫的人?”崔钱奇怪道,“没听说他养了这么厉害的神箭手啊。”
“不清楚,这事情太蹊跷了,得和师父还有伯昭商量一下或许才有头绪。”陈师兄摇头道。
“司马天师没事吧?”崔钱面上浮现担忧。
陈师兄长叹一声:“身子是每况愈下,尤其是前些日子祭天之后,更是劳神劳力,病情加重,这几日只能在田庄榻上卧着静养。”
原来司马承祯与陈师兄祭天之后根本就没有跟随皇帝前往骊山华清宫,而是借口外游,单独离去,之后就来到了沈绥之前告知给他们的这个灞桥附近的田庄据点。祭天之时,司马承祯曾单独在大帐中面见皇帝。皇帝当面夸他的丹药有奇效,并向他讨要新丹服用。这件事他感到十分费解,因为他根本没有炼制过丹药给皇帝服用。上清道最擅长的是符篆,而不是炼丹。随即他忽然反应过来,应当是皇帝身边的高力士假他的名义,一直在给皇帝服用某种不明丹药。司马承祯反应极快,立刻就承认是自己的丹药,并保证会有新出炉的丹药给皇帝,使得皇帝龙颜大悦。彼时司马承祯与陈师兄距离高力士近在咫尺,二者危在旦夕。司马承祯当机立断,要立刻离开皇帝行营。
二人故意绕了一大圈,还在半途中的一个道观中停留了小半日,确认身后无人跟踪,这才来到了沈绥告知他们的灞桥田宅。高力士就是尹御月假扮的身份,也被他们洞穿了。尹御月似乎并不担心自己的身份被看穿,对于司马承祯等人逃离之事,也一点不紧张。他一直留着司马承祯的性命,似乎还有其他的目的,这却不得而知。
一行人赶到灞桥田宅时,已然是六月初八近午时分。田宅在山沟之内,位置隐蔽,常年人迹罕至。细碎的石子路尽头,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站在那里翘首以盼。马车缓缓停在了那人身前,车外响起沈绥的声音。
“可将你们盼来了,一切可还顺利?”
小凰儿率先冲下车去,扑入沈绥怀中,呜咽哭泣出来。
“凰儿?”沈绥吃了一惊,抚摸着孩子的后背,心想孩子恐怕是这些日子受委屈了。
张若菡随后下了车,来到沈绥身边,竟然也靠入沈绥怀中,半拥着她默然流泪。
“莲婢,出什么事了……”沈绥心都揪起来了。
“赤糸,外公……走了……”
沈绥脑中嗡的一下,一瞬有些无法理解这句话所表达的意思。沈缙千鹤陆续下了车,二人站在远处,沈缙哀伤地望着沈绥,双足有些站不稳,一直倚靠在千鹤身上。沈绥放开怀抱,冲到车上,拨开车帘,就看到平躺在车内长条座席上的秦臻。花白的须发凌乱,苍老的容颜之上,有着解脱之喜,也有遗憾之哀。他生命的尽头,没能达成自己最后的愿望,他自始至终不曾再见到朝思暮想的女儿,这或许就是上天对他所犯罪孽的惩罚。但上天对他又是宽厚的,他握着年轻的新生命的手离去,那或许是一种传承,一种延续,也是莫大的安慰。
沈绥双膝砸在车厢底板上,躬身拜伏在秦臻身前,半晌不曾抬起身……
***
这一日傍晚,田宅西侧的无名新冢前,一众丧服之人静静而立,望着尚未立碑的坟冢,众人一言不发。沈绥披麻戴孝跪在冢前,默默抓着黍稷梗抛入火盆。她的身侧,是坐于轮椅上默然垂泪的秦怜。
或许是秦怜哭得太过让人心痛,沈绥红着眼圈握紧了她的手,将其手背贴上自己的额首。
秦怜轻声道:“他是这世上最糟糕的父亲……他也是这世上最伟大的父亲……赤糸,他做了再多错事也别怪他,他太苦了……”
“呜……”沈绥哽咽着应道。
“就这样吧,我知道他不爱厚葬,薄葬最符合他的性格。都别讲究了,走了便走了,早该解脱的人,不谈什么视死如生。”她絮絮叨叨反复说着,到底没再说下去。顿了顿,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压抑着哭腔道:“碑铭,就刻四个字‘相濡以沫’。”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嗯……”沈绥泪如雨下。
秦怜忽然回忆起儿时父亲曾教她唱的一首自编的歌谣,不禁用久违的湖州乡音轻声哼唱而出:
“卖鱼郎,卖鱼郎,鱼儿要几钱?撑杆钩长线,兜网缠腰间,鱼篓挂衣背,斗笠遮额面。卖鱼郎,卖鱼郎,鱼儿要几钱?勤汗作甘泉,劳苦换瓦片。凭我卖鱼郎,家中衣食全。凭我……卖鱼郎,家中……衣食全……”
最后,她已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