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七年,大梁上京的春天来得格外晚。千里之外的江南,垂柳扶岸,鲜花遍地,莺歌燕语一片,而上京的天空正纷纷扬扬飘着小雪。
春花清点完惜薪司送来的物件,气不打一处来。送到重华宫的东西是旁的宫挑剩的,还少了一篮子银霜炭。若是依着春花昔年的脾气,必要将这些东西丢到那群眼高手低迎上踩下的东西身上,甩他两个耳刮子才解恨。可如今小皇子落地不久,天又冷,烧炭取暖片刻不能中断,不能把那群人得罪了,春花费了很大的劲才将那股子邪火压下。
“又是别的宫挑剩的?”春花才进门,秋月撩起帘子走过来。
“姑奶奶,你小点声儿,别给娘娘听到了,该伤心了。虽说出了月子,也不能落泪,落下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春花就差捂住秋月那张快嘴。
“全天下就你关心娘娘?娘娘才不会伤心,我看伤心的是你吧。”秋月白了春花一眼。
“娘娘醒了吗?”
“没呢,一直睡着。你说小皇子出生都有月余了,娘娘这嗜睡的毛病怎么还不见好转。”秋月一手托腮,满脸疑惑。
“你说要不要托人进来看看,别是在宫里遭了旁人的暗算,咱们眼力差看不出来。”
秋月还要说,头上挨了春花一下子。疼了,才想起这是什么地方,该有什么样的忌讳。即便如此,秋月没忘瞪一眼春花。
有了这一段插曲,春花秋月二人收了声,不再说话。
闵棠午睡醒来时,申时过了大半。身旁被捆成粽子似的白嫩儿子呼呼大睡,没有半点醒来的意思。儿子出生一个月零七天,迄今为止,还没见过孩子爹,当今圣上圣隆帝一面。闵棠确定孩子是圣隆帝的种,如假包换。
然而物以稀为贵,圣隆帝因为孩子太多了,闵棠给他生的这一个,就不稀罕了。如果圣隆帝其他儿子都没了,咳咳,闵棠也就在心里默默转个念儿。
圣隆帝在位七年,后宫嫔妃生孩子却跟比赛似的,生完一个又一个,短短七年时间,宫中出生并活下来的就有皇子十一人,公主十二人。大公主和大皇子出生时,圣隆帝初为人父,还有一股子新鲜劲,随着孩子在短短几年内接二连三地出生,等到闵棠的儿子,小十一出生时,派去含元殿报信的小太监就带回了圣隆帝的一句话,知道了。
还好后宫的一把手--皇后相当称职,派人给闵棠送来了不少补品和赏赐,并打赏了重华宫的一干人等,说了些贤妃育皇子有功的话,并交代重华宫宫人好生照料闵棠云云。
随后的日子里,因为圣隆帝吝啬踏入重华宫一步,以至于重华宫门庭冷落,鸟雀都不见一只。那些盼着闵棠母凭子贵出头的人没见着希望,跑得差不多了。闵棠安安静静在重华宫养足了一个月,每日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儿子洗澡。
闵棠不受宠,重华宫里热水难得,小十一要泡澡,还得自给自足。重华宫没有柴火,春花就从御膳房买来几大捆柴,又托人在宫外打了一口大铁锅,在重华宫的院子一角搭了个简单的小灶台子每日烧水,将秋月以各种名目从太医院拿来的药材熬成药汤,给小十一洗澡。一个月下来,生下来黑不溜秋的小十一愣是给药汤洗白了。闵棠以为,敢在宫中架起大铁锅烧水的,她绝对是嫔妃中的第一人。
在宫里不受宠日子不好过不假,但也没窘迫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人活着脑子就得转,圣隆帝的大腿每天有大把宫妃眼巴巴地等着抱,闵棠抢不着,可是后宫一把手的大腿,她抱得顺溜。时不时在皇后面前刷个存在感,说几句漂亮话,好东西就来了,闵棠见着皇后的嘴就更甜了。
溜须拍马不可耻,死犟着不知变通才痴。她爹虽然被尊为帝师,却不受圣隆帝待见,就是性子古板太执拗。不然,她外头有爹罩着,在后宫中生活,日子也不至于这般艰难呐。
深吸一口气,闵棠悠悠睁开眼,看了外边一眼,天色尚早,她今天似是起早了,要不要再睡一刻钟呢?
罢了罢了,起来吧。十一的药汤闻着气味,火候差不多到了。
闵棠的鼻子从小十分灵敏,闻着药味的深浅,就知道汤药熬到哪个地步。
“春花,汤药备好了?”
“回娘娘,已经备好了。”说话间,春花已经撩起帘子走进来。
闵棠抱起熟睡的儿子往东次间走。自打小十一出生后,东次间就被春花秋月收拾出来,作小十一的屋子。里头零零散散放的全是小十一的东西。晚上,小十一和闵棠睡,母子二人一个被窝,十分暖和。闵棠觉得如今的生活有一点很好,住的屋子十分宽敞,安静。重华宫只住她一个,没有圣隆帝的妃嫔分着住,闵棠要乐意,完全可以每天挪屋睡。只是秋月一听她有这想法,忙转移话题,唯恐闵棠心血来潮给她们添事儿。重华宫人手不足,春花秋月身兼数职,小十一没出生前就不得闲,宫中新添一口人,两人就更忙碌了。
闵棠和小十一贴身的东西,她们不乐意经别人的手,事必躬亲,就更累了。比如此时,东次间里放着的四个火盆都是春花一早备好的,整间屋子里烧得暖暖的。尽管如此,春花给小十一解开包被时,小十一还是抖了抖。
“小皇子真沉稳,将来必有大作为。”春花说着,小心托着小十一的头,将他放到黑褐色的汤药里。乍一看,好像一锅黑汤里浮着一只白白嫩嫩的鲜肉大丸子。闵棠玩兴忽起,打量着呼呼大睡的小十一,轻声笑道:
“放锅里煮了都不醒,我看他前世肯定是只没睡够的小猪崽,这辈子投了人胎还是睡不够。”
“娘娘,就没见过您这样埋汰自己孩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小皇子不是从您肚子里蹦出来的。小皇子便是睡神转世,也好过前世是头猪。”
秋月嘀嘀咕咕,话里尽显对闵棠的不满。闵棠笑而不语,有一拨没一拨地往小十一露在外头的皮肤上浇水,间或捏一捏小十一软嫩肉呼呼的胳膊。直到洗完澡,重新裹上包被,小十一也没醒过来。
“乖乖,好一个出神入化的睡眠大法。”闵棠抱着小十一,手指轻轻抚过小十一白皙滑嫩的面庞。到现在,闵棠才相信,血浓于水真不是随便说说的。
“东西都送来了吗?”
春花不擅长说谎,又不想闵棠多想难过,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
“罢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怎么回事。明日一早咱们上翊坤宫讨东西去。”
闵棠素来知道,送到重华宫的东西比旁的宫殿要次一等,她虽然是四妃之一,却是个不得宠的,在外朝的父亲更不得圣心。圣隆帝的女人多,要记起她,难,十二分难。
当初得知她身怀有孕的消息时,闵棠以为听错了,拧着春花和秋月的胳膊问了好多遍,才从秋月的抱怨声中确定,她的肚子里真的揣了个小娃娃,从此她在这宫中不再是孤单一人,有了血脉相连的存在。
十月怀胎生下这小东西,喜悦之情还没传开来,就因圣隆帝非比寻常的冷落终止。闵棠不稀罕圣隆帝的宠爱,进宫之初,她就想明白了。她的容貌在宫外,做个正头娘子能博一个赞,到了宫里,一准得淹没在芸芸众美中。他爹空有帝师之名,不得圣隆帝的看重,前朝后宫两方无力,她不受宠是意料之中的事。
若是没有这小东西的到来,她一辈子淹没在后宫中也罢,等圣隆帝两腿一蹬驾鹤归西去,她就随一众妃嫔去大佛寺清修,说不定能过一个热闹晚年。有了这个小东西,事情就不能再和从前一样了。她也不要多的,从前短了她的,她讨回来,权当是她这个亲娘给小东西出生的贺礼。
圣隆帝的皇后无子,宫里宫外颇有贤名,若问这贤德名声从哪里来,便是那份大度赢来的。皇后对后宫嫔妃一视同仁,不看位份高低贵贱,是你的,在皇后这里绝不会少一丝一毫,只是底下人执行命令时,要克扣点东西,位份低的妃嫔便装糊涂,当作没看见。
闵棠往日里便是这装糊涂的那一拨。许是糊涂人做久了,宫里那些捧高踩低的东西便以为她是个面团,谁见了都能捏一把。
呵呵,须知不威的老虎看上去像病猫,但老虎终究是老虎,岂是谁都可以欺辱的?闵棠入宫前真不是软绵性子,否则也不会将身边的春花秋月纵成个爆碳性子。刚入宫的时候,没少炸着人。
“娘娘明日可要抱着小皇子过去给皇后娘娘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