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岁宴,秦容收获匪浅。一应礼物闵棠都给他一一收起来,留待以后用。
且那一夜,圣隆帝为表对秦容的喜爱,留宿重华宫,羡煞一干人等。秦容不负闵棠所望,在周岁这一天成功喊出了人生中第一声爹。圣隆帝的皇子公主不少,却没哪个叫他一声爹。父皇听了不少次,这一声“爹”委实新鲜。当晚,秦容又一次睡到了爹娘中间,还不认生地和圣隆帝玩了好一会儿,才睡下了。
中间隔着一个儿子,闵棠安安生生睡了一个好觉。至少圣隆帝将目光从秦容身上收回时,躺在秦容身旁的闵棠已经睡着了。
母子两人睡着的样子非常像,都是侧卧着,两手交叉,搁在腹前。听着几乎一个步调的呼吸声,圣隆帝的心随之安静下来,也跟着闭上眼睛,慢慢进入梦乡。
出二月入三月,人们身上的衣裳减了又减,薄了又薄。
京城护城河边,垂杨一夜之间绿了个遍。一场春雨落下,小草破土而出,给大地抹上了一笔淡淡的绿。盎然生机,随处可见。
德妃的肚子,就在这个生机盎然的三月里作了。
“圣上,稳婆说羊水快流尽了,孩子要再生不出来,娘娘和孩子都有危险。”德妃的贴身宫女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回话,圣隆帝神色阴鹜,大吼一声:“太医呢,还不赶快进去。”
从作到现在,德妃已经疼了一夜。自收到德妃要生产的消息,圣隆帝就匆匆赶来清运宫坐镇,整整一夜没有合眼。隔壁产房里时不时传来德妃撕心裂肺的喊声,到后来,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
“德妃要有事,朕要你们陪葬。快滚进去!”圣隆帝盯着那宫女,双目赤红。
宫女双腿颤抖着回了话,踉踉跄跄地跑进产房里。一群太医鱼贯而入,男女之别在生死面前,早被丢到了九霄云外。
产房中血腥味熏天。德妃躺在床上,身上的衣裳不知道湿了多少次,换了多少回。一张脸惨白似蜡,乌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一整夜消耗下来,德妃整个人已没剩多少力气。当阵痛来袭时,从嘴里滑出来的仅剩细碎的呻.吟。
生孩子,如同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如德妃这般,整个人没了力气,宫口又未全开,羊水几乎流尽,要将孩子平安生下来,难,太难。
尽管如此,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说放弃的话。
“娘娘,您用点力,已经看到孩子的头了。”稳婆在德妃耳边喊着,德妃的眼神却愈涣散了。
稳婆的声音,贴身伺候她的宫女的声音,太医的声音,德妃都能听见。可她就觉得这一刻,一切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什么圣隆帝,什么生死,什么未来,她都管不着。她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她太累了。
“娘娘,不能睡。快,把衣服解开,我给娘娘施针。”张廉从医药箱中取出银针,扎在德妃的穴位上。
德妃不能出。张廉是圣隆帝信任的人,熟知圣隆帝的性子。后宫诸妃,圣隆帝最看重德妃。张廉已经顾不得施针会不会让德妃的身体留下什么后遗症,如今最重要的是催产,让德妃尽快将孩子生下来。保命要紧。
“推宫,必须让孩子快点出来,等羊水完全流尽,孩子只会胎死腹中。德妃也会有性命危险。”
稳婆听张廉这么一说,哪还敢迟疑。之前不敢给德妃推宫,就是怕伤到孩子。可现在羊水即将流尽,大的小的都有性命之忧,真要出了事,她们也不用踏出这间产房了。
德妃浑浑噩噩间,感觉到有两只手在她的腹部揉搓,推移,让她不舒服。她想呵斥那把手放在她腹部上的人,可她神思渐渐飞远,也顾不得骂人了。
“娘娘,您醒醒,这回真的看见孩子的头了,您听着我的声音,一道使力。”稳婆满身大汗,半点不敢松懈。
也不知是德妃听见使了力,还是张廉的针配合稳婆的推宫手法起效了,孩子的头终于出来了,稳婆托着孩子的头,使劲往外一拉,孩子终于生下来了。
德妃醒来时,屋子里灯火通明。圣隆帝守在她身旁,眼睛底下有一圈浅浅的黑影。即便睡着了,两条浓眉也习惯性地堆叠着。
“来人。”德妃喊了一声,嗓音低沉无力,好像随时都会断掉一般。
“醒了,可要喝水。”床上德妃一吭声,圣隆帝就醒了。
“嗯。”德妃身上乏力,根本提不起精神和圣隆帝说话。宫女听了圣隆帝的话,立马倒了一碗温水送过来,服侍德妃喝下,用帕子替她拭去嘴边的水。
“你可算醒了,前天夜里把朕吓了一大跳。”圣隆帝替德妃拨开额头上的碎,看德妃的神情十分温柔。
“真的?可有变了脸色?”德妃艰难地勾起唇角,想笑却牵动伤口,笑到一半皱起了眉。
“真的,朕气得脸色大变。把那群太医吓得一个个冲进了产房,忙不迭地替你施针。”
“圣上就不怕臣妾被别的男人看了心里看了不乐意。”德妃精神不济,说几句话就显累。
“朕不在乎,朕只要你活着,陪在朕身边。”圣隆帝握住了德妃的手,那只雪白的手软若无骨,指尖微凉。
“臣妾困了,想睡觉。”德妃说着合上了双眼,沉沉睡去。
“仔细伺候着。”等德妃睡熟了,圣隆帝才将她的手放到锦被下,吩咐宫女小心照料德妃。两夜没有好好睡觉,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圣隆帝从德妃的寝宫出来,皇后立马迎上来。
“德妃这里有臣妾看着,圣上先去休息吧。”
皇后处事一贯稳妥,圣隆帝十分放心。他的确是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刚才德妃已经醒过来,人看着虚弱,并没有大碍。圣隆帝放下担忧,这才离开清运宫。
圣隆帝走后,皇后并没有做其他安排,一切人手都与圣隆帝在时一样,德妃仍然由她的贴身宫女照料。太医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过来替德妃诊脉,确定德妃的身体恢复正常,只是产后脱力,没有力气,也都放下来心。
德妃生孩子时,圣隆帝的话犹在耳边响起,那就是一道正宗的催命符。现在德妃没事了,他们的命才算真正保住了。
只是,谁都没想到,原本情况已经渐渐好转的德妃,几天后在吃了一碗鸡汤后会突然陷入昏迷之中。鸡汤里没有被人下毒,德妃也没有受到二次伤害,可她就这么一觉不醒。生命力一点点被消耗,身体以肉眼可见的度消瘦下去。
德妃会死吗?
闵棠不知道。可是德妃要真没了,圣隆帝肯定会疯。闵棠担心招惹不必要的是非,镇日呆在重华宫不出门。即便如此,德妃的一举一动还是及时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哪怕不知结果如何。
被众人关注的德妃自昏迷后,就陷入梦境之中,总也醒不过来。梦里,她又回到了鸿福寺,见到了妙真老和尚。
妙真老和尚还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光溜溜的头,花白的眉,花白的胡须,穿一身半旧不新的僧袍,坐在蒲垫上与她解签。
妙真老和尚说,她这一生注定有享不尽的荣华,用不完的富贵。然而阴时出生之人易招秽物,且她命中无子,有早亡之相。
第一次听到这些话时,还不是德妃的苏二姑娘嗤之以鼻。得道高僧?不过是欺世盗名的骗子一个罢了。那一日,苏二姑娘盛怒之下亲手掐死了一只猫,还被人看见了。她敲打了那个小丫头一番,将人放了。再回去寻那只死猫的尸身时,便寻不到了。
夜里,苏二姑娘总能听到猫叫声,被吵得不厌其烦。佛门清净地,女居士居住的禅房里,怎么会有猫叫?妙真老和尚却说,她造下杀孽,猫儿的灵有怨,不肯散去,才会缠着她。苏二姑娘根本不信这些。那猫活着的时候她能掐死它,未必等它死了她还怕它不成?
敢阴魂不散缠着她,她就叫它被镇压,永世不得生。
离开鸿福寺,回到苏府,苏二姑娘找了一个跛脚道人画了几道符,按照跛脚道人的要求,贴在了指定的地方,自那以后,苏二姑娘再没听到过猫叫声。
后来苏二姑娘遇到了圣隆帝,奉旨入宫被封德妃,深受圣隆帝宠爱,为她兴建百花园,纵容她处置叛主之人,几年如一日地爱重她,即便是皇后,也不会拂她的面子。可以说,德妃在宫中的日子,因为圣隆帝的缘故,过得悠闲自在。
这一切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贤妃闵棠生下十一皇子,德妃现圣隆帝对秦容不同于其他皇子公主时开始的。
她的身体不易受孕,德妃一早知道,怀孩子很难,她对此也兴致缺缺。可当孩子真的来临时,德妃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愿望,她要带这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站在宫墙之巅,看山河日落。
怀胎十月,德妃吃尽了苦头。为了能让孩子在肚子里健康长大,即便她吃了吐,也会在吐了后接着吃。
随着临产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德妃心中的期待越浓。
过不了多久,她就能和她的孩子见面了,她也能将一个软软糯糯的孩子抱在怀里细心呵护。
可是······
“倩娘,醒醒,倩娘······”圣隆帝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充满了焦虑,德妃想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可是眼皮太沉重了。
倩娘,倩娘,这世上又不止她一人叫倩娘。她记得有一个女人也叫倩娘来着,还替常福寺种活了莲花,常福寺为表感谢,特赠予杭氏佛前雨。圣隆帝与她亲近时,唤的便是她的闺名--倩娘。她不喜欢这个名儿被别的男人挂在嘴上念叨,特意给杭氏送了一份归西礼。如此,这世上便少了一个人唤这个名儿,岂非妙哉。
“倩娘,不能睡,朕不许你睡,你听见了吗?”
不睡还能做什么?醒着又见不着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呀,她费尽千辛万苦才生出来的孩子,她竟没见着他一面。他们以为她不知道,她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没了呼吸。
可那也是她的孩子,为什么他们不抱过来给她看一眼?这样,即便到了下面,她还能记着他的模样,寻他一回,将他抱在怀里好好疼爱。
“倩娘······”
妙真老和尚的话,终究还是应验了。德妃痴笑一声,没了气息。
庆历八年,德妃殡天,同年春葬入皇陵,有皇十二子相伴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