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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在中书堂念书时,章年卿是唯一一个横跨才子圈和纨绔圈的一个奇人。他们和章年卿不熟时,只当这是个闷葫芦, 又看他年幼,大家都欺负他捉刀代笔写文章。
没想到章年卿却不是个软柿子,明着懦弱一一给他们写了文章。看着锦章妙句,鞭辟入里, 十篇文章,篇篇不同, 风格各异, 水平各异。大家兴高采烈的照着自己平日的水准选了自己的文章, 交给先生。
第二日却被骂的狗血淋头。先生指着他们鼻子骂,聪明不用在正形上,春秋笔法,指桑骂槐,简直有辱师名。
大家吃了一顿鞭子, 下堂去找章年卿算账,谁知章年卿早早叫了自己两个哥哥在学堂外等着他们。
章年卿打架阴招多, 仗着他背书多, 专挑人穴道捏。他既不会点穴, 手里又没轻没重, 好悬没把一群人捏瘫痪。
一来二去, 不打不相识, 章年卿和纨绔圈这群公子哥玩的特别好。
虽然章年卿是几人中最年幼的, 却因学问好,打架行,时常拯救兄弟于们先生的教鞭下。又能在关键时候被顶出来当挡箭牌,在纨绔圈里威望极高。
平日这些少爷犯了什么事,被家里禁足不许出门。只要打着‘去找章年卿’‘章年卿邀我去xxx’的旗号,双亲便会暂时解除禁足,容他们出去玩一会儿。
百试百灵。
故而大家和章年卿感情格外好。章年卿和这群人混久了,也在笔杆子下练出绝活,不仅能左右开弓写对联,还能单手写数十种字体。极善模仿。
几个人纷纷跳下马车,从章年卿手里抽出书,顺车窗扔进马车里,架着他往马车上塞。
“呦呵,当了官老爷这派头就是不一样了。兄弟请喝酒都不去。”
章年卿撑着突突跳的太阳穴,妥协道:“好好,你们说去哪。不过一点,我今晚真得早点回去。我手里还有活呢。”
杨久安道:“别扫兴啊。你要在再这么说,我们干脆去你家得了。听说你家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对对对,去他家。”大家起哄道:“醉了也不归,直接睡在他家。”
夕阳西下,在章家院子里收走最后一抹余辉。
杨久安打了个酒嗝,朦胧着眼睛问:“丫鬟呢,掌灯啊,这天都黑了。”摇摇晃晃就要往出走。
章年卿赶紧拦住,“安小爷,你坐着。我去。”
大家闻言也纷纷劝杨久安坐下,他们这群人里,除了章年卿,便是杨久安年纪最小,身份也最尊贵。他是长公主的独子,无论在位的是和景帝还是开泰帝,都是他亲舅舅。
身份可见一斑,大家哪敢让他亲力亲为。
门外,杨学士火急火燎赶过来。出门的时候被一点事耽误,他一直心神不安的。只怕赶不及救火,章年卿丧命火海。不曾想,待他到了章府,书房的灯还没点。
他回头看了一眼,一点了点身后的人,确保万无一失后,安心等待。
是夜,浓烟滚滚,红浪滔天,照亮了半个京城。
章府在熊熊火焰下变成一片焦土废墟,大半府邸都被烧毁。
杨学士带着人立即冲进去救火,谁知刚进门,被人兜头兜脑罩了一团布,一群人拳踢脚打,险些肺脏都打出来了。过了良久,他听见章年卿的声音道:“停停停,别打了,他们好像是来救火的。”
外面声音乱糟糟的,“不是一伙的吗?”“嗝,我看像。”“切,管他是不是一伙的,先打死再说。”
章年卿道:“我听这声音有点耳熟啊。”把杨学士头上破布拿掉,看清来人,章年卿虎了一跳,“杨大人,怎么是你。”
杨学士鼻青脸肿,脑子却没糊涂,“窝交给你的踢目爬泥捉不了,累看看。(我交给你的题目怕你做不了,来看看。)”
章年卿尴尬万分,赶紧扶起人,连连抱歉。
杨学士说,他过来现着火了,怕左邻右舍喊不动,去街头叫了一群乞丐,一人给了十文钱让过来帮忙救火。
章年卿望了望那群乞丐手里整齐的木桶,笑道:“巧了,我们在院子里抓到的也是一群乞丐。哦,不。流寇。”
之前章年卿和陈伏出来取蜡烛,章芮樊走的时候给他只留了两个小厮一个老妈子一个丫鬟,章年卿带着这群公子哥进来的时候,便让老妈子带着丫鬟避开,别冲撞了谁。只留两个小厮伺候。
谁知这群大爷喝醉了,逮着谁都灌。两个小厮喝的七仰八叉,四脚朝天。章年卿叹了口气,只能亲力亲为。
没想到一出来,迎面撞到两个鬼鬼祟祟的人。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房里喝醉的人呼啦啦出来一看,还以为是来章年卿家偷东西的,随手抄着东西,出来照着脑袋把人砸晕过去。
这一砸不要紧,扑通倒地一声。惊着了更多的人......
章年卿掩着鼻子,汗颜道:“...没留意,他们是从房间里面点的火,等现的时候,屋子里面已经烧的面目全非。连带着西院一排倒角房都跟着遭殃了。”
事实上是大家打嗨了,等现书房着火时已经一不可收拾。
大家勾肩搭背,醉酒上头,又痛痛快快打了一架,都觉得这顿酒喝得爽。
托这群公子哥的福,章家的一场纵火案,在无人员伤亡的情况下,被送到了刑部审理。
前吏部尚书,现任刑部尚书张恪拿到卷宗时,目露沉思。良久,起身亲自去提审了那起抢劫纵火的几名流寇。
一番重刑审问,待他从刑部大牢出来时,后背一身冷汗,想了想,让人请衍圣公和文渊阁大学士冯承辉过府一叙。
三人一碰头,张恪请茶落座,缓缓道:“章家纵火案不是意外,是有人花钱雇凶。”
衍圣公嚯的睁眼:“是冲着天德去的?”
张恪闭着眼点了点头,痛惜道:“是我无能,尚未审出来背后的人是谁。”
冯承辉道:“怎么能审不出来,谁给他们的钱总知道吧?”
“出钱之人并非买凶之人。中间经手的人太多...”张恪解释道。
“这个混账王八蛋。我们天德是碍了谁的眼了。”冯承辉拍桌怒道,忿忿不平。
张恪叹气道:“我今天找两位大人过来,便是要说这件事。章府不能在住下去了。芮樊临走时托付我照看天德,如今却在我眼皮子底下生了这样的事...”
三人俱是一沉默,衍圣公开口道:“让天德搬去我那里吧。现在有人针对天德,一时半会儿我们还摸不出是谁,他一个孩子住在诺大的章府确实让人操心。”
“这怎么可以...”冯承辉欲言又止。
衍圣公府并不宽敞,孔明江儿女众多,本就住的紧凑。哪里还能再住人,
孔明江瞪他一眼,“可什么可,就这么定了。张大人府里家眷众多,不方便。天德又和俏姐儿定着亲,更不能住你那去。除了来我这,还有别的办法吗?”
张恪也知道衍圣公府上的情况,迟疑道:“不如咱们三家凑点银子,在孔公府上附近给他租一间房。”
冯承辉摇头道:“京城寸土寸金,我泰山府上又在皇城根下,周围都是皇亲贵族,哪里有空房给我们租赁。”
说来说去都行不通,干脆派人去把章年卿叫过来,问他愿意住哪里。
章年卿眼睛一亮,差点脱口而出他想住在冯家。及时刹住,含蓄道:“...我住在章府挺好的。搬过去,总是不合礼数。”
不合礼数。
大家恍然大悟,原来是想住冯家啊。
冯承辉被他气笑了:“你还知道住在我家不合礼数啊。俏姐儿纵是年纪小,也经不起你这么毁她清誉。”
章年卿讪讪的,不敢在说话。气氛一时僵住。
张恪摸着胡子,在他们二人身上不断打量,若有所思。问冯承辉道:“我记得令嫒今年才九岁?”
冯承辉纠正道:“十岁,已经十岁了。”
只是没过生日罢了。孔明江也不戳穿他,对张恪道:“张尚书可是有什么好主意。”
张恪笑呵呵道:“依我之见,不如就让天德住到冯家去。冯先生如今不教书了,晖圣阁这不空下了。那离内宅远,再合适不过。何况,女婿乃半子。冯家小女尚且垂髫,有父母双亲看着,你们还怕两个孩子不规矩?”
冯承辉苦笑道:“我倒不是担心这个,天德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学生,他的品德我信的过。我只担心人言可畏...”
张恪笑了,“怎么个可畏法。事出从急,天德如今独自一人,身边无人扶持。你做岳父的帮故友照看照看儿子都不行了?退一万步来讲,俏姐儿被天德玷污了名誉。我问问你,将来娶俏姐儿的是谁啊?”
冯承辉一噎,神情变幻莫测。
章年卿见冯承辉神色松动,有戏。
忙撩袍跪下,满脸正色:“先生放心,天德一定安分守己,恪守规矩。白日只去翰林院,夜里归来只在晖圣阁躺一觉。绝不胡乱走动,惊扰到冯俏妹妹。”
张恪添了把火,笑道:“不如这样,咱们请几家大儒来做个见证。且让天德住在冯家,以五年为限,冯家小女及笄时,无论天德手头如何,都得令他搬出来。”
顿了顿道:“没准,也用不了五年,万一期间天德外放出去了,亦或芮樊他们回来了...咱们就可以撂手了。”
临近宫门的时候,家里把进士公服带过来。章年卿将就着在马车里换下,整理整理冠帽,同其他九甲分列站在奉天殿外,等待传唤。
桌子上摆着主考官们精挑细选出来的十甲卷子,奉天殿内门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他面容年轻,体形风流,有些瘦弱。穿着明黄朝服,胸前的团龙栩栩如生。
殿试时,章年卿离圣驾太远,并没有看清皇上圣容。今日一见,却觉心惊。皇上面色苍白,两颊消肉。唯有一双眼睛睿智明亮,摄人时帝王威严必现。噙笑时才见几分温和。
不觉已经唱到章年卿的名字,和景帝将他的试卷从最下面抽上来。略略扫过几眼,又翻出考生履历,见‘父章芮樊 仕’的字样。不免好奇,望着章年卿问:“你父亲章芮樊,可是朕的吏部侍郎章芮樊。”语气十分亲昵。
章年卿觉得一阵阵刀剑光影,在场无人抬头。他已觉数千眼刀扎入骨。章年卿出列,中气十足,响亮回应:“正如陛下所言。”
“哦?真是难得。从来只闻寒门出贵子,纨绔少伟男。却没想到朕在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如此年轻有为的人才。”和景帝望着章年卿的目光满是温和喜欢,因章年卿身材伟岸,挺拔欣秀,和景帝只当这是个少年。低头一瞥,方才注意到他的年龄,大为震惊:“你才十五岁?”
章年卿肃然道:“是,学生是和景七年,九月九日生人。”
和景帝哑然失笑,良久才道:“...可真是年轻啊。”居然还没过十五岁生辰。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在场诸位一一报过出身姓名。皇上又简单问了每个人不同的问题,仔细观察了一下其品行举止。接着便是对策,皇上以政事摘择出来,校考在场的新科进士。
章年卿很快脱颖而出,他本就心思敏捷,知微见著。一字一句皆是在提问间便打好腹稿,出口成章滔滔不绝,字字句句一针见血。能看出来是个激进派。
这倒有意思了。和景帝靠在龙椅上,兴致盎然的看着章年卿。
这肯定不是章爱卿教的。
章芮樊素来是一个温和的老好人形象,许是因为委任着朝堂官员调动大权的缘故。章芮樊在朝堂上从来都是一个和事佬,但凡得罪人的事推给他做,他总能做的滴水不漏,皆大欢喜。这让和景帝都很佩服。
可章年卿不知道这些,平素在家里章芮樊对他不是打就是骂,脾气又急又躁。他哪知道父亲在朝堂是这个样子。
和景帝沉吟的一会,又抛出一个问题:“靖安素来以才子之乡闻名,两百年来,状元坊便有整整六十三座。今年靖安遇灾,税赋遇难。加之又有诸多举子贡士以私田的名义,将百姓的民田记于自己名下,以逃避税赋。章卿认为,这是救民还是误国?”
章卿,他用的是卿字。
章年卿颤抖着胳膊,在宽大的衣袖间紧紧攥成拳,不让自己抖的太厉害。这个问题他和冯先生商讨过。可皇上为什么把这个问题单独挑出来问他呢。是因为巧合,还是知道他和陈伏有交情之事。
章年卿不敢往下想,稳稳心神,掷地有声道:“学生以为,是误国。”
满场哗然,连一些和章芮樊素有交情的官员见状都忍不住给章年卿使眼色。这件事在朝堂上都吵了一个月了,乱成一锅粥,谁也无法下手解决。
靖安隶属江西布政使司,素来是鱼米之乡,税赋大省。今年遭灾属实,故而今年的举子护私田也比往年都激烈。
可皇上却不能下手去整治。现如今,不过是户部银钱缺了一道大口,且没有流民,没有土匪反军。大家靠躲税,姑且能过下去,虽填不饱肚子,好歹没有流离失所。给其一两年休养生息,也便缓过来了。到时候在挪出手脚收拾那些以下犯上学子也不迟。
何况,重灾下免税,已是历年来的惯例。和景帝也不例外,这中庸之道的解决办法,便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这天下,你和谁政见不合都无碍,倘若你和当今皇上也政见不合,这一生的宦海生涯也就走到尽头了。
章年卿的墨卷原本答的就不出色,这下可算彻底完了。官员们不忍直视,只为章年卿可惜。
章年卿风云不变,任凭众人打量。他不疾不徐道:“学生不才,略闻户部收支以赋税、关税、户税,商税,盐课五项为主力。江西是赋税大省,民间有言,天下税赋十之有三四来自江浙,由此可见,江西税赋大减一事,无疑削弱了大半资金来源。学生五岁时,便闻苗青苗大将军战死关外,原因不是他没有打仗的能力,也不是他手下没有将才。而是,因为他没有粮了。”
奉天殿内一片寂静,章年卿说到动情处,哽咽道:“我当时问爹,为什么朝廷不给他拨粮啊,苗将军为我们保卫家园,为什么我们连饭都不能给他吃,还得让他饿肚子。我爹说,因为国库里没有钱,没有银子了。连皇上都五年没有过过寿辰,皇后带头在后宫消减开支。但是还是不够啊。因市舶司见海外利大,建造船只出海贩卖金银玉器布匹。出海不利,被飓风全部卷进海里。这一卷,把户部五分之一的钱财都淹进大海了。加之苗将军征战、连年折损的地税人丁。”
章年卿扑通跪下,高声道:“学生斗胆问皇上。以上种种,加之今年靖安的税害,户部,还有钱吗。”
“你好大的胆子。”和景帝轻轻笑了,没有生气,反问:“那照你的意思,为了国库不空虚,朕应该将那些护了私田的举人抓起来,然后再免税抚民?”
章年卿心一跳,皇上是生气了吗。为什么把他树在天下举人对面当靶子。
他缓了缓神,斩掉旁枝末节,迅直奔主题。“学生以为,这样不妥。免税抚民是对的,暂且不惩治这些举人,皇上也是对的。可,皇上您问学生的是:这是‘救民’还是‘误国’。并没有让臣去判断这些事的对错。学生言误国,皇上可以免税,举子却不能护田。万不能开此先例,让天下黎民的觉得,遇灾不必求皇上佑恩,随便找一中举之人庇佑庇佑即可。更不能滋长这些举子的野心,让其觉得朝政国事,他们可以随意干涉。”
一片寂静,半晌,和景帝才道:“赘了。你这些话若要做文章,前言皆是走字数的废话,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这是把朝政之事强行拉回到学问上了。
这下无论章年卿说什么,都不是妄论朝政,而只是对策做题。
章年卿松了一口气,顺着台阶下,笑道“学生还有一句,添补上,便能串上了。”
“哦?说说看。”和景帝颇有兴致。
章年卿顿顿道:“富国为本,安邦为辅;固本守辅,互替互换。国定民安家富强,此为良循,周而始转,方为国昌隆运。”
“好一句‘国富民安家富强’。说到底,你还是跟你父亲一个性子。”和景帝哈哈大笑。
“啊。”章年卿懵了。
和景帝看着殿内诸人,最后目光定在章年卿身上,不紧不慢道:“你父亲也是个喜欢天下大同的人。”将天下大同四字咬的意味深长。
章年卿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这句话皇上表达的应该不是正面意思。
过了很久,章年卿躺在回家的马车里昏昏欲睡,蓦地反应过来,难不成皇上是在说他爹是个老好人,爱和稀泥吗?
章年卿彻底懵了,不会吧,皇上是不是对他误解什么了。
他不同意惩罚那些举人,不是因为陈伏啊。好吧,也有一小部分是为了他。
可问题的关键是,如果是因为他的言论才导致皇上对着这些人痛下毒手。他还没步入官场,捅这么大篓子,以后可怎么混。
这么想着,浑浑噩噩睡着了。
大梦一觉,醒来正是黄昏时分。
章年卿有些分不清昼与夜,揉着眼睛喊过下人,才知道是下午。暗暗腹谤,以后可不再这个时辰睡了。独自一人,在临近暮色是醒来,心里一片空荡。太折腾心神了。
该做的努力都做了,章年卿反倒轻松起来。浑身都卸下那股劲,没有束缚。
章年卿简单用过晚膳后,在浩瀚书海里抽出那本书脊朝里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