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之回乡偶记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童亮 本章:庄子之回乡偶记

    当太白金星摇头晃脑地朗声宣读上帝那份圣旨之时,庄周正在利用自己犀利的目光,第一万八千次地化身为传说中那只让他陷入过人生的混沌之中的蝴蝶,翩翩飞舞于万里之外的重霄之上,悠哉游哉地欣赏天宫里的花花草草,亭台楼阁,当然了,目光聚集处依然是上帝身边的那些女人,特别是千娇百媚、美艳不可尤物的嫦娥。

    这个女人,是庄周所见过所有女人中最接近完美的一个。

    一千年前,庄周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曾经用眼睛暗暗地测量过一次嫦娥的三围,惊讶得很,甚至产生过放弃流浪的念头,只是,考虑到这个女人也许是有一些虚荣的,恐怕不会轻易地理会自己的温柔,而且,上帝如果知道他庄周的这番雄心壮志,大概连他晓梦的权力都会剥夺了去,所以,像所有曾经产生过的小小想法一样,也夭折了,庄周,贫穷的庄周,只是一个理想的巨人,行动上,却是一个绝对的矮子。

    而那没有被满足过的欲望,却在体内隳突乎南北,叫嚣乎东西,来往穿梭不止,庄周逐渐变得有些忍耐不了了,所以,近年来神游万仞的时间骤然增多,这些时候的庄周,更多地想起了自己的前生,后悔不止,那个时候的他,还自以为看透了人生,为后人留下了许多的浑话,使子孙后代都以为他庄周是一个逍遥自在的庄周,一个淡泊名利的庄周,一个坚守着贫困的庄周,一个没有什么欲望的庄周呢。

    人不风流只为贫啊。

    眼下,猛然间见来了这么个老头子,用鸡爪子般的双手捧着一张黄色的绢布颤巍巍直哆嗦,胸前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拌,嘴里还念念有词。

    于是,正在全神贯注地沉浸在幻想中的庄周不禁吃了一惊,猛然间打了一个激灵后,庄周迅速地整理了自己的表情,重新恢复了他所保持了几千年之久的超脱,如独立清秋,吟哦自如。

    太白金星还从来没有在庄周脸上见到过如此复杂表情,有些吃惊,草草宣旨完毕,赔笑几声,恭喜了,庄先生,可以重回故里了,啊,哈哈哈,便忙忙地腾云而去。

    这个时候的庄周,才搞清楚上帝的旨意是要他回乡,明白上帝仍然不服气,还想折腾,嘴角不禁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自己有思想在,尽可以自在往来,不拘泥于万物,不服麒麟辖,不服凤凰管,岂怕你上帝摆布?

    何况,都穷折腾了几千年了,就是一门心思想着让自己臣服,可是谁怕谁呀。

    回老家就回老家。

    庄周起身,拍拍身边那个上帝的铸就者——犹大的肩膀,挥一挥手,跌下了云端。

    他没有来得及看到背后犹大纠缠复杂的目光。

    第一天,没有带来一片云彩的庄周又呼吸到了家乡的空气,只是,现在的空气中弥漫着他不熟悉的喧哗和嘈杂,还有21世纪特有的干燥,现代文明已经彻底地占领了庄周心中最后一片清秀的根据地。

    庄周有些惊慌,有些迷惘,有些莫名的惆怅,找不着北了。

    但一个小时之后,走在无何有之乡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的庄周,重恢复了几千来的自在:毕竟回到了家,而且,千年过去,没有了蛇虫,没有了饥饿,至少现在没有那么多的贫穷和困苦了。

    四面的声音亢奋,吵得清静惯了的庄周心神不宁,却也平添几分兴奋,他马不停蹄地转悠了几个来回,目不暇接。

    这天夜里,庄周睡得香甜,只是偶尔在川流不息的人丛中想到自己那荒唐无趣的前生,梦里翻了个身,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去……涎液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他的破枕头。

    第二天,肚子先叫了几声,算作预报,接着,庄周就被一阵急骤的打门声惊醒,梦中的嫦娥也顿时跑得无影无踪,庄周赶紧摸索着去开门,一边琢磨,会是谁呢?

    门开处,闪进眼来的是一大片瞪大的眼睛,和一排排张大了的嘴中白白的牙齿,庄周迎着它们,心中一阵惶惑不安,腿直发软,可是却有一股顽强的力量支撑着他想拔腿而逃。

    幸而,人群旋即闪开一条缝,钻出一个看来还算体面的人物,两步登上庄周家的门槛,转身向众人举起双手,再向下一压,示意大家噤声,待乡民们的声音喑哑下去,方才又转过身,向庄周伸出漂亮的手,紧紧地握着:“庄先生,庄先生,三生有幸啊,能够亲眼看到您!我是那个,那个咱们这个无何有之乡的乡长,今天来嘛,我是代表全乡的人民群众,欢迎您回来,希望您多走走,多看看家乡的变化,为家乡的现代化建设多提建议啊!”乡长接着说,庄先生的到来是家乡莫大的荣幸,乡里决定拨出专款作为先生的生活经费,并且特聘先生为“无何有之乡庄子文化研究兼旅游事业发展办公室”办长,薪金另付。

    阶下掌声哗然而起,且此起彼伏。

    庄周还从来没有被人如此抬举,记忆中的自己只是做过一任看管漆园的小官,说白了,也就是个给人看大门的保卫,何况,看的那门连个大门都算不上,只是个小门而已。

    现在,庄周骤然得志,春风得意,如此风光,在心底不禁暗笑上帝有眼无珠,头大无脑,不然,怎么想到让自己回到这个年代的家乡来体验生活呢?

    就在当天,庄周当即便走马上任。

    第一把火就是跑去饱餐了一顿北京烤鸭,几千年的奔波,不就是为了一饱吗?

    再去洗一个澡,还要去买一套西装,门面一下,还要坐上回飞机,逍遥乎直上重霄九也,文人是永远无法忘情于自己的酸腐的,还要……

    还要……

    一天事多话也多。

    一夜无话,岂止无话,梦都被快乐挤跑。

    第三天,庄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钱包,发现它依然是鼓鼓的,却仍然不太相信自己已经阔起来了,作为一个生活曾经的失败者,庄周对自己命运改变得如此神速还有些不太适应,等到双手确信过几千遍他已经有足够的钱以后,庄周终于相信这个令人喜不自禁的事实,并且想到了日后的滚滚财源,大喜过望,禁不住来了一个凌空大跳。

    庄子连蹦带跳地冲出家门,奔向办公室,甚至来不及理会行人诧异惊奇的目光。毕竟是庄子,逍遥自在,天地任我驰骤,不必在乎他人的目光了。

    在许多年以后,无何有之乡的乡民们还在谈论着那天那个穿街而过的疯子,他们的生活中已经好久没有出现,也好久没有见过这种毫不加掩饰的快乐了,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好像从来没有起过一丝波澜,而庄子莫名其妙的奔跑打破了他们的宁静,和猥琐,所以众人都有些不平。

    人只有两种:一种是痛苦的人,一种是快乐的猪,当地的逍遥大学的哲学家庄有涯先生如此评论。

    现在的庄周并不知道别人怎么说,也顾不上理会别人怎么说,现在他大脑所有的空隙都被兴奋充溢着,自由,自由。生命中难得的自由啊。

    现代社会给了我庄周苦苦寻觅了几千年的自由!

    不用担心吃不到饭,不用担心战乱频繁,不用担心明天会睡在哪里,不用担心生活单调,不用担心有去不了的地方,不用担心被钳制不敢说话……

    自由啊,自由。

    在这样一个年代,要做的只有享受。

    享受生活。

    庄周躺在办公室里的老板椅上,颤悠悠地欣赏着绕在窗外的白云,和穿梭往来的飞机,边想。

    只是,有些寂寞。庄周环视着空旷的房间,觉得美中不足的是缺少了一个嫦娥。

    第四天,庄周宣布,他决定选一个女秘书。

    场面空前地壮观,可是从东方微曦,直到满地夕照,竟没有一个类似的目标出现,庄子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嫦娥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是如何地坚固了,无须任何铺垫、开始、发展和巩固,任性的他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的那一刻开始,就始终如一地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了,就那么毫无理由地、不可救药地记挂了她几千年,现在,他居然要想在穿梭来往的时空中找到一个一样的女人,可能吗?

    可是,最不可能的事情却往往在你接近绝望的时刻出现,正在庄子从回乡那一刻开始第一次感觉到了无趣和追悔的时候,门口娉娉婷婷地走进了一个女人,庄周不禁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太像了,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忙向桌子趴过去,侧着身子迎向女人伸过来的手,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矜持,完全不顾及自己的狼狈,庄周拼命地张开厚厚的嘴唇,几近变形的脸好像盛开的一朵花,心里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热气腾腾地弥漫开来,手心里的汗水随之滴滴答答地滴下来。

    庄先生,我姓庄,叫依蝶。小姐笑意盈盈,轻启朱唇,这一刻,庄周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幸福。

    第五天,庄周从快活中爬起来。

    梦里不知身是客,庄周揉着自己眼角的眼屎,又拍拍脑门,还是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已经处在渴望了几千年的成功中,所有曾经在生命中出现过的欲望好像在短短的几天里就已经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满足,还有什么是不能实现的吗?他还缺少什么呢?

    现在的庄周,有了地位,有了权力,有了金钱,甚至连嫦娥都成了自己的秘书,还缺少什么?还有什么欲望是这个年代所不能实现的呢?疯狂的时代,疯狂的时代,所有的欲望与现实的距离只有三天而已,三天,三天而已。

    什么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什么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已而为之者,殆而已矣,什么至人无己,圣人无名,神人无功,都他妈的玩泥巴去吧!

    庄周把手从脚丫子里抽出来,闻了闻,长出一口气,突然,爆发出一阵敞亮的大笑,恰好经过庄周门外的路人都停下脚步,奇怪地望着被气流所震荡而飘舞飞扬起的贴在朱门上的半边福字。

    颠覆完了脑瓜里所有曾经出现过的坚持,庄周突然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今天,要陪依蝶小姐出去转转,或者说,是依蝶小姐要陪他庄周去四处转一转。

    在庄周坠落于21世纪的家乡的第五天,他的快乐达到了生命中的极致,所有曾经有过的生命中的快乐的极致,美人相伴左右,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珠圆玉润,且小鸟依人,徜徉在凡人所几乎无法想象得到的舒适的人生中,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可是,庄周却嗅到一种莫可名状的寂寞在悄悄地、不时地袭上心头,怀念过去?毕竟他孤独习惯了,一下子跳进喧哗中,难免会有些别扭,抑或是高处不胜寒?还是对明天的恐惧?烈火烹油式的繁华背后大多潜藏着同样热闹的残酷,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只是,心中某个地方总是会在庄周快乐的巅峰处传来一缕一缕怪异的信号,挠得庄周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这种种感觉一直伴随着庄周,直到夜色笼罩了这个小城。

    夜色也笼住了庄周的眼睛,庄周发现身边的女子的面庞和躯体都在灯红酒绿中变得模糊和不确定,头脑中传来的是一阵一阵的恍惚,他颤颤巍巍地把手伸到身边女子的腰上,慢慢地靠近,一寸一寸,直到一把搭住,好像正在盗窃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庄周的心也一点点地挣脱原有的束缚,一点一点,最后,见没有遭遇到任何甚至是表面的抵抗,它终于脱缰而去,飘了起来,刚才有过的那一丁点儿虚无也就随着他的又一次成功而烟消云散了,现在的庄周,认为自己攫住的,是一个世界,一个向往已久的世界,这个神秘的世界里,有他渴望了千年的东西。

    这个时候的庄周,想起了一句很久以前已经听说过的话:男人都是靠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的。并且为此而欣喜若狂。

    第六天,庄周趴在床上,他睁不开眼睛,睡梦里,久违的那一只蝴蝶翩翩地飞舞,仰起头,在梦里看到的一片片湛蓝湛蓝的天空,无涯无际,云朵被风裹着,轻轻滑过头顶。

    庄子翻了一个身,他终于醒了过来。

    他从一阵混沌中走出来,刚刚过去的夜还顽固地残留在他的房间里,而一种暧昧的气息也顽固地留在他的记忆中,挥之不去,昨夜无所顾忌的释放使他疲倦,躺在身边的女人现在似乎变成了一个简单的符号,欲望的看似毫无餍足在得到满足的那一刻就变成了一种厌倦,得不到的时候,他渴望着拥有,一旦走到这一切,他才懂得了这种得到是如何的虚无,身边的这个符号只是一种交换的牺牲品而已,还有他自己,也是。

    现在的庄子,走进了生命中的第二次混沌:到底是他得到了他自己的欲望,还是欲望的绳索终于套上了庄周的脖子?

    其实,他和这个女人一样,谁都不能够得到什么,他们都不过是欲望的牺牲品而已,和其他的奴隶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们做的是自己的奴隶。

    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把自己丢掉。

    望着这个如此轻易就可以躺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庄子想,却怎么也想不清楚。一切忽然变得没有了意思,剩下的全是悔。

    第七天,庄子悄悄离开了他的家乡,衣袖都没有挥一下。

    他回到上帝的面前。

    上帝正在和犹大下围棋,犹大抬头,见是他,就笑了笑,没有出声。

    回来了,我的兄弟?上帝也抬了抬头,说。

    唉,回来了,庄子平静地点点头。

    七天前,太白金星向上帝密报说,他看了庄周生前所写的,觉得庄周还有些尘缘未了,以至于千余年来一直为他的欲望在世间没有能够得到充分的满足而耿耿于怀,并且为此而忧郁不安,上帝说,那就让他得到满足吧!

    于是,就有了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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