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瓦茨瓦尔德什么都不会做,除了每天下午蹲在凳子上,看整条溪流的水,完整无保留地从自己的面前淌过,它还会做的另一件事是,当我们俩一起往小溪走时,它先于我走出家门,每走三米就停下步子来,仰起小脑袋,抬起身子,我只得把它抱入怀中,它闭上双眼,我把它贴近我的脸,在那一瞬间里我们俩融为一体。这是我养的猫里最笨的猫,虽然最壮实,独自却什么也干不了,总要找其他两只猫商量,它自己表达不了时,只能由另外的猫来代劳。
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我的猫们总以为,我一迈出家门便不再回来了,于是它们先后看护着我,踏着厚厚的积雪一路伴着我前去酒馆,三个小黑点在我身后跳跃。它们在酒馆门口无怨地候着,直到我走出酒馆,一同回家。返家途中,我只得把它们轮流抱着,焐暖它们冻僵了的小爪。到家后,虽然一路抱怨,它们还是原谅了我,和我一起蜷缩到床上,共同进入梦乡。
我给一只白腿、白胸的黑猫取名施瓦尔察娃,它也出奇地依恋我,每当我用双手掬起它来,贴向前额,对着它的耳朵倾吐亲昵的话语,它都会做出晕厥状。我,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头发稀疏,满脸皱褶,不期望也不可能去爱上某个美丽的女人。只有我的猫们深深爱着我,一如我年轻时对女友的迷恋。在猫的眼里,我是它们的一切,是它们的父亲和情人。最爱我的是那个白腿、白胸的施瓦尔察娃,我只要看它一眼,它就变得感性而温顺,于是我就忍不住把它抱起来,它会因我情感的投入而晕眩,而它感情的回流也会让我凝噎。那些早晨,与五只猫同眠一床,这是我们的全家福,这些猫,是我的孩子。
我平时住在布拉格,它们在郊区。它们一般睡在阳台上,或凉亭下的干草堆里。从二层阳台能看到林中那条直通公路的小道。每次我坐着公共汽车,踏着积雪前来,我会从路上的某个拐角处看我的阳台,那个露天的四方平台,我看见凉亭的地板上,那里竖起了猫的耳朵,然后猫就跑出来了。我看见它们的小爪从木楼梯上飞奔而下,迎着我狂奔而来,围住我舔个不停……我总是把它们一个个抱入怀里,吻着它们的颈窝,它们紧紧贴着我。我没有把它们忘了,这让猫们欣喜若狂。
假如有一天我来不了了,它们该怎么办呢?
我常常自己驾车去看望它们,但只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开车途中,速度稍快一些,我马上就会减速,万一出了车祸,我的猫谁来管啊?所以在冰冻、下雨、下雪的时候,为了保证安全到达,为了让我的猫们高兴,我宁愿选择坐公交车。即使在公交车里,坐在第一排时,我的心会一紧,万一撞车怎么办?于是我换到中排,出事的话,受伤的概率最小,不然有谁给我的猫去喂奶呢?
当我穿上外套,必须回布拉格时,猫们一下子变得乖巧、忧戚起来。平时两只猫打架,只要我一拿起衣服,它们马上就住手,躺到各自的椅子上,彬彬有礼地趴着,似乎只要我不走,它们就会一直这样听话,或者,即使我离开了,把它们留在家里,它们也会这么乖。每只猫都做出无比乖巧的样子,只要我不把它们弄出门去。然而我必须这么做。我把它们一只只抱起来,放到门槛外,它们像鱼儿一样从我的手中滑走。我锁上门,心情和这些猫一样忧伤。我踏着云杉林间的小路而去,穿过林荫绵延的拱门,我最后一次转过身来,我总是看到同样的情景,每每让我心悸:栅栏的缝隙里探出猫的小脑袋,五张小脸巴巴望着我,怀着一丝希望,我会反身回去,重新回到小屋,和它们一齐聚在暖暖的火炉旁……
那一阵我听说,猎人们在林中捕猎猫,割下尾巴,每条猫尾巴能得三十克朗。远处传来的枪响都会让我一怔,我会马上冲出门来,唤来我的猫数一数,是否有一只倒在了地上,被割走了尾巴。那一阵我还听说,四周出现了收猫人,除了假装收购大大小小的猫,还偷捕无主人的猫,送到布拉格的研究所,换取每只猫五十克朗的报酬。在研究所猫的脑袋里被植入一种滴答作响的计数仪,测它们脑血管的脉动。一想到我的猫被运到了布拉格,一周后因承受不住科学试验和研究,带着脑中的计数仪死去,这种想象令我发疯。多少次我在凌晨醒来,无法入睡。我恍惚听到越来越清晰的“滴答”声,这是善意的幻觉。我爬起来。我把表连同围巾拿进厨房,把它塞到柜子里锅的后面。然后我摸索到床边躺下,手背扶额,望着朦胧灯光里的天花板,我重又听到了滴答声,它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我的脑海。我感到我的头颅里也被植入了计数仪,它滴答记录着我的脑动脉和心脏的搏跳。
……
一个令人伤心的早晨,妈妈去世了,她的脑血管崩裂了。我看见猫把我的长衫撕成了丧服的样子。
妈妈辞世很多日子之后,我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我一如往常在去小溪的路上轻抚施瓦茨瓦尔德,去的路上二十次,回来时二十次。我一次又一次俯身把它拥入怀中,它就像保险丝断了一般,脖子紧倚着我,我也一样。如此这般,我们爱的电路在往返路途二十次的接触里连接又断开。这只最笨的猫,却总是拥有最最美丽的情感,没有它我无法活。在我母亲去世时它为我把长衫扯成了丧服,为这个举动我要伺候它终老。
施瓦茨瓦尔德衰弱不堪了,它已经跳不起来,只得由我把它举起,抱到怀里。它像一块黑色的抹布,像一条服丧用的手帕,像村妇的头巾。然而它的头总靠向我,那么长久,直到最后一天的到来。施瓦茨瓦尔德绝食了,它在饥饿中慢慢消耗着生命。我把它安置在绿椅子上,紧挨我的床。我入睡时,把自己的一只手伸给它,它的小爪就捧着我的手。我疲惫不堪睡着时,它用紧握成一团的小爪将我捅醒,于是我伸出第二只手,轻轻摩挲它的脑袋,它竟无力把头靠入我的手掌心了。于是我从它的小爪里小心抽出自己的手来,拉开了灯,施瓦茨瓦尔德已经死了。它一只眼闭着,另一只眼绿幽幽的,睁开着,呈惊恐状,展露出临死前目睹的恐怖情景。它死得不平和,犹如我的妈妈。我妈妈去世时对自己的年老色衰由恐怖转为愤怒,她不戴假牙,不染头发,饱经风霜,愤世嫉俗地挺立在那里,傲视这个世界,傲视我,傲视一切,因为她不曾像施瓦茨瓦尔德那样拥有我。
还有其他的猫也陆续死去,还剩下施瓦尔察娃,它也老了,我也老了,这个世界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