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养过两条黑狗,是一对母子。和村里其他的狗一样,它没赶上几个好年成。狗哪时出生,最终待在哪一家,都由不得自己。有一年七月前后,稻谷还未收割,我们家便没了米,每顿只能吃洋芋。在那样的日子里,人说话有气无力,狗叫声也不洪亮。
黑狗就是在那年怀孕的。九月底,它生了四只小狗。它的窝以前在大门口,小狗出生后,祖父将狗窝移进了柴屋。生完小狗,黑狗成天瘪着肚子,只剩骨架,似乎连肠肝肚肺全变成了小狗。它变得更凶恶了,绝不允许生人靠近柴屋。我每次抱着小狗玩,它都十分警惕,生怕我摔坏了它的孩子。
黑狗坐了月子,生活却没有改善,还是每顿一碗洋芋。我们吃饭时,它不敢到饭桌边来要吃的,只能在门外站着,眼珠随一双双筷子转来转去。有几次它钻空子进了屋,被父亲抬腿踢了个跟头,疼得呜呜直哭叫,连忙夹着尾巴跑开了。我偶尔抛出一块洋芋,它总是迫不及待地跳起来,一嘴接住,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小狗满月后,亲戚来我家认养小狗。第一次来人时,父亲端着一碗洋芋进了柴屋,扔了一块在地上,黑狗摇着尾巴站起来,扑上去吃了;父亲又扔了一块在屋外,黑狗又跑过去吃了。就这样,它不知不觉被引开了。等它吃完洋芋回到窝,小狗早被人抱走了。此后的几天,黑狗坐卧不安,房前屋后四处转,但又不敢走远。不久,又来人捉小狗时,父亲故技重演。一开始,黑狗说什么也不离窝,只是盯着地上的洋芋,舌头伸得老长,嘴里流出了口水。过了一会儿,它终究敌不过食物的诱惑,离了窝,被父亲越逗越远,于是小狗又被抱走一只。
小狗被抱走后,黑狗更烦躁也更警惕了,除了吃饭,成天寸步不离地守在狗窝里。
那时村里几乎家家养狗,狗多而贱,满月的小狗如果没人认养,就会被人装进蛇皮口袋,扔在赶集的路上。小狗被扔在外面,根本找不到回家的路,没人捡回家,它就会饿死或被老鹰叼走。
剩下的两只小狗再没人要了,父亲说必须扔掉。他说这话时,黑狗正带着小狗规矩地坐在门外。那时小狗早已学会吃东西,黑狗不再争抢我扔在地上的洋芋,总是让给小狗。
父亲说要扔小狗,我当时就反对,并且提高了警惕,每天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正如黑狗斗不过父亲,我也斗不过他。他趁我上学后,将小狗装进了蛇皮口袋,真给带到路上扔了。我放学回家后,看着空空的狗窝开始哭闹,并以不吃饭相威胁,结果我也敌不过饥饿。吃完饭,我出去给狗喂食,却发现黑狗不见了。
那天晚上下起了雪,我躺在被窝里,一直睡不着觉,为两只小狗担心。第二天一早,我又到狗窝里看了看,还是空空的。
雪一连下了三天,大雪掩埋了村里的路,连树也压断了不少。
三天过去了,黑狗一直没回来。
第四天早上,我和姐姐去上学。我俩穿着棉衣棉裤,还穿着父亲新买的靴子。雪足有齐膝深,我们小心翼翼地走着,像两只移动的蜗牛。
在经过屋前那片小树林时,我看到草丛里有一团东西。猛一看以为是个化肥口袋,走过去才发现是我们家的狗。
黑狗看到我们,喉咙里发出低沉嘶哑的声音,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下子见了面,忍不住要抱头痛哭。它嘴上血迹斑斑,血已经凝固了。我伸手摸了一下,它身上还有一丝热气。小狗蜷缩在黑狗怀里,冷得瑟瑟发抖,低声地呜咽着。我将小狗抱在怀里,黑狗的眼里顿时充满了哀求。它挣扎着想站起来,结果只是蹬了几下腿。它已叫不出声了,似乎连嗓子也冻僵了。这些天,它肯定只顾着找小狗而来不及找吃的。它一路找一路呼唤,终于找到一个,而另一个一直没找到。
我连忙跑回家,喊来了祖父。他将两条狗放进背篓,然后叫我们去上学。我那天在课堂上老走神,一放学便飞快地跑回家。
我只看到小狗。黑狗一回家就死了,祖父将它埋在屋旁的竹林里。我去竹林时,小狗跟在身后,一看到那个土堆,便飞快地跑了过去,不停地用前爪刨土,似乎想将它的母亲刨出来。它刨了一阵,便抬头望着我,漆黑的小眼珠一动不动,像在求我帮忙。
我蹲下身抱起小狗,它看着我“汪”了一声,然后转头对着坟堆也“汪”了一声。我的心似乎被什么咬了一口,痛了一下,隐隐约约地持续了好一阵子。
我抱着小狗往回走,它回头又“汪”了一声,并拖出一个长长的尾音,像一个孩子的呜咽,接着是一阵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