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is patience,love is kind.她说是圣经上的话,随口翻译出来:爱是持久忍耐,加以恩慈。她还说,以及大量现金。
致寒去珠海的第二天,沈庆平没有上班,在家他也待不住,跑去珠江新城找老任。
这里说是广州的CBD,特牛逼的地段,普通人在外圈看着,心向往之,真住了进去,叫苦连天。路又多,又乱,名字难记不说,没事就断头,一点标志物都没有。工地左一个右一个,建完的样子都有点像,初来乍到想在里面找个确切位置,比走迷宫都难。
沈庆平一向都不大记路,就是去很熟悉的地方,都习惯性带个司机,自己开车的话,GPS要看一路。今天许臻不在,他七绕八绕才绕到老任那里,上去就抱怨:“叫你别搬到这儿,找死人。”
老任的公司格局很普通,进去就是一个大厅,一个一个的小隔间分出来,后面的人忙忙碌碌如蜂如蚁。四周均匀分布着独立的办公室,供管理层成员使用。老板自己也不例外,占了最靠里那一间,标准版本的黑色大班桌,两张椅子,自用待客齐活,秘书在门外一个隔间里,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
沈庆平往老任办公室里那小椅子上一坐,觉得硌得慌。老任对此很得意,“嘿,不舒服吧,不舒服最好,说完事就赶紧给我出去。别和我啰啰唆唆的。”
他一副老顽童的嘴脸,沈庆平看得想笑。
老任知道他心事,也不扯别的,直接说:“我家老太婆昨天晚上回家,唉声叹气,说致寒可怜得很,早该生个孩子,说你是个王八蛋。”
沈庆平勉强笑笑,说:“是吧。”
老任坐在桌子后面,脚搭上去,怪可怜地看着庆平,纳闷地发表评论:“老沈,老实说我不明白,这档子事,你直接跟致寒说不就结了,犯得着绕这么大弯子吗?伸头缩头,不都是一刀?”
言下之意,祸害摆在那儿了,难道周致寒会因为你用心良苦颁发一个态度奖,什么事就此算了?
庆平不出声,看着远处农业银行总部那栋楼,一个凹下去的金笔架似的。
他脑海里浮现出周致寒的样子,好起来让他在天堂,冷下去让他下地狱。十年了,两个人之间,说固若金汤对,说如履薄冰,似乎也对。
认识她的人都说她八面玲珑,其实他最明白她做人很少委曲求全。想去法国,说声去就去了,认真起来要什么不要什么,沈庆平连意见都不用给,因为给了根本没有用。她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可以拿捏住他。
胡蔚有了孩子,是他的种,是他造的孽,就算他有悔过的心肠,首尾终究没有收拾干净。
哪里敢自己亲自去说?话一出口,万一她一刀捅过来,捅死了倒也算了,半死不死躺在医院,万一她就此不照顾……
算来算去,竟然两个人的关系这样一来就得一个“死”字。他知道她的脾气,从前闹翻,终究破镜重圆,但再要历史重演,决计不可能了。会不会,曲线救国,还有转圜的余地?这些心思,归根到底是个“不敢”。
男子汉大丈夫,再亲近的朋友面前都说不得,他只能摇摇头,“你别管我,做你的事吧,我坐坐就走。”
老任摊摊手,“没什么事做,小良能干得很,眼看就把我架空了。”
小良是他的儿子,在英国念企业管理,拿了硕士。老爸一查出有肿瘤,立刻就回国,上班一年多了,做事情很稳当。老任慢慢把公司的事情都交给他,说是被架空,脸上笑嘻嘻的,言若有憾,其实喜焉。
两个人决定去王子山高尔夫球场打九个洞,说好输一杆一顿饭,沈庆平一边下停车场一边打电话,明显是在汇报行踪,“我去打球,晚上我不过来,你好好休息最重要。”
老任看他一眼,“胡蔚?”
庆平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电梯上的指示灯一路亮到了-2,出门的时候他突然说:“致寒昨天去了珠海,今天电话一直关机。”
老任不以为然,“那有什么,关个机而已。”他反过来还要骂沈庆平:“致寒跟你多少年了,她关个机你还要愁眉苦脸,我看回头她跟你闹起生孩子这件事来,你不是得撞墙?”一面骂,一面眉眼态度还幸灾乐祸的。沈庆平没好气:“他妈的,我撞墙你这么高兴,没义气。”
分头上车,开去王子山球场。
沈庆平在车上,又打了一次致寒的电话,仍然是关机。从昨天晚上通完电话起,十几个小时了。
确认任太太已经和她说过胡蔚的事情之后,这十几个小时沈庆平心里跟揣了只猫似的。有时候他怀疑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有时候他干脆觉得自己是疯了,为了什么理由,要把自己平静的生活打得粉碎?真的是为了一个孩子吗?
一整晚他都没法入睡,半梦半惊的,甚至想致寒会不会连夜回来,收拾行李,就此远走高飞,生生世世不再见他的面。
烦躁得要命,他不断去拨致寒的电话。
关机。
她在外的时候,是二十四小时开机的。尤其自五年前开始,那时候他事业上经历一个大关卡,几乎到达破产的边缘,经常整夜不睡,要么工作,要么酗酒,要么对着窗子外面发呆。
精神压力大得要命,不断掉头发。整个人好像被放在热锅上面烤。
致寒在家的时候,就守着他。他待哪儿,她就跟在哪儿,靠在旁边。实在顶不住,睡着了,长长睫毛不停眨啊眨,好像不安心,随时要醒过来似的。
要是她出差,手机就一直开着,额外买了三块电池,没有例外的时候。他随时可以给她电话。
他知道,世上有一个人,永远陪伴着他。
但到底有没有永远这回事?
凌晨三点,他实在睡不下去,爬起来去书房,满屋子的书都是周致寒的。他转了一圈,看到好几格满满当当和佛教有关的书,随手抽一本,有些地方用蓝色的细钢笔做过标记。
他被划线的一句话吸引住:人不难有志,难有忍,事不难有察,难有容。
佛教典籍上的言语,原来也可以洞悉世事人心。有忍有容,的确是最考验人的境界所在。
那句话旁边,有一行潦草的英文,沈庆平的英文不算好,但这么简单的,还是看得明白的。
何况那句话,致寒在他耳边念过,不止一次。
Love is patience,love is kind.
她说是圣经上的话,随口翻译出来:爱是持久忍耐,加以恩慈。
她还说,以及大量现金。
一本正经。庆平听得笑,说她财迷。
致寒肃然地向他看一看,没有言语。
接着却说,现金是不够的,有时候还要信用卡。
他把书放回去,坐在舒适的椅子上叹口气。书房里的灯极柔和,搭配四壁书香,尘世像在很辽远的地方,不关房中人的事。
百无聊赖,他把书架上的抽屉拉出来,拿出里面的手提电脑,奇怪,怎么还亮着灯。
打开来看,屏幕也亮着,原来上次关机的时候应用程序没有完全关闭,在问机主要不要立刻结束。沈庆平想看看新闻也不错,点了取消。
一闪,界面上是致寒的邮箱地址。
提示说等待时间太长,请重新登陆。
庆平久久看那几行字。
夏至的夜晚,有冰结雪盖那么冷。
他与致寒之间,也并非只有他花天酒地那么单线的往事纠葛,致寒对男人的吸引力,谁也没有他清楚。蜂蜂蝶蝶无足惧,但有时猛虎猎豹级别的敌手也会找上门来。
最大的危机是五年前,他于事业上焦头烂额的当口刚刚喘过一口气来,意外发现致寒与他人绸缪。
说来可笑,不是捉奸在床,也不是三曹对案,只不过半夜回家,进书房想给她一个惊喜,悄悄走到致寒身后,发现她在写邮件。
开头四个字——卿卿如晤——没来得及继续看下去,她手快,一把摔了电脑,屏幕一片黑。两个人站在当地,他脑子里千回百转,又是气,又是慌,又是茫然。然而越想越是软弱,突然说:“你从来都不写邮件给我。”
致寒一言不发,退了一步,转身便走了。
她口齿绝佳,或辩或争,或说服或诱惑,三寸丁香舌所向披靡,平常极少动文字。在巴黎待那么久,电话里怎么说都好,邮件没有,最多写明信片,寥寥几个字。问她她说连邮箱地址都没有申请过。这个人人都用即时对话软件天涯若比邻的时代,她固执地维护一种不大方便,却很实在的自由。就连对沈庆平,都没有破例过。
那到底是谁,是这个例外?沈庆平不知道,他眼睁睁看着致寒走出书房,洗澡,换了睡衣,睡了客房。
第二天一早起来,没有和他打招呼,驱车去了深圳。
他想了半日也没有明白过来,平日小心翼翼惯了,恍惚间觉得这回是不是也算自己错。
这回事,随着周致寒数日后回家,若无其事,不了了之。沈庆平屡屡要问,屡屡咽下,那块垒积在心里,一点一点大。
他自后出去玩得更勤,做事分寸比从前松快。顾忌有,偶尔却要故意明目张胆留些首尾,心底若有若无的,暗暗盼着平地一声雷炸开来,炸出个什么结果都痛快。但是周致寒不上他的当,冷眼相对,似乎恼怒,却格外客气坦然。日子久了,他反而有些虚,慢慢又收敛起来。
这个屏幕上的邮箱地址,是不是五年前的那个,他不记得了。和致寒邮件来去的人,是不是五年前的那个,他也完全不知道。
但故人不在,未必新人不来。似曾相识的苦涩感生发在喉头,他下意识地拿起电话,拨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一次两次,都是徒然。
王子山的高尔夫球场里面有一个别墅区,房子很少。就在当年地产低峰的时候,都一样卖得格外贵。到向晚,草木森然,四面八方冰冷肃静,唯一的人迹就是打夜场球的疯子。
老任和沈庆平都不是什么高手,打球一开始是为了凑热闹,后来凑热闹的人多了,变成了场面上不得不应对的一件事情,喜欢不喜欢的也就成了习惯。也有真迷的,一天不去打几个洞,跟心尖上爬了螳螂一样焦躁。每遇到这种人,沈庆平就觉得心虚气短,想想十八个洞差不多就是一天,耗进去跑都没处跑,跟被绑架了一样。
他和老任几十年的交情,首先一个原因就是互不勉强,兴之所至,我醉欲眠君且去,图一个舒服自在。
今天下了场,沈庆平一直心不在焉,挥杆都是草草了事,板起脸来,一副应付得不能再应付的厌烦表情。老任暗地里笑他,又不敢明说,只好尽尽做兄弟的意思,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打到第九个洞,沈庆平突然把球杆一扔,说:“回去吧。”
老任二话不说,即刻回去。
球杆放到了车尾箱,老任开车,沈庆平就开始打电话,这几乎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并不期待会产生任何结果。
但,偏偏就通了。
熟悉的柔媚声音在那边响起:“哎……”
她的习惯,接他的电话从不问好,也不叫名字,只是懒洋洋地哎一声,像是叹息,又像是撒娇。
这一下是惊吓是惊喜,沈庆平仓促之间说不出究竟,喉咙滞了两秒,鬼使神差问出一声:“你还好吗?”
致寒轻笑,浑然无事般,略带戏谑地答:“我?我会有什么不好?”
话锋一转,忽变端庄,冷冷说:“我明天回广州,有时间的话我们谈一谈。”
沈庆平几时听过周致寒这样口气说话,顿时背后汗毛倒竖,经风见雨的一个大男人,几乎战战兢兢问:“谈什么?”
致寒说:“难道你不知道?”
她似在酒店房间中,背景空旷安静,忽然有人敲门,致寒拿着电话,踢踢踏踏过去开,听到有男子声音说:“跟谁打电话?”
沈庆平紧跟着问出来:“谁在你旁边?”
致寒简单的说:“朋友。”
任他跟着问什么朋友,你有什么朋友在珠海这么亲近我不认识,致寒都不再理会,说:“我明天找你。”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忙音,沈庆平看着手机屏幕由亮变暗,大脑里一片空白,良久转头对老任一声叹息,“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