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后的张廷重在一九三四年再娶曾做过袁世凯内阁外交总长和国务总理的孙宝琦的女儿孙用蕃。孙用蕃是姨太太所生,为了在众多兄弟姐妹中争宠,养成了精明干练而强出头的个性,她嫁给张廷重时,已三十六岁,其父孙宝琦也已过世四年了。据张子静说:“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位老小姐早已有阿芙蓉癖,因此蹉跎青春,难以和权贵子弟结亲,只是婚前我父亲并不知道她有‘同榻之好’。”
对于父亲的再婚,张爱玲的感受相当激烈,她在《私语》一文中说:我父亲要结婚了。我姑姑初次告诉我这消息,是在夏夜的小阳台上。我哭了,因为看过太多的关于后母的小说,万万没想到会应在我身上。我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栏杆上,我必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这时寄宿在圣玛丽亚女校的张爱玲,很少回父亲和继母的家。偶尔回去,看到和自己处境完全一样,但却无处可逃的弟弟,受到虐待,她会同情地哭了起来。遭到继母嘲笑而无处诉说时,她在镜子中面对自己哭泣的脸,咬着牙发誓“有一天我要复仇”。虽是如此,她仍旧无法逃出继母的阴影,她在《童言无忌》中说:“有一个时期在继母治下生活着,拣她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
因此当时张爱玲在老师汪宏声的眼里,是“瘦骨嶙峋”,“不烫发”,“衣饰也并不入时”,坐在最后一排最末一个座位上,“表情颇为板滞”。老师当着全班朗读表扬她的作文,她也仍无表情。平常“十分沉默”,“不说话,懒惰,不交朋友,不活动,精神长期的萎靡不振”。她是出名的欠交课卷的学生,教师问起时,她的口头禅是“我忘了”。上课不听讲,总不停地在纸上画着,仿佛在记笔记,其实在画速写。但考试成绩总是A或甲,文才颇高,这在教师眼中,也是很有名的。
然后就在张爱玲高中毕业时,“八一三”日军攻击上海闸北,为时三个月的上海抗战开始了。张爱玲以家靠近苏州河,激烈的枪声睡不着觉为口实,跑到临时回国的母亲的公寓住了两星期。而继母则以她不知情,张爱玲眼中根本没有她为由,打了张爱玲一巴掌。当张爱玲本能地还手时,不料却引来父亲的一阵毒打,并被软禁起来。我父亲扬言说要用手枪打死我。我暂时被监禁在空房里。我生在里面的这座房屋忽然变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片面的,癫狂的。
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诗关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
数星期内我已经老了许多年……头上是赫赫的蓝天,那时候的天是有声音的,因为满天的飞机。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她在被监禁中度过原本该是青春灿烂的十七岁生日,“我生了沉重的痢疾,差一点死了。我父亲不替我请医生,也没有药。病了半年,躺在床上……”直到阴历年的一个隆冬的晚上,终于可以下床走路的她,趁着看守交接的空当,从大门逃了出去。当时的心情是雀跃的,她说:当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没有风,只是阴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但是多么可亲的世界呵!逃到母亲家的张爱玲,在面对日常生活的琐事,她可说是有如白痴,于是母亲教她煮饭、洗涤,从走路姿势、微笑的方法,到看人的眼色,她都得从头来过,这对她而言岂只是艰难,更令她逐渐失去了精神的平衡。而母亲此时的经济能力有限,在无力承担她和弟弟的教育费之下,母亲让随后逃出的弟弟再返回父亲家。同时母亲要她选择,要么早早嫁人,用学费来装扮自己;若要继续读书,那就没有余钱兼顾打扮,花样年华的张爱玲选择了后者。对从小就常常“缺席”的母亲,张爱玲“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的,但是和母亲一起生活后: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地毀了我的爱。同时看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我也怀疑着。常常我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我觉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这时候,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她再度感到无家可归。
不久她离开上海到香港大学求学,而母亲也偕同美国男友去了新加坡,在那里搜集来自马来西亚的鳄鱼皮,加工制造手袋、腰带等皮件出口。一九四一年底,新加坡沦陷,其男友死于炮火,张爱玲的母亲逃难到印度,曾做过尼赫鲁两个姐姐的秘书。而在香港沦陷后不久,张爱玲回到上海,她和母亲失去联系,她与姑姑同住。
此时姑姑刚在年初被英商怡和洋行裁员,到电台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在上海大光明戏院做翻译工作。她无力负担张爱玲再转入上海圣约翰大学读完最后半年的学费。于是张爱玲因学费问题而回到逃离四年多的父亲的家和父亲商谈。但这一次父女相见,却成为他们最后真正的诀别。张子静说:“那是姐姐最后一次走进家门,也是最后一次离开。此后她和我父亲就再也没见过面。”
后来母亲曾在难挨的困境中回到上海,那是张爱玲已经成名后,但又被上海小报攻讦为“文化汉奸”的一九四六年,当时张爱玲不仅丧失了发表文章的机会,更遭受丈夫胡兰成因汉奸逃难又外遇的精神创伤。在如此双重的打击下,张爱玲对母亲的艰难处境,想必有着感同身受的谅解。
据张子静的回忆说:“我母亲回国那天,我表哥陪我姑姑及我姐姐去码头接船。表哥看到我母亲走下船,戴着墨镜,很瘦,形容憔悴。我姑姑在一旁说:‘哎唷,好惨!瘦得唷!’我姐姐在一旁不作声,只是眼眶红了。”
但一九四八年,母亲再次离开中国,临走时带走了张爱玲的一张照片,从此直到一九五七年她孤独地在英国病逝,她没有再回到中国,当然也没有任何机会再和张爱玲见面。而一九五二年张爱玲向香港大学申请复学获准,七月持港大证明从广州坐火车经深圳赴香港,以继续完成学业为由离开大陆。次年张爱玲的父亲在上海因肺病去世,享年五十七岁。
一九五五年十一月张爱玲搭“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离港赴美,从此到一九九五年中秋节前在美国洛杉矶去世,四十余年间,她再没有见过那“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的上海月亮。张爱玲不幸的童年,却成了她创作上的大幸。因为童年的“缺失性”经验所引起异常认知和想像力的活跃,都转化成为她创作力的泉源。童年的经验对她而言是刻骨铭心的,虽然因为成长和生活的变化已经“自组织”和“再创造”过,在记忆和回忆之间更有着遗忘的筛选。但在相关的情感、心境为中介之下,在偶然机遇的触发下,它就直接地进入作家的笔下。这正如作家巴金在谈到他写时的情形,他说:“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我好像在挖开我的记忆的坟墓,我又看见了过去使我心灵激动的一切。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常常目睹一些可爱的年轻的生命遭摧残,以致于到悲惨的结局。那个时候,我的心由于爱怜而痛苦,而同时又充满憎恨和诅咒。”
巴金只是目睹,对张爱玲而言却是切肤之痛,因此当她发而为文时,那就不仅是诅咒而已,简直是鞭笞。鞭笞这个被封建主义的腐朽和现代文明两相冲击而颠覆了的家族。
在这没落的贵族中,论者梁鸿指出,“祖”虽有时仍能显示其权威,但实质上已经“缺席”。张爱玲晚年在《对照记》中,虽然花很多篇幅去回忆她的祖父母,但她却说: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祖父、祖母甚至李鸿章带给张爱玲的,只是贵族的血液而已,虽然这种身分是她需要的,但跟随而来的却是更多“最后贵族”的腐烂窒息的气味。在张爱玲的《花凋》、中祖父祖母处于缺席位置;在、中的老太太,虽仍掌握着代表权力的钥匙,但父辈和孙辈在她们面前貌似尊重,背后却各行其是。何以如此,只因这没落的旧式大家庭都是逃往租界避难的,它意味着某种断裂和接受。断裂的是他们将失去了祠堂、宗庙,他们没有了祖先的象征,也就失去了使他们气定神闲、骄傲自大的依靠;而接受的是中西文化交融最快、最繁荣,各种新生事物最多的十里洋场,他们被完全地隐在历史的背后,遭受着被遗弃的痛苦。学者宋家宏认为是张爱玲小说中“自叙传”色彩最为浓厚的一篇。尽管有论者指出其主人公聂传庆是张爱玲柔弱的弟弟张子静,但就如张爱玲一贯的拼贴做法,其间更有着她自身的投影。这篇小说可以看做是张爱玲主体心灵的告白。
故事开头聂家是已衰颓的旧式家庭,除了一些死钱外,就只剩下了黑沉沉的荒凉,传庆自幼生长在这荒凉的气氛中。他很清楚父亲之所以还可以关起门来耍威风,是因为还有些臭钱。当他还在十二三岁那个渐醒人世的年龄时,他就盼望将来以“钱”来弥补自己的渺小。他要取代父亲,他在废弃支票上练习签着“聂传庆”的名字,也因此触动了父亲暗藏的恐惧,他挨了父亲的耳光。父子间的敌意已昭然若揭,但他还得无可奈何地萎缩在父亲的高压下生活。
他渐渐醒悟,等他可以取代父亲,拥有他的天下时,他可能已被作贱得不像人了。于是他在寻找着一切可能的逃离方式,然而他无法逃离。为了生存与学业,他还得终日忍受着羞辱与奚落,胆战心惊地在父母治下讨生活。每日向他的父亲与继母请安,为他们烧烟泡。更为可悲的是“他发现他有些地方酷肖他父亲,不但面部轮廓与五官四肢,连步行的姿态种种小动作都像。他深恶痛疾那存在于他自身内的聂介臣。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亲,但是他自己是永远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的”。逃不了,他已经像绣在屏风上的一只鸟,打死了也不能飞下屏风去。
从零星的传闻和推测中,他得知,二十多年前,也就是他还没有出世的时候,他有脱逃的希望。他的母亲当时若是嫁给了言子夜教授,他就有可能是言子夜的儿子——一个积极、进取、勇敢而有思想的人,一个幸福的人。言子夜成为他畸形倾慕的对象,成为一个完美的化身。
但言子夜的一声断喝,击碎了他的梦,也摧毀了他的精神家园。“他父亲骂他为‘猪,狗’,再骂得厉言些也不打紧,因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亲。可是言子夜轻轻的一句话就使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记。”于是他恨那个健康、活泼、充满青春朝气的言子夜的女儿言丹朱。他疯狂地认为言丹朱是夺去自己“真正父亲”的敌人,他咬牙切齿地喊叫道:“告诉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
“他用一只手臂紧紧挟住她的双肩,另一只手就将她的头拼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头缩回到腔子里去。她根本不该生到这世上来,他要她回去。”传庆将倒在地上的丹朱弃之山中,回家去了。他倒在床上,“脸上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身上也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但小说的结尾是“丹朱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逃不开”,成了他毕生的宿命!写聂传庆四岁时母亲去世,无独有偶的,张爱玲也是在四岁时被母亲拋下。“四岁”成为她童年经验中一道深刻的伤痕。小说中聂传庆对早已死去的母亲没有常人的温情与诗意的情愫,代之的是责备与憎恨,虽然他明知这种责备是不公正的,而这也正是张爱玲对母亲的复杂情绪。
“寻找父亲”既是聂传庆的主题,也是张爱玲的主题。她厌恶和鄙视在鸦片和姨太太中消耗生命的父亲,必然产生对理想父亲——言子夜的幻想:他略为瘦削,身着一件灰色绸袍,具有一种特殊的萧条的美;那松垂的衣褶,显出他身材的秀拔。她认为“大部分的男子的美,是要到三十岁以后才更为显著,言子夜就是一个例子”。而学者黄康显、邵迎建都认为,言子夜就是张爱玲在香港大学求学的老师许地山教授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