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密营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张正隆 本章:第二十九章 密营

    “机器房子”

    老交通员李升把小丫头李敏送到6军4师密营,李敏就算上队参军了。

    李敏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房子。

    南北大炕,一面就十来米长。说是炕,其实是床,用木头支架的,床面是碗口粗的黄波罗树一劈两半,半圆形皮面朝上,顺着铺摆开。黄波罗树皮是味中药,能治疗腰腿痛、高血压、糖尿病。那时不懂,就知道这东西发暖、软和,躺上去比较舒服。

    进屋后最明显的,是地中央那个半人多高的油桶改制的火炉子。密营里,冬天必得有这个东西,取暖,有的还兼做饭。劈柴柈子在里面呼呼燃烧,像一台机器轰轰作响,上半截都烧红了。如今城里冬季供暖,政府规定室温不得低于18摄氏度,否则居民可以不交取暖费。那时那屋里能有5摄氏度就不错了,屋子大,那房子也不严实呀。

    帽儿山、锅盔山、四块石等等,李敏待过的密营多了。有利用山洞修建的,有半地下的地窨子,大都是像4师这种称做“木刻楞”的木头房子。四面墙都是电线杆子粗细的原木垒叠的,里外用泥糊一下,风吹雨淋有的剥落了,往里灌风。打从人类穿上衣服有了家后,睡觉好像就得脱衣服了。那时的庄稼人,包括许多土财主,脱得更彻底,大人小孩,一丝不挂。一是没衬衣,二是就算有,穿衣服睡觉特别费衣服,也舍不得。抗联没有脱衣服睡觉一说,不光不脱,临睡前还得把穿戴拾整一番。头上狗皮帽子,脚下乌拉头,衣服扣子扣好,再把腰上皮带或麻绳系一遍。待到早晨起来,嘴巴脸上结满霜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成了白胡子老头。

    在家时,房子也四面透风,好歹有床破被,更重要的是身下那炕是热的。密营没被,老同志大都有件大衣,白天穿,晚上盖。李敏刚上队没大衣,马司务长就把他那件油渍麻花的日军呢子大衣给她盖着,那也冻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可比起后来露营的日子,已是天堂了。

    刚上队时,密营里就她和李桂兰两个女的,马司务长年纪大,就挨着她睡。到帽儿山后,女的多了,男男女女一大屋子,就年纪最大的女的挨着男的睡。有的也用板皮或箱柜什么的,在中间隔开,里边睡女的,外边睡男的。那时那人比较单纯,有歪歪心眼儿的人少。

    帽儿山密营里有两台缝纫机,就成了6军被服厂。各军密营里都有被服厂,南满被服厂叫“机器房子”,北满管缝纫机叫“机器”,还有叫“自缝针”的。

    忙时,那机器白天晚上就那么“咔咔咔”地响着。

    第一台机器,是1934年秋从大地主老夏家缴获的,同时还缴获一批白布,游击队给送进山里,建起被服厂。厂长裴成春和李在德、刘思淑、许贞淑,都不会用机器,县委找来个裁缝张师傅,李在德最先学会了。游击队不断发展,被服厂也不断扩大,李敏、李桂兰等人也来了。

    买的缴获的许多是白布,第一道工序是染色。把黄波罗树皮放大锅里熬开半个小时后,把树皮捞干净,布料放进去浸一阵子,捞出来晾干就成了淡黄色。柞树皮也行,效果差些,跟牛皮纸的颜色差不多。军装样式是中山式,帽子是苏联红军的尖顶帽,中间有个红布剪的五角星。各军服装的颜色,式样不一致。国共合作后,吉东有的部队帽子上嵌的是青天白日。就是一个军也难得统一,比如6军这批买的缴获的是黑布,那就只能是黑色的了。待到1938年后,密营陆续被敌人破坏了,各军又都像当初的游击队似的,什么色的都有了。

    最忙的是换季时,机器活,手工活,手脚不闲。晚上舍不得点油灯,就点松明子,一个个那脸都熏得灶王爷似的,吐出的痰都是黑的。李在德老人说,困哪,不知不觉就把手指头送到针脚下,被机针扎穿了,一下子疼醒了。有时都顾不上包扎,赶紧看看是不是把机器弄坏了。就是根机针,也是来之不易的宝贝呀。没事,把手包上,继续干。

    被服厂也是抗战形势的晴雨表。该忙时没活干,那就是不大好了。有时大雪飘飘,大批布料、棉花还没送上山,那人就急出满嘴泡了。

    有时呼啦啦送来一批伤员,“机器房子”被服厂就变成了医院。

    平时,密营里就是些非战斗人员。像在地方暴露、可能被抓捕的抗联家属,主要是老人、孩子。更多的是伤病员,其中包括戒大烟的人。收编的山林队,哗变的伪军,老弱病残和烟瘾大的,给路费回家了。年轻,烟瘾不大,又愿留队,就送到密营里戒烟,戒掉就归队了。

    在大山里建密营,是环境逼出来的。就说伤病员吧,有根据地时可以放在老乡家里疗养,根据地没了,怎么办?

    中医,西医,乡下的土郎中,乃至听说个什么偏方就给伤员用上了,就成了“医生”的人,各军密营多数都有个把的。其他各色人等,只要能下地帮把手的,就都算护士了,被服厂的女兵当然更是主力了。

    提起王耀均“王医官”,6军老人没有不跷大拇指的,说这人救了多少人哪。那时管医生叫“医官”。5军医官管毅,大家也是齐声称赞。可无论是管毅、王耀均这种比较正规的医生,还是那种几乎全凭胆量,拿起木匠家什就动手术截肢的“医生”,最大的难题都是缺药。

    没麻药,动手术前通常吃点大烟止痛。张瑞麟的右下颏骨被子弹打碎了,给他动手术的徐哲可是个人物,正儿八经的哈尔滨医学学校毕业,后来的朝鲜劳动党政治局委员。那也没辙,连大烟也没有。先在腮帮子里外清除些烂肉,再由人帮着把伤口挤压合到一起,用缝衣服的针线就缝开了。那时动个手术,几个棒小伙子按着,像杀猪似的。这又不像锯条腿,想哼一声都不行,一口牙没几颗了,想咬牙也不成,就那么硬憋着、挺着。

    也是1军,1师3团9连1排8号战士李成才,右手被子弹打了个双眼透,送去医院,6个伤员只有1贴膏药。

    2军6师军需部朴部长,左脚负伤,送去密营住院,没医生,也没药。眼瞅着伤口溃烂,一天天蔓延,大家“会诊”,一致意见是得把脚锯掉。六十多岁的8团4连老兵老崔头,找来把锯,比划一阵子摇摇头。不知从哪儿弄个罐头盒子,花半天工夫做了把锯,“嘎吱嘎吱”就锯上了,活生生“嘎吱”了两个多钟头。

    如今戒毒,有专门的戒毒所。那时戒烟什么没有,就是让你在密营里待着,远离毒品,硬憋死抗,憋抗过去就算成功了。伤病员所谓住院,主要就是免除了行军打仗,能够休养、将养。营养谈不上,反正每天能吃上三顿饱饭就是了——这还是1938年前。

    曾当过半年服装厂厂长的曹曙焰老人说,偏方治大病,那时光治枪伤的偏方就多了。像老倭瓜瓤子糊伤口能止血止痛,把串地龙根子煮了捣烂能治伤,老鸹眼树皮效果最好。这东西山上有的是,扒了熬成膏,糊上就行。连队干部战士用嘴嚼烂了糊上,轻来轻去的自己就“扎古”(治疗)了。

    老人们都说,那时打仗,缴到好枪最高兴了,再就是药。打进个镇子,日伪的医院、药店里的药全部没收,中国人的赶紧拿钱买。

    主要还得就地取材,靠中草药。开头没几个人认识,后来都行了,有空就出去采集,回来就捣呀熬的,成半个土郎中了。

    1935年8月23日,《东北人民革命军第一军来信》中说:

    二、三军如缺医生时我们这里只有一个会熬膏药的,该膏药治枪伤很有把握,且价钱不贵,他们用时可派去专熬膏药。

    1934年12月,《张同志给司令部的报告》中说:

    病院二伴子,苦的要命,自己做医生,自己作伙夫,自己作院长,夜间睡在木柴堆上,真是度日如年。

    不知道拳打脚踢把这个医院全包了的“二伴子”的姓名,也不知道这个医院在什么地方,从报告内容看似乎是哈东支队的。无论是哪支队伍的,读者从中也能窥见当年医院的一斑。

    密营里的“机器房子”,当然不止缝纫机,还有兵工厂的机器。

    或大或小,各军几乎都有兵工厂,比较普遍的是翻新子弹。就是给弹壳重铸底火、弹头,装药后重新使用。许多军都要求官兵收集弹壳,不光是自己发射的,敌人阵地上的也要捡,收集多的还有奖励。

    2军兵工厂建得最早,而且有特色,能造“炸弹”。

    11军创办的七星砬子兵工厂,能造机关枪。

    1936年秋,原奉天兵工厂的一些失业工人到下江地区找抗联,要用自己的一技之长为抗战出力。奉天兵工厂是东北最大的兵工企业,这是些技术纯熟的产业工人,第一批是共产党员胡志刚带的6个人,在集贤县找到独立师。一个多月后,又陆续来了20多人。祁致中乐坏了,这简直就是老天爷送来的人才、宝贝呀!派经济部主任崔振寰和团长叶万海,负责兵工厂的筹建和保卫,完达山支脉七星砬子群山的原始森林就热闹起来。

    胡志刚带人去佳木斯买机器,在一家铁工厂看中一台机床,不光要钱,还得有3家铺保。这下可把人难住了。祁致中的警卫员丛树林,说他有个朋友是刻字工人,让他给刻3家商号的图章不就行了吗?立即去办,马到成功。

    造枪得有特种钢,长发屯火车站上堆着不少钢轨,一个骑兵连连夜赶去,一个班警戒,其余的往爬犁上搬。敌人发现了,大雪纷飞中一场激战,抢运钢轨之战。老天爷帮忙,正是冬季,爬犁便捷,包括那台机床和其他机器设备,全是些死沉死沉的家伙,不然还真不好弄进那七星砬子大山里。

    这“机器房子”里的可不是缝纫机,用脚就能踏动的,得有电。就修道水坝,用水轮带动发电机发电。水源不足时,就用汽车发动机烧煤油发电。

    第一批产品是100支撸子,外形跟撸子一模一样,只是像匣子枪一样的机头,就叫“匣撸子”。豆油烤漆,又黑又亮,性能也好。

    第二批是手提式自动冲锋枪,打的是匣子枪子弹。只是产量不高,一个月才能造几支,子弹又少,试制成功再未生产。

    接着就造出了机枪,并装备了11军。

    东北胡子多,枪械自然有市场,民间造枪业就应运而生。弄支枪模仿起来,铁匠炉式的手工打造,一个人干,或父子俩合作,质量大打折扣。其他军兵工厂的师傅,不少是这种角色,跟11军的正规军没法比。如果再干上几年,这座兵工厂的作用就大了。

    1938年初出了叛徒,日伪军进山“讨伐”,兵工厂损失很大。之后,敌人不断进犯,再加上归屯并户,兵工厂处境日益艰难。1939年2月,敌人再次大规模“讨伐”,除3个人侥幸逃脱外,包括胡志刚在内的工人和护厂官兵,全部战死。

    1936年(无月日),《刘海涛关于满洲情形的报告》中说:“我们计划着在里边(小兴安岭里边——笔者)建立军事政府、学校、小兵工厂、各种设备,这个山里就是日本知道,他进攻是很难的,也可说要与对房子(“对房子”,又称“趟子房”、“碓营”,即在山里打猎和干各种营生的人修建的房子——笔者)和雪里人(“雪里人”即达斡尔人、鄂伦春人——笔者)联合好了,日本就没办法进攻的了。”

    当时许多人认为山里是绝对安全的。应该说这还是一种摸索阶段,翻的还是胡子的老皇历,冷兵器时代对付官军的那一套。

    抗联不能没有密营,特别是在根据地的处境日益艰难,乃至被敌人疯狂剿灭之后。

    而密营的精髓就在个“密”字:敌人不知道你在哪里,就是明知道你在那大山里,它也找不到。

    学军事,学文化

    胡真一老人说,管毅管医官,兼着教导队的文化教员。第一次见面,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在家时叫“小买子”,现在叫胡真一了。他笑笑,拿个树枝在地上写下“胡真一”3个字,先指着“胡”字,说这就是你的姓,左边是个“古”字,右边是个“月”字,“古”是古代的“古”,“月”是月亮的月,加一块就是姓“胡”的“胡”,“胡来”、“胡说八道”的“胡”。讲完“胡”,再讲“真”和“一”。认识自己了,再认识“革命”、“共产党”、“马列主义”。“马列”是两个人,“马”叫马克思,德国人,“列”是列宁,苏联人,“主义”就是他们说的话。马列主义是真理,用马列主义指导革命,就一定能胜利。

    曹曙焰老人说,那时连里有识字班、政治讨论会、军事讨论会、经济讨论会、自由讲谈会、“苏联之友”、卫生组、俱乐部,7军管俱乐部叫跳舞队。各军叫法不一样,内容都没离开这些。政治讨论会也就指导员和文化高的讲讲,有的连长都讲不出什么。我当指导员后就得讲了,讲共产党是干什么的,打走日本子要像苏联那样建设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是个没有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社会,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书念。军事讨论会和经济讨论会就热闹了,大老粗讲话不拐弯,那时那人也不大挑理。经常活动的是识字班,不打仗,没敌情,弄块板子挂树上,写上几个字,嘴里跟着教员念,手上就在地上画。在家念不起书,没想到参军还能学文化,积极性挺高。也有不爱学的,特别是仗没打好伤亡大时,有人就说明天这口气说不定就没了,学那玩意儿有什么用?

    各军大都有教导队(团),有的叫“随营学校”,在根据地选个屯子,在老乡家南北大炕上一坐,军事、政治、文化课就开讲。随着形势的恶化,“提拔的、培养的、教育的,赶不上牺牲的多”,也就越发突显出培养干部的急迫性。

    打下老钱柜,控制了小兴安岭汤旺河谷,3军、6军即在岔巴气建起联军办事处、修械所,在帽儿山建起被服厂、医院、仓库,在汤旺河支流伊春河畔建起政治军事干部学校。

    几幢灰黑色的木刻楞,隐蔽在茫茫林海中。木板门,树皮顶,对面大通铺,每幢都能住上几十人,原是流送木材的工人用的。这里是红松的故乡,也是动物的天堂。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伴着参天的古树,在一种原始、荒莽的状态中恣意生长。清晨,学员们在门前空地上出操,鸟儿满世界欢歌笑语,狍子、梅花鹿在林子边好奇地探头探脑。

    校长赵尚志,副校长李华堂,教育长侯启刚,两名教员张德和张文廉,学员分3个月的士兵班和6个月的军官班,前者培养连排长,后者毕业后许多当了师团长。张德讲政治课和军事课,张文廉讲文化课。政治课有《中国近代史》、《社会发展史》、《资本论》等等,军事课主要讲游击战术,也搞射击、刺杀、投弹、爬山、游泳、利用地形地物等训练。教育长和教员每天轮流上课8小时,有时也请部队军事理论和技战术素养较高的干部讲课,晚上还有两小时的讨论,队列、纪律教育则贯穿在日常生活中。

    如今新兵入伍第一课,就是立正、稍息、敬礼等军人基础知识、素质训练。这是条令规定的。那时没这个。那时拿起枪上战场,没工夫练这个,庄稼人也不习惯这一套。见到上级不敬礼,进连部不报告,上级也不在乎,觉得打鬼子用不着这一套。这回进了政军干校还这样,或者给予口头警告,或者罚你徒手立正。不管你是什么职务,打死多少鬼子,挂了多少彩,用今天的目光看,就是一律从新兵学起。

    1935年1月,《东北抗日斗争的形势与各抗日部队的发展及其组织概况》中,说1军士兵“百分之九十九文盲”。来自3军、6军、9军、11军的干校学员,文化程度要高些,也不能没有文盲。而《资本论》应该是大学的课程。非常时期,特殊环境,从文盲到大学,从士兵到连排长,从连排长到师团长,就这么速成着。从不会立正、稍息、敬礼,不懂向左转、向右转的庄稼人,到拿起枪就向侵略者冲击的军人,不也是这么速成的吗?

    游击队、抗联的优势之一,是熟悉地形,那深山老林里的沟沟岔岔,参军上队前就嵌满了庄稼人的足迹。可离开家乡,游击到个陌生的地方,一时间就有点儿找不到北了。过去缴获地图,许多人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扔了,或是揣兜里留着擦屁股了。在干校学习军事地形学,懂得识图用图了,有人就拍起大腿,后悔不迭。

    与此同时,还在巴浪河沟里办起了电信学校。

    校长兼教官于保合,1914年生于吉林省伊通县,1933年毕业于吉林市省立一中,同年参加抗日救亡,年底被派去苏联学习无线电。他聪明,又刻苦,仅半年即提前毕业回国。

    学校学员只有九人,最大的十九岁,基本都是初小文化,这已经很难得了。除独立师的三人外,全是党员。主要学技术、电学、电工原理和使用无线电的常识,然后练习收发报,教学器材是缴获的无线电机器。三个月后,根据赵尚志指示,与政军干校合并,政治课、文化课与干校合上,仍以学习报务为主。

    到1937年秋,合并后的政军干校培训一百多名军政干部。

    办政军干校和电信学校,无疑是深谋远虑的。从命令张寿篯不惜一切代价拿下老钱柜,到在汤旺河谷里办学,黄埔4期的赵尚志,是不可能不想到南国的那所黄埔军校的。可是,由于与七星砬子兵工厂被毁的大体相同的原因,学校只存在一年多时间就不得不停办了。

    “东方斯大林”

    实际主持政军干校工作的,是教育长侯启刚。

    据1939年5月9日《侯启刚呈中共北满临时省委的申诉书》分析,他1906年出生,好像是奉天省盖平县(今盖州市)人,1919年到营口省立水产学校读书,1924年考入辽阳满铁商业学校,“五卅”运动中因鼓动罢课不成,退学回家,何时入党不详。曾任3军3团政治部主任、10军政治部主任、3军3师政治部主任等职。

    侯启刚,大个子,细长脸,眼睛挺大挺有神,嗓音洪亮。提起他,老人都说这人聪明,爱读书,有理论水平,马列主义一套一套的。

    东北抗战十四年,从满洲省委到11个军,谁是抗联理论家?侯启刚是不是应该算一个?算不算都没人承认,但他确实有一套理论。

    关于游击战术,有以下几个原则问题——

    一、化整为零,化零为整,整零并用;

    二、敌进我退,敌退我进,进退并用;

    三、敌动我静,敌静我动,静动并用;

    四、敌暴我隐,敌隐我暴,隐暴并用;

    五、敌聚我散,敌散我聚,散聚并用;

    六、敌镇我警,敌警我镇,警镇并用;

    七、声东击西,声西击东,东西并击;

    八、投实以虚,投虚以实,虚实并投;

    九、设卡子,绕圈子,袭击敌人,所谓乘其不意,攻其不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十、接近群众,宣传群众,组织群众,动员群众,武装群众,这虽不是战术,可是成为运用战术的先决条件。

    这是1938年12月8日,《侯启刚于东北抗日斗争的策略路线并战略战术问题给张光迪的意见书》中的文字。

    1939年(无月日),《×××(笔者将姓名隐去)等人给侯启刚的信》中说:

    我们批评你写的是:游击战术的“大鼓词”和游击战术的“对联”,不是什么游击战术原则,我们的干部如果虚心研究上级给我们关于战略战术的指示,是有把握克服东北游击运动的困难,就不用在中央指定的战略与战术的原则的上面,再压上你这一套“大鼓词”和“对联”。

    同年4月1日,《侯启刚关于被撤销工作给中共中央的申诉书》中,又提出“脱离原区论”,即脱离敌人已完成“集团部落”建设的地区:

    敌人光靠采用游击战术或者精锐武器并不能使我们发生绝大困难,它之所以使我们发生绝大困难,主要在于缩短防地、隔绝民众(毁灭小屯散户归大屯)、武装大屯和普遍封锁游击区附近山林各种办法总和采用的结果。使我依山林则缺乏给养,进大屯则不得一住,骑兵则缺乏草料,步队则往返过劳,因而物资供给不足,尤其山孤林稀,大屯少而有反动武装,散户多而离山太远(归屯区差不多都这样)之地带,不光是冬期,就在夏秋中,于敌寇“讨伐”期间亦呈绝大困难。当然有的大屯,有时还能取得或多或少的物资之补给,但当反动气势高涨,秘(密)探云集,恃以解决一时则可,恃以支持长久,则势所难能。所以我认为在这种区域,除因了有特殊战略意义并给养有特殊取得方法之绝对保障时,都应脱离原区。

    与此有关的,是“满洲没有二年以上的游击区”:

    由理论和实际状况看来,敌人的反动办法是有规律性的。敌寇最厉害的办法,是毁灭游击区。一九三五年秋曾普遍的干过了一次,三四、三六也曾局部的干过,而去年冬在三江省又来了这么一回。“满洲没有二年以上的游击区”,我常提出的这种话,实是事实。这种毁灭,再加上归屯并户及照相居住证并严重军事进攻,结果反日队伍或早或晚,不是脱离原区,就是瓦解崩溃。

    那怎么办呢?远征,到敌人统治薄弱地区去开辟新区:

    我认为在一九三八年度全满和三江省的环境下,远征绝不是逃跑而是“退守的进攻”之积极对策。

    侯启刚留存的论著挺多,以上只是择其要点简略叙述。比如远征,所去方向、目的,沿途给养如何解决,原区是不是放弃不要了,等等,都有比较详细、具体的论述。

    此外,还有“纵横不断游击论”、“小兴安岭大计划”、“中日大战(七七事变)不是大事变,日苏大战才是大事变”等等。而且,对于他所经历的各个时期的各种方针、政策,几乎都要评说、主张一番,少有不遭非议、批评的。特别是在前面引录的“游击战术十原则”的那篇《意见书》之后,有人说“他已经永远走进托洛茨基、布哈林分子同等的泥坑里”,“启刚路线,是这些危险的、腐败的、犯罪的倾向,永绝于党”。

    1939年4月12日,侯启刚被撤职并开除党籍。

    侯启刚有病,已知的是风湿病和三叉神经痛,有人说还有别的什么病。而老人们谈得最多的,是他有时精神不大好,瞅着疯疯癫癫的,自称“东方斯大林”。还说他到10军当政治部主任时,提出取消“挑枪片子”和勤务兵制度,遭到反对,不得不离开10军。

    1938年(无月日),《侯启刚关于经费、北满吉东党路线的统一及干部任免等问题的意见给金主任的信》中,说:“我病状光怪离奇,什么都说,说过都知道,工作热情较前增加十倍,身体不觉坏,每日睡两三个钟头,但精神并不坏。”

    赵尚志曾想让他到6军任政治部主任,他说不行,我军事上没把握。他从未认为自己在政治上不行。在那篇被批为“启刚路线”的《意见书》中,他说:“此信我自己负整个责任,最近必交北(满)省(委)和军政治部核阅,我相信最低是近于绝对正确的。”

    几年来我以不应有的态度小看过谁?我逢迎过谁?我除了性生活不能都告诉人也不必都告诉人外,其他我都可以道出,而且都道出过。

    我所希望的只要能实现了我的政治意见就行。

    我认为我正确时,我从来就未让步过一次。

    我目前宁肯受省委处分而保留马克思列宁主义。

    因为不然,不光是对思想变节,也是对组织欺骗。

    侯启刚是进关找党组织途中受到诬陷自缢而死的,时年三十三岁,或者三十四岁。

    后面将要写到,北满曾有几个人对所受处分不服气,有的想进关去延安找党中央,有的过界去苏联找“中共中央”,即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其中,侯启刚的结局是最悲惨的。

    清高,自负,狂放,狂傲,口无遮拦,笔锋犀利,瞅着难以接近,感觉拒人千里。有老人说这人就是个书生,就是嘴损,嘴损也是因为书呆子气,其实这人挺透明、挺好相处的。

    在哈东支队时,侯启刚是反对枪支无条件归公的,可到10军又反其道而行之。“知道是一个事,作去又是一个事,我是向同志你提出意见,其实我自己正在学习。”这是他的《意见书》中的一个自然段,无论所指为何,“东方斯大林”也是不无自知之明的。

    得其所哉的,是伊春河畔的那所政军干校,那应该是他一生中最惬意的一段时光。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教授、学者、校长,可他没有那样的时空,侵略者也不会干瞅着他在伊春河畔施展才华。好在干校的办学方向和成就是不可否认的,这位实际的当家人也就功不可没。可在开批“启刚路线”后,他讲课的一些讲稿也成了靶子。

    他唯一未被非议、指责、否认的,好像就是他是抗战打鬼子的。

    在北满那漫长的冬季,行军、打仗、露营,天大房子地大炕,多少土生土长的棒小伙子都落下残疾,他这个辽南的病秧子是怎么挺熬过来的?当光怪离奇的病发作时,每天只睡两三个钟头,工作热情反倒倍增,那心头熊熊燃烧的又是什么?

    有老人说,侯启刚的一些理论是有道理的,是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当时也有人挺欣赏。像“纵横不断游击论”,因敌人统治的不平衡,我们可以到敌人统治薄弱地区开辟新区,错了吗?所谓统治薄弱地区,就是还未归屯的地区。这种见解是很深刻的,有指导意义的。可这个人太狂,讲话绝对化,他看不上眼的人水火不容,有时不按组织程序来,还跟王明、康生的“中央路线”叫板,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侯启刚说他在军事上没把握。自“北方会议”后,多少路线、政策上的反复、争论,政治、政策上谁有把握?其中又掺杂着多少别样的东西,蕴涵着什么样的凶险?这个爱思考问题的病人、狂人,“东方斯大林”,一介书生,却那么自信,对错误也固执己见,用有的老人的话讲是“撅腚不服”,那命运也就注定了。

    没人说得清在用根绳子结束生命前,侯启刚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状态。无论他怎样清高、自负、撅腚不服,拿起笔来又如何激昂、雄放,这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书生,其实原本就是不堪一击的,却也彰显了他的血性、刚烈和高洁。

    后面将会写到,在此前后,多少人投敌叛变,这时给他戴顶什么帽子,那是太容易了。

    “交通线是我们的生命”

    当于保合教授他的弟子学习收发报,“滴滴答答”的声响歌儿般在伊春河畔高唱时,携带书信、文件的地方党和抗联的交通员,正在南满、东满、吉东、北满的山水间跋涉。

    电话、电报作为科技文明的结晶,人类早就开始享用这种便捷的通讯工具了。别说土八路,江西红军反“围剿”,战地指挥,前后方联系,就是这样。东北不行,从满洲省委到抗联各军,上级指示,下级报告,全靠人力送达。就是1940年春以后有了电台,各军、路军之间的联系,最重要的仍是这种古老原始的手段,凭一双双脚板在乡镇村屯、深山老林奔走,编织起一条条交通线。当年写到纸上叫“交通员”,落到嘴里就是“跑交通”、“送信的”、“跑道的”、“拉道的”(“拉道”本意为向导、带路)。还有过界去苏联,与共产国际联系的,叫“国际交通员”,又叫“特别交通员”。

    那时,省委、特委、中心县委、县委和军长、师长、团长的身边,是时刻少不得交通员的,有什么指示、命令,或者需要请示、报告,或口头,或书面,立即将交通员派出去。但是,十四年抗战,东北党和抗联到底有多少专职和兼职的交通员,这个数字恐怕是没人能够说得清的。

    1940年1月20日,《东北抗日联军概况》中说:2路军“总指挥部交通队,人数五十名”。

    而看看1935年12月2日《中共吉东特委给各县委的指示信》中的一些文字,今人就会对交通员有个大概的了解。

    (一)县委的专门交通员最少要有三个以上,一个专跑特委和县委之间;一个专跑队伍和县委之间;一个专跑区委和县委之间(区委多得按实际情形增加交通员,一个区委交通员至多知道两个区委的关系)。此外还要准备几个候补交通员,以便临时派遣或代替发生问题的交通员。这几个交通员不要他们互相知道和认识。

    (二)交通的管理不要县委负责人直接管理,应当设一专门管理交通的交通站。交通站最少要有四人:一人专门管理特委的交通员,一人专管理队伍的交通员,一人专管理区委的交通(员),另一人为交通站站长。站长和以上三人发生直接关系(但不要他三人互相知道和认识)。文件直接由该三人从交通员处拿来时交给站长,由站长再转交县委负责同志。这样县委负责同志除站长外,不认识管理交通的人和交通员。

    (三)当交通员的人应当是选择最忠实,勇敢,耐劳和善于应付环境而有坚决牺牲精神的同志来担任,绝对不应该随便抓起来一个人,就叫他当交通员。交通员的住址除管理交通人知道外,绝对不许(让)多人知道,而管理交通人的住址,除站长知道外也不许别人知道。交通站的工作员和交通员都不要参加任何群众工作和党的工作,他们作什么工作和到什么地方去,绝对不许别人知道。同时,也不叫他们知道许多的群众和党的关系。

    前面 第22章 写过几笔的老交通员李升,人称“抗联之父”。

    李升,1867年生于山东省德县(今德州市),1894年因家乡发大水闯关东,淘过金,种过地,打过零工,1915年到俄国修铁路,1919年回国在黑河跑邮政。1932年邮政马车被伪军拉去运军火,连走十几天,马累得走不动了,伪军就打。李升说别打了,哑巴畜生也是条命呀。伪军说打死活该。李升抄起块木板,照那伪军后脑勺就是一下,说打死你也活该。

    敌人杀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一把火烧了他的家,他躲到汤原县鹤岗七号屯给人种地。冯仲云到这里发动群众,李升非常敬佩这位大先生的学问。唠起打日本,李升眼里冒出火星子,二话没说,就说你说让俺老头子干什么吧。

    李升从小练武,身板硬实得小伙子似的,那也毕竟是六十五岁的人了。倘是有手好枪法,组织游击队时,上队对付几年,打死几个鬼子,也算有用之才。而冯仲云看重的是他走南闯北,眼界宽,路子熟,胆大心细,脑子活络,这就是个交通员的人才了。那时“交通”、“交通员”的概念,对许多人还挺陌生,可冯仲云是何等人物呀。

    从此李升就到哈尔滨为满洲省委跑交通。不管什么时候,有任务拔脚就走,南满、东满、吉东、北满到处跑,跑得最多的是北满。有人说北满抗联活动的地方,没有他没去到的。省委干部下去调研、赴任,也常由他护送。像杨靖宇、张寿篯、赵一曼、冯仲云等人,他都送过。遇上敌人盘查,说你说这旮旯话,你儿子怎么是个南蛮子?他就说俺屋里的是个南蛮子,他是在那边长大的,这不就弄一口南蛮子话回来了吗?俺听着也别别扭扭的不得劲儿。

    李升有个“百宝囊”,一个大帆布兜子,刀斧锯是必备的。冬天进山,晚上露营,砍锯些木头,用火镰点着了,好在那火堆旁睡觉。夏天也得弄堆火,防野兽,驱蚊子,不然冻不死,蚊子一夜也把血喝干了。还有个用桐油油过的布袋子,过河前吹胀了扎上,就成了“救生圈”。吃的当然少不了,通常是包米面大饼子,或是炒面,还有点儿盐。他好喝两口,身上挎着个用晒干的牛膀胱做的酒壶,走乏了,坐哪儿,拔掉那节包米骨子壶塞,仰脖咕咚几口。再掏出烟袋,吧嗒一袋老旱烟,就心满意足地继续跋涉。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文件。张寿篯曾说“交通线是我们的生命”,那文件就是交通员的生命。文件有的直接用墨水写,有的用米汤写,接到后用碘酒涂上,就显出茶褐色的字迹。后者对付宪兵、特务和有经验的敌人,有时也难。李升的衣服里外都是补丁,那时乡下人这种穿戴毫不奇怪,文件一般就缝在那补丁里。通常是藏在袖口里边和衣襟底下,这样情况危急时,便于拿出来毁掉。下雨、过河时,要提防着别弄湿了,晚上睡觉别让火烧了。

    彭施鲁老人说,那时有种叫“拍纸簿”的信笺式本子,一张薄纸配张厚纸,专供复写用的,厚纸留作文件底稿,薄纸作为报告、请示送走。这种薄纸很有韧性,交通员把它捻成纸条,夹在麻坯里搓麻绳,当乌拉带用。比较而言,这是最安全的,当然只有冬天才能穿乌拉。

    1937年8月26日,《宋一夫、周保中给王光宇并转二师师党委信》中说:“我军最近西去交通员均被敌人伏兵追捕,将一切重要信件文书均损坏,幸未被敌获去。”

    李升跑交通8年,曾5次被捕,文件从未被敌人搜获。最后一次是1941年,敌人用尽酷刑,把竹签子扎进他的指甲。还把他拉到牡丹江边,看着把“犯人”填进冰窟窿里。他就说俺是个庄稼人,你们让俺说啥?他被判10年刑,“八一五”光复后出狱。

    1940年秋,北满省委一个交通员被捕叛变,供出省委地址。敌人立即派出一支精干部队,由叛徒带路直奔省委驻地老金沟。

    3路军总参谋长许亨植得知这个消息,已是几天后了。这时,他正率12支队在小兴安岭南部的臭松沟活动,老金沟在小兴安岭西坡,相距350公里。问题不在远近,而在于没人知道老金沟的具体位置,沿途道路也不熟。许亨植心急如焚之时,省委交通员于兰阁从老金沟送信来了。许亨植当即让炊事员倾其所有,给于兰阁做了顿“好嚼裹儿”,吃完后立即出发,限令他9天内必须返回省委。

    于兰阁,吉林省桦川县(今属黑龙江省)人,1915年出生,1937年参加3军1师警卫旅,先后任宣传员、指导员和3军、省委交通员。从老金沟到臭松沟,通常得半个月,他来时用16天。这次回返,头3天硬是脚步没停,第4天傍黑时,也不知道怎么就倒在林子里睡着了,亏得下半夜下了场小雪,把他冻醒了。醒来一惊,赶紧继续前进,终于在第8天晚上,即连续奔波24天后,赶到了老金沟。

    李升的手脚也冻伤过,但是没有落下残疾。曾任3军警卫团团长的姜立新,人称“姜秃手”、“姜秃爪子”,手指还剩几个,脚趾都没了,走路像小脚老太太似的。他是个熟悉地理的山林通,跑交通时在大山里冻坏的。

    单立志在吉东省委、2路军总指挥部当过一年多交通员,就在完达山里跑,大都是一个人跑。找部队,去密营,有时是把文件放到个指定的地方,比如哪座山的一个什么样的砬子的什么地方,有个什么记号,下次放哪儿,再规定个记号。放好用石头压上,防止雨淋了,也不能让野猪什么的拱了。

    老人说,“一出溜”(一个单程)200里,让你3天把信送到,就得昼夜兼程。开头有人带不觉怎么的,待到一个人在大山里走,真是胆突突的,特别是晚上。周围野牲口的眼睛鬼火似的,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有双手要掐住你的脖子。后来无所谓了,累了,找个背风的地场,倒那儿就睡着了。其实呀,睡梦中就进了狼肚子里的事,也不一定没有。这个不害怕了,最可怕的就是麻达山了。那时完达山里都是原始森林,树干就算细的一个人也抱不过来,一根根电线杆子水泥柱子似的,地下寸草不生。冬天有阳光,夏天树叶遮挡着,响晴的天,里面也阴乎乎的。头两次麻达山,那是哭的心都有了。反正就是记住老交通员讲的,码着一个方向走到底。树干南边光溜,北边粗糙,还长青苔,晚上摸一把,大方向也不会错。这比指北针还好使,碰上哪儿有铁矿,指北针乱套了,反倒误事。

    老人说,现在让我进完达山,也不带麻达山的,就是腿脚不行了。

    每次出行,都是历险。

    村屯乡镇,敌人盘查,稍有破绽,就出麻烦,更不用说被搜去文件了。后来敌人也摸到一些规律,在一些交通线上设卡捉人。还有胡子、砸孤丁、棒子手。山里野兽出没,就是被毒蛇咬一口,怎么走出那大山?生病了,大山里谁管?夏季山洪说来就来,冬天在那冰天雪地中跋涉,乏了,困了,打个盹,那人可能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县委跑区委的交通员,半天、一天就回来了。在部队跑交通,跑一趟几天、十几天、个把月是常事。赶上大雪封山,特别是山洪暴发,那就难说时间,能送到就不错了——有时是送到也晚了,没用了。

    前面说过,像“1·26”指示信那样重要的文件,密山县委是一年后才收到的。

    罗登贤派童长荣到东满工作,告诉他为了反日救国,你可以做任何事情。什么都等上级指示,黄瓜菜都凉了。

    1940年5月20日,《张寿篯给王新林等同志信》中说:“一九三九年我们的交通关系最坏,五月份的信件由铁××十月底送到总部。”

    而像李升那样,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七十二岁的老人(与我半个多世纪后,在干休所和乡间采访到的那些老人差不多),在1939年大雪纷纷的隆冬,独身一人从北满到南满去与1军取得联系,那几乎就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了。可这位“抗联之父”真就创造了奇迹,给人带来惊喜。而此前吉东、北满派出的人,不都失踪了吗?

    来往于吉东与北满、吉东与南满三个省委的,还有两个六十来岁的老交通员“老于头”和“老刘头”,都失踪了。

    任何战争都有失踪人员。抗联当年没有“失踪人员”、“失踪者”的说法、字样。那时派出去的交通员,总也不见人影,就知道凶多吉少,就说“出事了”。除了被捕叛变的,没人知道他们出了什么事,烈士的遗骸在哪里。而本书能够道出姓名的,几乎都是幸存者。

    可视为抗联通讯兵的交通员,失踪者是最多的。而由于他们特殊的工作性质、通讯方式,和恶劣的战争、自然环境,其中的无名烈士也是最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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