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黍离》
这是的名篇《黍离》,余冠英先生对它的解释是“流浪者诉述他的忧思”。诗歌描述了一个流浪汉来到首都洛邑,但是城里生活成本太高,他住不起,所以,徘徊在郊区的田野里。他一直想谋个好生计,但是,从“苗”到“穗”到“实”,一直没有得着好机会,心中的理想因为屡屡遭受挫折而几近破灭。其实,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所以他只好问老天爷,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如果你也曾在北京“漂”过,就能体会这首诗的感情,也能明白把它放在这里的原因。我们不谈诗歌,只说城市,说说北京城的是是非非。
前面提到“北京无小事”,但是,有小人物。
截至2009年末,北京市常住人口达到1755万人,这是2010年初北京市政府公布的官方数字。北京市政协还进行了一项“人口与资源环境协调发展”专题调研并发现:2009年底,北京市实际常住人口已达1972万人,其中户籍人口为1246万人,居住半年以上的流动人口达726万人;且流动人口的飞速增长是导致常住人口上升的主要原因。事实上,由于北京居住证的办理难度,以及暂住证概念的日益淡化,北京对于这座城市内的流动人口的“底细”是越来越摸不透了,所以相信流动人口的实际数量将远远大于官方公布的数字。
北京无疑是一座移民度很高的城市。她吸引外来人才,吸收外来文化。但北京的吸收是有选择的,实行的是“优选制”——能不能被接纳,要看你进不进得了城。
对此,易中天做了个简单归纳:“辛亥革命前,北京的移民主要是冲着皇帝来的。他们是新科进士和升迁官员,以及为皇帝和官员们服务的太监、宫女和仆人。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北平的移民主要是冲着大学来的。当时全国最著名的高等学府云集北平,吸引了天南地北的莘莘学子。新中国成立后,加入北京人行列的主要是两种人:调进北京的干部(多半是中高级的)和分进北京的大学毕业生(多半是较优秀的)。总之,北京的移民,总是围绕着‘政治’这个中心,或‘学术’这个次中心;而北京的吸收,则总是以是否‘优秀’、是不是‘精英’为尺度。”
移民的结果是北京壮大了,丰富了。但是,聊起北京人,你仍然没有一个清楚的概念。不像上海人,已经在全国人民心目中形成了一个既定的、统一的印象,比如:精明的、市侩的、讲究的,等等。总之,移民融入了上海,并与之形成了一体化的海派文化,统统都是“阿拉上海人”。但是,北京不然。
“北京没有这样一种一体化的文化,而只有各个不同‘圈子’的文化(皇家官方文化、文人学者文化、市井平民文化等)。移民们也只是进入了不同的‘圈子’,并与各自的“圈子”相认同。”
人人都道上海排外,却鲜有人指出北京的势利。其实,北京的势利,说明白点儿,就是等级观,说隐晦点儿,就是圈子意识。有了圈子,就有大小、有品类。大小品类,也就是尊卑贵贱远近亲疏。
作为北京的符号之一,四合院完整体现了这种“尊卑有序”的等级观。
北京正规四合院,大门辟于宅院东南角“巽”位。四合院中间是庭院,院落宽敞,植树栽花,有的备缸养着金鱼,是四合院布局的中心。在规整的四合院中进了大门还有垂花门、月亮门等等。垂花门是四合院内最华丽的装饰门,作用是分隔里外院,门外是客厅、门房等“外宅”,门内是主要起居的卧室“内宅”,体现着在居住环境中的“内外有别”。四合院中住正房(北房)的一定是一家之主,东厢房又因为左为贵,由长子居住。而倒坐房一般是佣人来住。“尊卑有序”在四合院中得以完整地体现。在这样小小的自我天地中,一家人自成一统。
小到民居民宅,大到整座城池的布局建设,皆是如此。
“作为皇都京城的北京,它的城市规划最集中地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尊卑有序,等级森严。明清的北京是三个一圈套一圈的城,最中心的是宫城即紫禁城,乃天子所居;次为皇城,是政府所在;最外围是京城,其中紧靠皇城根儿是各部衙门,再外围则是规划整齐的街市。清代京城还有内城外城之别。内城是满人的禁区,外城是汉人的地盘。站在景山俯瞰全城,金碧辉煌的宫殿楼阁与矮小灰暗的民居形成鲜明的对比,所谓‘东富西贵,南贫北贱’,一目了然。不同身份地位的各色人等,便在这规划好了的城区内各居其宅,各守其职。可以说,北京是做好了圈子往里‘填人’。北京人,当然不可能没有‘圈子意识’”。
在这个前提下,即便如莫言这样的大名人,在北京生活了近30年,这条山东汉子也依然把自己当做北京城里的异乡客。“多到长安街上走,少到胡同儿里面串”这是莫言总结的生活经验。长安街是北京的舞台,用来展示首都的风采,自然欢迎所有人前往参观,那就是一个“客厅”。
胡同儿则不然,它是更私密的“卧室”,这个圈子属于“老北京人”——胡同是北京的市井生活,“它距离闹市很近,打个酱油,约二斤鸡蛋什么的,很方便,但又似很远。这里没有车水马龙,总是安安静静的。偶尔有剃头挑子的‘唤头’(像一个大镊子,用铁棒从当中擦过,便发出噌的一声)、磨剪子磨刀的‘惊闺’(十几个铁片穿成一串,摇动作声)、算命的盲人(现在早没有了)吹的短笛的声音。这些声音不但不显得喧闹,倒显得胡同里更加安静了”;胡同又代表着一种封闭的文化,“住在胡同里的居民大都安土重迁,不大愿意搬家。有在一个胡同里一住住几十年的,甚至有住了几辈子的。胡同里的房屋大都很旧了,‘地根儿’房子就不太好,旧房檩,断砖墙。下雨天常是外面大下,屋里小下。一到下大雨,总可以听到房塌的声音,那是胡同里的房子。但是他们舍不得‘挪窝儿’,——‘破家值万贯’”(《胡同文化》)。
所以,对于这个圈子,如果你不是“正宗”的北京人,恐怕很难融入。在新作里,莫言就描写了一段在京生活多年的主人公于胡同里被本地人“欺负”的场景,并坦承就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段真实经历。他说,这是北京千余年来的帝王文化,外地人就好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需要借贵方一块宝地谋生。
与市井平民圈相对的,就是皇家官方圈。一个外来者有多少几率可以进入这个圈子?途径只有一种:入仕。说明白点儿,就是考公务员。还不能蒙着脑袋逮哪儿算哪儿,你得去北京。北京有啥好的?就这点儿好,人家是“中央的”,除此以外都是“地方上的”,性质不同。
但是,一个外地人进入北京官场难度有多大?这个没有专家给出具体的统计数字。不过有两则新闻可以参考。
其一,2009年北京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公布了八项公务员报考要求,其中第五点引起了社会各界强烈的关注:“具有北京市常住户口”。北京政府在公务员的招考中特别强调了对户籍的限制,没有北京户籍地考生被拒之门外。这是事实。
其二,2010年4月底,北京市委常委会讨论通过了《北京市2010年公开选拔领导干部工作意见》,对外公布将公选241名局处级领导干部。在四类有资格报名的人员中,外地省市公务员以及企事业管理人员,未纳入选才范围。对此,国家行政学院公共管理教研部教授汪玉凯给出了这样的解释——“此举并不代表北京‘自我封闭’,‘北京跟其他城市不同,国内高端人才集聚,人才优势突出,没必要把网撒向全国’”。好个“没必要”!但这也是你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那么,另一个文人学者圈,情况又如何呢?
事实上,并非每个文人都能如余秋雨大师般主持个青歌赛,在北京城里捞点外快的。大部分“文化人”可能多半只得窝在一间七八平米的小屋里鼓捣艺术,但是能鼓捣出这样堪称传奇之作品的只有一个余华。火了,随后的《兄弟》更火,销量100万册。于是,红红火火的余华从北京撤离,定居杭州。
即便是死心塌地宅在北京的“陈冠中们”,也忍不住要牢骚几句。2002年,陈冠中先生发表了一篇名为《有一百个理由不该在北京生活》的文章:
“更有些理由直让你想立即撤,如沙漠化,沙尘暴,脏,空气不好,干到触电,干坏皮肤,缺水,塞车塞车塞车,开车的人没有小路让大路的路权概念,出租车司机不认路但会绕路,出租车特窄特脏(我干嘛老说出租车),晚上街道暗——就算自称中央商业区的朝阳区也暗,有闷棍匪,少通宵便利店,东西粗糙,到处都在拆,不该拆也拆,整北京像个大地盘,房价比上海还贵,契税高,买房政策为难外地人,建筑没意思,没有像样的老洋房,旧民房特破,上世纪90年代还戴古装大帽子,新完成的地标建筑又土又大,真不知道容积率怎搞下来——这点京不如沪,甚至不及近年的鹏城和穗。”
说了这么多北京的“坏话”,北京人会生气吗?以陈冠中先生的旁听经验来看,那个站在你身边的北京人,关于北京“反而说得比谁都凶”。为什么?“一个很大的可能性是,那人也不认自己是北京人,只是住在京,哪怕住了五年、五十年”。“在京的外地人来得久来得不久、活得好活得不好、有三证没三证,都不自认北京人,并且会强调自己是外地来的、原籍哪里”。
这段话道出了一个真正的事实:北京欢迎你,但你“来了”,并不表示你就“进来了”,这是一座适合流浪的城市,或者用个时髦的说法,你在这座城里极有可能“被流浪”;更多的外来者都不得不在皇城根下一遍遍咏叹:“悠悠苍天!此何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