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为小说《在家等你》所作的序
我二十多岁时开始进行业余文学创作,断断续续,全凭兴之所至。有时三五个月写一个长篇,一蹴而就;有时数年投笔,不着一字。概括来看,我的写作不过是为丰富个人业余生活且偶尔为之的一种自娱自乐,因此连“业余作家”的称号都有些愧不敢当。我经历中的正式职业是士兵、警察、企业干部和其他,这些职业提供给我的环境,与文学相去甚远。多年以来,我身边甚至连一个够得上文学爱好者的同事都没有,如果在办公室里,文学确实越来越曲高和寡了。在五、六、七十年代曾经延续和爆发过的那种对小说、散文和诗歌的狂热,以及由这狂热所虚构的文学的崇高地位,已是依稀旧事。大众获得知识和信息的渠道,早被电视、电影、电脑之类的时髦传媒统治起来,便捷得令人瞠目。埋头读书不仅枯燥乏味,而且简直有些呆傻的嫌疑。社会与时代愈演愈烈的物质化和功利化,也促使许多人渐渐远离了自己的精神家园。有多少人还在固执地爱着文学呢?
所以也很少有像我一样在企业界坐到高职还在为没能圆了作家梦而时时遗憾的人了。当个职业作家是我自小的志愿。不仅这个志愿没有实现,而且从小学四年级因故辍学后,我就几乎再也没有进过任何一间课堂,也未再参加过任何系统的自学。一个现代都市人连小学毕业的文凭都没有,一直令我为之汗颜。前些年知识界有几位前辈对作家中的非学者化现象发出批评,要使我掩面过市,真的疑心自己在作家和企业家这一文一武两个行列中,都是个滥竽充数者。
没受过多少教育也能混入文学,是我多年来以前偶尔发现的秘密。把个人的见闻、经验、阅历,甚至道听途说,敷衍成章,稍稍绘形绘色,便成了小说。再把人物的内心独白变成动作和表情,重新分分场景和章节,小说又成了剧本,似乎一切都那么简便易行。文学固然神秘,但薄得就像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一破就变得任人亲近。尽管我是一个俗务缠身的人,在众人眼里,几乎没有思考和写作的时间,但这些年连小说带剧本,居然能有近三百万字的出品。有人不免惊讶和疑心,或恭我废寝食艰辛刻苦,或贬我用秘书捉刀代笔。他们不知道,文学对我来说,其实犹如思想和呼吸那样自然,随意和快乐。
当然,文学是有优劣文野之分的。像我这样从自己的精神需要出发,依据生活印象和想象妄自涂抹的小说,当然不可能成为上品和精品。何况有些作品明显沾染了当代人流行的浮躁,一看就知道是速成的东西。我所占的便宜,是从小喜欢听故事,听罢又喜欢卖弄给别人,经此锻炼,摸到了几处推波助澜、一唱三叹的窃门。可惜我的性子有些急,所以小说里的那些故事常进展得太过仓促,以致不能尽情展开人物的面貌和情致,当然更谈不上文笔的性灵和深奥。而我的写作又多是于每晚睡前,书成之后,不免总能让人看到字里行间的困乏潦草,如此我也就决不敢在文学上有什么目标和抱负。在文学圈里则把自己归为“票友”,聊以自嘲。
读者当然能看到,我的目光总是留恋着那个激情时代,青春的纯情、浪漫、率真、挚爱、狂放不羁,甚至苦难,都是我倾心向往却终不可得的。因为我们被太多现实的烦恼纠缠着,有时会忘记了人的本质。烦恼皆由欲望产生。和我的成长年代相比,九十年代的各种物质欲望实在是太泛滥了,令人在精神上感到无尽的失落。而我抵抗这种失落的武器,就是让笔下的人物充满人文主义的情感,他们的错误,也因他们的单纯,而变得美丽!于是这些作品的风格貌似写实,贴近生活,实际上都是些幻想和童话,读者喜爱的人物几乎都是理想得无法存在。而以我的成见,文学既可以是生活实景的逼真描摩,也可以把生活瞬间地理想化,诱发人们内心深处的梦想。有许多在现实得不到的感受,做不到的事情,却常常令我们憧憬一生,也恰恰是那些无法身体力行的境界,才最让人激动!
海岩:我可不是男琼瑶
“大家都赛着写丑、写边缘,可我觉得人类之所以美好,恰恰在于人性中的利他情愫、向善的本能,文学难道不应该关注这种本能吗?我的小说不是纯文学,也不是庸俗文学,是通俗文学,是为大众提供情感消费品的通俗作品。”
一双手柔软细腻,唯有右手中指的上端有个凸起,是“写字磨的”,坐在记者面前的就是“十年如一”、“驻颜有术”的畅销书作家海岩,他微笑着说自己从未做过特殊的保养,对自己唯一的养护是生了病就不写东西。
“用汉字写作的人中间,我是最辛苦的一个!”10年发表800万字的作品,全靠手写,“白天上一天班儿,晚上10点以后写,早上睡不着再写点儿。”他的抱怨有自怜,更有自得。旧作再版、新作热卖,称他是近10年最成功的商业作者一点儿也不为过,但是他对此颇有微词,更不能接受把自己跟琼瑶阿姨画上等号,“我可不是男琼瑶,或者琼瑶大叔!”
他有些失望地谈及别人对自己的误读,说这是个容不下思考和美好、躲避崇高的时代,“我关注的是人的善良本能!”但他更厌恶装深沉和假崇高,“做过了就会变成笑料,比如陈凯歌”。
小说不就是讲故事吗?
是新近的作品,去年封笔,迄今一年有余,他笑嘻嘻地说是江郎才尽了,“早就尽啦,尽了就尽了呗。”
“我就是一个玩票的,嗓子倒了就不唱了呗!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他还是锦江(国际集团)董事、高级副总裁,锦江北方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他曾这样评价自己:一流的室内设计师、二流的企业家、三流的小说家、四流的编剧。
他的作品受到读者热捧的同时,也遭到业界的诟病,雷同的布局、经不起推敲的结构,以及过于仓促、直白的表达手法等等。他显然不爱听这些批评,有些赌气地说自己就是一个“业余的”、“玩票的”,“是残疾人参加奥运会,是百岁老人跑百米”,“什么经典啊、传世啊,我都不去想,我就说一点儿,没有人比我更辛苦!”
你可别真的以为他“不去想”,他其实很晓得自己的位置和价值。“什么叫经典?你要跟人吹,‘200年后我就是经典’,这是胡扯。要我说,凡能反映时代风貌的文字,对人类普世价值有所观察、记录的作品,都有传世的可能。”
“大家都赛着写丑、写边缘,可我觉得人类之所以美好,恰恰在于人性中的利他情愫、向善的本能,文学难道不应该关注这种本能吗?我的小说不是纯文学,也不是庸俗文学,是通俗文学,是为大众提供情感消费品的通俗作品。”
在自己的博客里,他更加恣意。有网友笑他的小说有亘古不变的“迷魂配方”——恋情六钱+悬念六钱+人性五钱+道德四钱,他不以为然,反而甚为得意,“我想中国最不雷同的作家就是我了。我可以马上写商场、写政治,也有能力写好。但我的选择是在写完‘杨志卖刀’后再写‘林冲卖刀’。金庸先生评价施耐庵时说,施耐庵的优秀就在于他敢于这样做,别人恐怕是避之唯恐不及。我也这样做了,我想让读者看看‘杨志卖刀’和‘林冲卖刀’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有人赠他“故事大王”的名号,他觉得好笑,但以此自勉,“现在的文学评价体系都是所谓小众和精英给出的,这使得作家更注重于叙事形式的探索和内容的边缘化。我们的作家形式探索能力很强,但讲故事能力很差。小说到底是什么?它不就是讲故事吗?”
“安心”适合做老婆
因为作品常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他一下子成了影视圈里的熟面孔,在这个圈子里,他有两大发现:其一,绝大部分演员不爱读书;其二,年轻一代没有禁忌和底线。他选演员时听到过男孩子们谈起自己的女朋友,语带猥琐和不屑。
这发现让他心有恐慌,他认为不读书和没有禁忌都让人缺少感受美好的能力,“这些年轻人的心里怎么就没有一点儿美好的东西呢?”看得多了,下笔反倒单纯,因为作品里有他心仪的爱情世界。“我是个商人,在商场中冲冲杀杀,但我不想写那些乌七八糟的黑暗了,我希望我的文学里能有个充满真情和高尚心灵的美好境地。”
这个靠写爱情小说出名的作家至今还是独居,一个人带着4只猫、7只狗过活。采访的当天早上,家里最老的猫刚刚过世,他在电话里跟朋友长吁短叹,说,“动物对爱的回报是最直接、最本能的,比人好。”而家庭呢?“照顾别人就得放弃自己,四世同堂似的天伦之乐,简直也是人间地狱。”
他称自己为典型的爱情至上主义者,同时又是一个爱情悲观主义者,“我的作品里,没有哪个爱情能有完美的结局。”在博客里,他这样写,“我相信有爱情,但不相信爱情能长久,不变是暂时的,变才是永恒,差别在于变得更好还是更坏。”将爱情看得如此暗淡虚无,他还是要在小说里写尽爱的给予、磨难,以及美好。他要读者体会他的用心,“我的主角都是不到25岁的!”这是个为爱愿意付出一切的年龄。
他视为童话的,是都市男女在钢筋水泥的围城里求之不得的纯粹,“人过了25岁,很难再有纯粹的所谓爱情,每段经历都让人心里多打个小九九。结果的悲喜,是当事者的一场游戏罢了,其实大都过了也就过了。”“因为现实中没有,所以有渴求。我的小说就是一种情感消费品,我自己写小说也是一种情感消费。”他爱自己小说中的女孩儿们,如果恋爱,他希望是跟欧阳兰兰(女主角),“她的爱疯狂中有危险,但我们不就是希望这样炽热吗?”而结婚,他愿意选择里的优优、里的安心,以及中的小柯,她们善良、宽容、温柔,“对所爱的人充满母性”。
他说自己写小说像是游走在冰和火的两重天地,“电话里刚跟单位同事说着事儿,有时还发了脾气,挂上电话就能边写边掉眼泪。”如此心境转换,会不会影响健康?他冷冷地说,只要自己的情绪不影响别人,即便伤害了自己又有何妨呢?“文学关注的是一个人的精神状态。无论命运怎么变化,人都要有个恒定的精神支撑,这就是古人推崇的‘吾道一以贯之’。”
他偏爱中的周志明和里的安心,因为他们是理想人格的体现。“唯大英雄能本色,喜爱周志明就是因为他本色,得意和失意都如此。安心也一样,无论怎么困苦,都柔善如一,之所以叫她‘安心’,就是因为她身心安顿,不为外物所动。”有人说安心不完美,因她的一夜情导致家人受累,而这恰是海岩喜欢安心的地方。“一个人的人品和内心是否有价值,关键看他遇事后如何面对。我的故事里总有突变,因为在最极端、最无可选择的情形之下,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本质。”
每个人都会犯错,在错误导致的厄运和灾难面前,你怎么选择?这也是海岩在写作过程中用力之处,因为“这个时候其实离故事远了,离人性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