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多事之秋,迎春已嫁。探春许了外番的王爷,官媒来相看,王夫人原本不大管事多年,现时却突然振作起来。凤姐病重,不说府里其他杂事有万千,王夫人每日单为了探春的事耳提面命,已是忙碌不停,却也不叫苦叫累。如此族人赞她贤良是理所当然。连那些不晓得轻重,不识军国大事的下人们也晓得说,太太这样的对庶女是难得的,虽然是探春的生母赵姨娘尚做不到如此。
自然她又是有经验的,当年就养出一位贵妃娘娘,现时再调教出一位王妃,想也不是难事。探春的婚事虽不比当年元妃入宫,但也着实为萎靡的贾府添了一丝喜庆。
劳碌的王夫人却不太在意那些虚名,身为金陵巨宦的女儿,贾府的当家夫人,众人的赞许和富贵荣华都是淡淡一福山水,最后一笔透出的写意和余韵,对她来说已经不是身家性命之本,她已经不去追求,只是用心去维系而已。
她常常让人叫了探春来,离别不远,谈着谈着两个人都落了泪。毕竟是有些真感情的,虽然那感情里含了栽培之意,将来亦不乏利用之心,也还是真诚的,没有人会去栽培一个自己认为一无是处的人。
探春这孩子着实和她的心意,虽然她是那样看轻她的生母赵姨娘。然而她也从来没有明显的表示过对赵姨娘的不满及厌恶,即使贾政宿在她的房间里,那个骚蹄子浪上好几天,做出些颠三倒四没眼风的事情。她也只做不见,何必和一个根本上不了台面的边角余料斗气,那是不上算的。这里不比外面的清寒小户,有个一妻一妾就忙着明刀明枪的合宅倒腾。况且贾政算好的了,不是个荒淫好色的人,识大体知轻重,永远不会在正妻和小妾之间闹不清方向。
即使她有了个儿子又怎样?那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两条腿的畜生,没有人会把他和衔玉而生的宝玉相提并论。唯一一个被众人看得上眼的探春,一个有潜力的人,却是和她亲近厚密,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这又是她的一重隐性的胜利。她连赵姨娘最后一点可能的保障也拿走,收归旗下。她只要保得自身康健,一旦日后有什么纷争——关于财产的,绝对不会让侧室占了便宜,大不了分她们一点,如同喂狗。
探春来见王夫人,脚步轻稳,神色既谦恭又亲近。王夫人留神看探春。骤然增多的仆役,从天而降的恩遇并没有使这孩子显得骄矜不安。她是沉着大方的美,似杏花,有桃花的艳却没有桃花的轻佻。
探春给王夫人见礼,叫娘。叫得又甜蜜又舒畅,声音像流出来的蜜一样纯净清亮。这越发让王夫人觉得欣慰,她没有选错人。她执住她的手,拉她起来。又叫众人退下。探春和她近身而坐,一直微笑不言,良久低下头,红了眼眶,轻轻道:“娘为女儿的事,清减了不少。”
话尾那点似有似无的泣音,言语间若隐若现的感激成功惹起王夫人的怜惜,将她揽入怀里再三地安慰,又说了许多贴心的话,教探春如何应对纷繁人事。探春一一领了,在心里暗自揣摩。她是聪明不过的人,一点就透。人生在世,爹娘生出来,做人总得靠自己,千灵百巧,繁花似锦的人也是做出来的。
说一时到了传饭的时候,丫鬟来请王夫人到贾母处进餐,王夫人命人辞了,一并挽留探春,道:“你也不要去了,左右那里有黛玉惜春陪着也就是了。”又命小丫头对外面说,“叫厨房另做一些好饭菜上来。”
探春心里暗惊,也不说什么,隔了一会站起来道:“我还是去老祖宗那里请个安再来陪娘吃饭。”王夫人微有些惊异地看着她,沉吟一下,展眉道:“这是你识理处,还是去罢,打个照面就好,只那里病气森森,你是新有喜的人,不要久留,免得沾惹病气,对你的婚事不太好。”
“女儿省得。”探春笑着领命去了。
走出屋子被冷风一吹,脚步不由顿了一顿,探春在游廊上隔着窗偷眼看王夫人。在房间里不觉得,出来才觉得屋子里阴暗得很。窗边瓶里的那些花一点鲜意也没有,像一具具手脚峥嵘的尸体,被人插在瓶里。王夫人向内侧身躺着,想是刚才劳乏了,玉钗儿在给她捶腿。墙上的佛龛里那尊金佛在龛里低眉敛目的坐着,香烟离散,越发显得神色飘杳,心意难测。
屋子里王夫人一动,玉钗儿和探春都是一惊。心里一沉,探春不敢多逗留,急急向贾母那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