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带着小米粒到了那栋宅子,院门屋门都开着,待客厅堂内除了于玄,君倩师兄和白也都在,裴钱正襟危坐,还有一个眼观鼻鼻观心、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图个什么的青衣小童,于老神仙你看样子也不是个好酒之人啊,再说了,老前辈境界这么高、年纪这么大,真上了酒桌再敬酒一个,陈灵均都怕自己手抖,端不稳酒碗啊。
还是背剑穿青纱道衣装束的陈平安,跨过门槛,先与老真人打了个稽首,“晚辈见过于真人。”
老真人伸手虚按两下,笑道:“我这个客人都不客气,在山中当是在自家逛荡的,作为东道主的陈道友又客气什么,见外了。”
陈平安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位浩然天下的人间最得意,再次作揖行礼,“见过白先生,君倩师兄。”
白也点头致意。
君倩笑着点头,“赶紧坐。”
陈平安好不容易才不去看那顶虎头帽,没有去坐那条主位椅子,只是就近在君倩师兄身边落座后,便开始目不斜视,与裴钱和陈灵均对视,裴钱咧嘴一笑,陈灵均眼神幽怨,抽了抽鼻子,显然比较委屈,嘛呢嘛呢,于老真人咋想的,非要点名要求自己一起聊几句,聊个锤子,自己大气都不敢喘。
于玄就坐在陈灵均身边。
陈平安这边一排座椅,当了宗主的崔东山位置最靠内,然后是客人白也,君倩师兄靠外。
陈平安笑道:“于真人,其实陈灵均平时没这么拘谨的,以后关系熟了,就会知道他比较活泼。”
当然如果陈灵均不是事先就知道前辈你的身份,可能就会更活泼更跳脱了。
于玄抚须笑道:“原来如此。”
原来是双方关系还没好到那个份上。
陈平安好奇问道:“曹晴朗怎么没来这边?”
崔东山身体前倾,探出脑袋,转头望向自家先生那边,“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我不得不背地里跟先生说上一说。”
陈平安说道:“说说看。”
裴钱说道:“曹晴朗在桐叶洲那边遇到了两个朋友,其中一个,比较特殊。”
陈平安疑惑道:“这有什么好背着曹晴朗议论的。”
曹晴朗当年离开藕花福地,就曾跟随种夫子跨洲游历,之后在大骊王朝这边,就与作为科举同年的荀趣关系莫逆。
交朋友这种事情,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何况曹晴朗从小就老成,历练过后,更是性格沉稳,能出什么问题?
崔东山解释道:“除了荀趣,先生已经见过了,曹晴朗在桐叶洲那边又认识了两个朋友,一个叫徐珍,是个刚刚开始步入修行的年轻书生,在一家官府书院担任讲习多年,与曹晴朗属于志趣相投,偶尔有些学问上的争论,都能够求同存异,属于相互砥砺学问,而且看得出来,徐珍对曹晴朗十分仰慕,觉得自己与曹晴朗是那种亦师亦友的关系。”
“还有一个叫余励的练气士,在山下属于耄耋之年了,但是修道有成,驻颜有术,瞧着还是很年轻的,余励是山泽野修的半路出身,前些年才结金丹,博学多才,学问粹然,我跟曹师弟私底下聊过此人,曹师弟评价很高,觉得余励与当年家乡半个先生的陆先生,是差不多的学人。于是我就很好奇了,想要亲眼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够让曹师弟都觉得自惭形秽,余励此人的身世背景,有据可查,曾是桐叶洲一座小仙府的谱牒修士,如今山门还在,履历档案都在,连同家族在内,都没有任何问题。之所以会沦为散修,还是因为当初师门作为,没有半点担当可言,一大帮祖师堂成员,只顾着带上嫡系弟子、家眷法裔偷偷乘坐渡船往北方逃难了,期间刚好碰到五彩天下开门,就跑了个没影。余励一气之下,既没有跟随掌门、师长们一起离乡避难,也没有一走了之,他先是不动声色,带着那拨外门弟子、丫鬟杂役一起找了处偏远贫瘠之地躲藏起来,等到不打仗,世道太平了,也不愿苦等什么师门修士返回旧址,他就散尽身上积蓄神仙钱,交予那些下五境同门,再帮他们寻了一处山头开辟洞府,自己则算是主动脱离了祖师堂谱牒,从此成为一位云游四方的山泽野修。”
说到这里,崔东山硬着头皮壮着胆子说道:“受我所托,裴师姐曾经远远看过一眼对方的心境,心湖道场景象,是一座巨城,大日悬空,阳光普照,城内百姓安居乐业,粗略估计有百万之多,人人无忧无虑,大小建筑井然有序,花木欣欣向荣,书院众多,武馆林立,神灵祠庙香火与炊烟共袅袅,幽明人鬼、练气士和精怪妖族共处,儒释道与百家学问在此如江河汇流。”
陈平安竖耳聆听至此,开口评价道:“心境气象不是一般的大了。就是不知道此人已有此心,有无此道行。”
崔东山也曾专程去拜会过此人,与之朝夕相处了差不多半个月光阴,就连崔东山这种最擅长挑刺的家伙,竟然都没有找出半点不对劲的地方。温文有礼,待人诚恳,志向高远,做事细致……可越是如此无懈可击,崔东山就越是笃定一事,事出无常必有妖!
崔东山的理由很简单,天底下如我先生这样“布置得当”的人,人间绝对不能出现第二位!
陈平安思量片刻,笑道:“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们该拉上曹晴朗一起聊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裴钱立即说道:“师父,我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小师兄非要鬼鬼祟祟,见不得光似的。”
崔东山蓦然瞪大眼睛,裴师姐你有这么讲过吗?小师兄怎么不记得了!
裴钱提醒道:“劳烦崔宗主继续说正事。”
崔东山抬手握拳,轻轻捶打心口。无事大白鹅,有事小师兄。如今倒好,都喊崔宗主啦?真是肝胆欲裂,教人痛彻心扉!
陈平安突然问道:“此人有无跻身某国庙堂的意向?”
崔东山点头道:“有,他在去年已经与虞氏王朝接洽了。”
陈平安点点头,这就更加合乎情理了,“不用藏着掖着,回头我来跟曹晴朗聊聊此事。”
崔东山继续说道:“先生,接下来都是些糟心事了,学生哪怕想要报喜不报忧都难了。”
陈平安笑道:“我是山主,你是宗主,说来说去,我至多是听了糟心,真正需要操心的还是崔宗主。”
崔宗主目瞪口呆,不该来的,不该来的,先生与大师姐,竟然都开始翻脸不认人了,下宗难道就不是自家人吗?!
陈平安说道:“那艘突然冒出来的丙丁剑舟,到底归谁,照规矩,好像还需要去霁色峰祖师堂商讨过后才有定论?”
崔东山无精打采,低头拿袖子摩挲着椅把手,有气无力道:“那学生就有事说事了,首先,云岩国京城外的鱼鳞渡,起了一场山上冲突,几个炼气士跟一拨江湖武夫大打出手,差点闹出人命,已经开始打糊涂官司了。云岩国皇帝又是个捣浆糊的,不愿揽事,官司就推到了祖师堂那边,好巧不巧,那座临时组建的祖师堂内部,也吵了一大架,道号焠掌的李拔,作为东海水君府全权住持大渎开凿事务的话事人,约莫是在京城听见了几句不中听的言语,小题大做,非要对方认个错,把话收回去,结果碰到几个头硬腰杆硬嘴更硬的主儿,你李拔境界高,打杀了他们可以,道歉那是没有的,想都别想。我当然想要秉公处事,也是这么做的,按着那几个人的脑袋道了歉,结果就是那两方各有后台背景的山上势力,全部撂挑子了,两个山上道场,以及几个大渎沿途的山下小国,都不干了。再加上鱼鳞渡那两拨差点打出脑浆子的,反正尽是些不让人省心的货色。”
王朱当时豪掷一万五千颗谷雨钱给崔东山,差点当场把崔宗主给砸晕了。
咫尺物是一件螭龙盘踞青瓷的笔洗,她当时没说何时归还此物,崔东山就当是附带的添头了,还什么还。
陈平安说道:“可以说真正的糟心事了。”
崔东山重重叹了口气,一拍椅把手,怒气冲冲道:“就在前不久,已经破土动工的数截大渎河段,几乎同时冒出了几个出手狠辣且神出鬼没的搅局者,其中一位练气士,每次都是往人满为患的河道那边,全是桐叶洲中部几个没有地仙坐镇的小国,哪里经得起这么打砸,可谓死伤惨重。砸下数张杀力巨大的符箓就跑路,此外四个,就像身份不明的山泽野修,一边远离大渎河段,一边潜行伺机而动,一出手就是大开杀戒,而且专杀那些大王朝藩属国的将相公卿和小山头的练气士,短短几天之内,做完这些就立即收手,只出手一次就彻底销声匿迹了,还没有忘记张贴榜文,扬言这就是你们胆敢妄自开凿大渎、坏我桐叶洲一洲气运的下场,此外榜文上边,还有些栽赃嫁祸泼脏水的内容,无非是说……有私心,是为了同时讨好大泉女帝和太平山黄庭,以及蒲山黄衣芸,尤其是念着同乡之谊,试图讨好那位东海水君王朱,做了幕后买卖的,作为青萍剑宗在桐叶洲立足的报酬,就要将一洲中部山运悉数裹挟入大渎之水,白白送给东海,故而是以剥削半洲气运而肥一水府的阴险勾当,等到大渎开凿成功通海,再后悔就为时已晚了。”
陈平安皱眉不语。
倒不是在乎这些无中生有的中伤内容,而是这拨如兔起再鹘落消失的练气士,行事一点都不莽撞,而是很有布局,环环相扣,关键是对方肯定还留有后手。
陈平安问道:“既定的大渎沿途各国,近期有无瘟疫发生?”
崔东山点点头,“有了,还不止一地,不过学生已经请了中土医家几位高人出马,暂时控制住了瘟疫,才没有蔓延开来。”
陈平安问道:“书院那边?”
崔东山说道:“天目书院副山长温煜,已经身在云岩国京城主持大局了。”
陈平安稍微松了口气。
崔东山有了点笑容,“温山长真是雷厉风行,竟然擅自行事,与文庙先斩后奏,直接喊上钟魁,亲自走了一趟酆都,找到了其中一个瘟疫源头,再循着蛛丝马迹,最终被返回阳间的温煜,找到其中一个饲养‘瘟神’的妖族地仙修士,当场打杀,再将那尊被迫行事的‘瘟神’暂时拘押在了书院。温煜不知道用上了什么手段,竟然能够再以那头妖族的身份,联系到了其余两个共犯,一并收拾掉了。现在只说台面上的,就剩下两个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其中一个,不是未能逃回蛮荒的妖族修士,而是桐叶洲本土人族修士,据说他死不悔改,理由是桐叶洲之所以遭此大劫,是因为剑气长城未能守住倒悬山通道、以及文庙圣贤坐视不管的缘故。”
崔东山似乎不愿多聊此事,继续说道:“第一拨赶过去查探此事的练气士,我们青萍剑宗这边,就派出了米裕、邢云和柳水三位剑修,太平山那边有放弃闭关的山主黄庭,还带上了道号龙门的仙人境果然,东海水府那边,则有鬼仙黄幔和武夫溪蛮,至于其余各方势力,加上薛怀带队的蒲山云草堂,大泉王朝一众皇家供奉等,总计有隐匿行踪的八支队伍,沿着那条大渎一线,各自选择一处落脚,然后就是各司其职,开展一场比拼双方耐心……还有运气的守株待兔。”
于玄揪着胡须,“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守株待兔,确是没法子的法子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可如果对方就此收手,麻烦就大了。只说人心涣散,又该如何聚拢?再加上那些拦不住的流言蜚语,你们青萍剑宗,再加上落魄山,在那桐叶洲的名声,一个不小心,可就要一塌糊涂了。”
不说那些隶属于临时祖师堂的各路修士疲于奔命,效果甚微不说,更重要是那些小国,朝野上下,提心吊胆,毕竟这可不算什么“一有风吹草动就如何”的事情了,是会死人的。所以绝大部分大渎沿途一下子就停工了,只有像大泉姚氏这样的大国,还有玉圭宗和青萍剑宗这样的宗字头大仙府,依旧按部就班开凿大渎。
陈平安望向崔东山,崔东山咧嘴一笑,“我那个藏在蒲山的分身,既然闲着也是闲着,如今就在当诱饵,至于幕后布局者是否咬钩,就看那主谋或是得力的帮凶,敢不敢杀一个青萍剑宗嫡传剑修的龙门境少年天才,来凭此立威、一战成名了。”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说道:“继续。”
崔东山说道:“让高人算了一卦,粗略推衍出几个对方可能会出现的地点,这厮总算被逮了个正着,因为当时太平山黄庭离得不远,她一得到消息,就立即御剑赶去,追上了!”
陈平安皱眉道:“黄庭都没有成功将其截杀?”
如果杀掉了,崔东山就不用说这么多了。
崔东山双手搓脸,无奈道:“对方其实隐蔽足够好了,可惜碰到了黄庭,黄庭从不拖泥带水,对方挨了一剑,受伤不轻,可还是被那厮跑掉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
身为太平山宗主的黄庭,她不但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别忘了,黄庭的福缘之好,公认冠绝一洲。
她赶得及,追得上那位极有可能是主谋的妖族修士,本身就是一种证明,可是对方最终逃脱了,何尝不是一种证明。
所以这比已经仙人境的米裕追上再出剑,被对方身负重伤却侥幸逃脱,其实更棘手。
少年容貌的邢云,老妪姿态的柳水,两位第一次踏足浩然天下的剑气长城本土剑修,本来邢云已经有了个新身份,以青萍剑宗记名供奉的身份,兼任风鸢渡船的新管事。只因为突然冒出这么些四处乱窜的妖族,第一次做事,就是换个地方杀妖。唯一问题,在于他们未必有机会看见那个、或是几个妖族修士。
崔东山说道:“这头已经确认是妖族身份的畜生,在被黄庭追上之前,曾经公开扬言,以后大渎沿途,只要哪里有尘土飞扬,就会吃他一记符箓。”
陈平安问道:“这头妖族是那种精通遁法、擅长逃命的上五境符箓修士?”
崔东山摇头道:“听黄庭说,好像只是个元婴境。但是确实精通五行遁法,一手符箓,更是层出不穷,被这家伙搭配着用,眼花缭乱。那场不足半刻钟的追杀,黄庭其实出剑次数不少,可真正落在妖族身上的,却只有那么一剑,而那还是黄庭事后与我自称是‘凭借本能乱砍一剑碰碰运气’。”
崔东山加重语气道:“所以这头妖族,极为擅长符箓。”
于玄开口问道:“崔宗主,有无符箓残渣?”
崔东山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瓷罐,小心翼翼将符箓灰烬倒在桌上。
说实话,如果于玄不在山中,崔东山就只好请先生去请先生的先生再请于老神仙从璀璨星河“下凡”一趟了。
于玄抬了抬袖子,伸出手指捻动些许符纸残渣,双指轻轻搓了搓,蓦然间一抖袖子,空中便出现了一点金光,然后由点成线,由线及面,一条条细微金光延伸开来,依次“生发”出一张金色材质的完整符箓。
就在“成符”的刹那之间,那张符箓便要轰然炸开,宛如一张只等这一刻的“符中符”。
可惜这张符箓碰到了符箓于玄。
于玄早已同时画符,用以拘押此符,出现无数条崩裂细痕的那张符箓,在空中飘晃不已,摇摇欲坠。
于玄凝视片刻,很快就得出一个好坏参半的结论,“不是任何一种被记录在册的大符,两千二百余条符线,糙是糙了点,但是意思不小,看得出来,极有可能是这头妖族修士亲手绘制的‘首创’,故而还在摸索过程当中,未能大成,否则哪怕我早有准备,以符镇符,只说符胆处蕴藏道痕,肯定就被毁尸灭迹了,但是能够画出这道新符的修士,造诣极高,而且路子很野,奇思妙想,好几个点子,称得上是敢想前人所未想,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是好苗子,真是修行符箓的好苗子。它如果长久躲藏在桐叶洲,必然是个不小的隐患。”
于玄继续说道:“黄庭猜测不错,境界是元婴境可能性最大,玉璞境的可能性,不能说全然没有,但是可能性极小了。”
陈平安突然说道:“可不可能只是金丹境。”
于玄右手重新捻住那张符箓,左手掐指一算,片刻之后,终于支撑不住的那张旧符箓砰然碎裂,于玄点头道:“真有可能,金丹元婴,五五之间。”
崔东山揉着下巴,说道:“多半是金丹了。”
万一被这头妖族修士在逃亡途中跻身了元婴,甚至是再顺势闭关一场,就变成了玉璞?
金丹尚且如此棘手,如果被对方再跨过一个大台阶,由地仙跻身上五境,后果不堪设想。
于玄问道:“崔宗主,就只有这些符箓残渣?”
崔东山点头道:“这还是黄庭碰运气才找到的。”
于玄惋惜道:“可惜了。若是完整符箓,哪怕是剩下半张都好说,如今单凭符箓的些许残渣,顺藤摸瓜,找出一条确切线索,是痴心妄想了,连老夫都做不到。对方画符的手脚很干净,好像一开始就防了一手。用了……好家伙,还不止是一张替身符,以替身画替身符,再画符中符……这厮心眼真多,棘手,确实棘手。”
突然发现不少人都在看自己,陈平安气笑道:“看我作甚,要看也是看周首席,这厮分明是学到了姜老宗主流窜犯案的精髓。”
门口那个临时起意赶来凑热闹、见高人的周首席,停下脚步,满脸无辜神色,啊了一声,这也能怨着自己?
白也,虽非剑修,却是姜尚真心中的真正剑仙。
于老神仙的丰厚家底,更是让姜尚真自叹不如。于玄思量片刻,捻须说道:“实在不行,老夫亲自走一趟桐叶洲,待上个把月的光阴,看看能否会一会这个符箓道上的后起之秀。再多时日也不现实了,毕竟老夫还需要帮忙盯着天外青道轨迹一事,不宜过多分身分心。”
没人开口说一些什么大材小用的客气话。
姜尚真笑道:“那我也跟着于老神仙返乡一趟,学一学黄庭,碰碰运气。”
但是陈平安却说道:“于前辈不宜留下心神替身在星河,而以真身赶赴桐叶洲,可能他就在等这个机会。”
崔东山点头道:“确实如此。”
陈平安说道:“于前辈不必理会此事,我们会争取早点解决掉这个隐患。姜尚真先回,等晚辈处理完私事,就去桐叶洲。”
于玄没有任何矫情,点点头,唏嘘不已,“为人做事都不易,百年成之不足,一旦败之有余。别气馁就是了,守得云开见月明,相信总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候。”
崔东山咳嗽几声,“先生,要聊的事情就是这么几件,我先撤了,车舟劳顿,得缓缓,休息休息。”
陈平安点点头,以心声说道:“休息过后,你喊上姜尚真,立即走一趟藕花福地那两处,分头行事,可以多喊上点人。近期我会让姜尚真和谢狗带着梧桐伞去往桐叶洲。”
崔东山脚步不停,以心声问道:“先生是担心那两处地方也有谁潜伏已久,暗中捣乱?照理说,不管是谁,都会对老观主礼敬几分的。”
既然是不管是谁,那么这其中就包括周密了。
确实,不管是谁,都不愿意主动招惹碧霄洞主。
陈平安微微低头,眼神晦暗不明,淡然说道:“不是些兴风作浪的涸泽之蛇,就是早有掌故明说了个道理,老禾不早杀余种秽良田。”
崔东山闻言缓步,眼神复杂,欲言又止,甚至是转头望向了自家先生。
陈平安视线上挑,说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是个老理,与其断断续续隔三岔五来上一出,还不如一股脑都冒出来晒个太阳好了。我们心知肚明,目前这些祸事,桐叶洲那边也好,藏在福地那边的也罢,当然都是揪心至极的坏事,但是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视为转折点,当一事转至谷底,再往上走就是好事。”
崔东山轻轻点头再转头,摔着两只雪白袖子大步离去。
见那大白鹅都走了,陈灵均壮起胆子,站起身试探性问道:“山主老爷,不如我送送崔宗主。”
陈平安刚要点头,于玄笑道:“景清道友,才见面就走,不合适不合适,不如留下陪老夫多聊几句闲天。”
陈灵均才抬起屁股,闻言便张大嘴巴,轻轻放下屁股,如果不是山主老爷就坐在屋内,陈灵均只会更加如坐针毡,火烧屁股!
坐回椅子的青衣小童两眼放空,怔怔无言,于老神仙到底是咋回事嘛,非要逮住自己不放。
白也看了眼青衣小童。
陈灵均便有几分心虚。
先前谁都没告诉他这个虎头帽少年是谁,当时陈大爷就没能管住嘴,在路上遇见了结伴而行的一高一低,陈灵均觉得有趣,哈哈大笑,双手叉腰询问君倩先生是不是又收徒弟了。
陈灵均见君倩先生只是笑着不说话,眼神中好像充满了鼓励和认可……
陈灵均便打量着模样清秀的少年郎,老气横秋赞叹了一句,好好好,我就说那个叫郑又乾的孩子,不孬,以后出息不小,眼前这位小兄弟,姓甚名甚,一看就是个根骨清奇的修道胚子,不孬,还是不孬,君倩先生双喜临门,可喜可贺,不晓得这位小兄弟喝不喝得酒,若是能喝,正好与你师父一起,咱哥仨一起去我宅子那边喝顿早酒去……
君倩笑道他叫白也,不孬是肯定不孬了,不过却不是我的什么弟子,是好友。
陈灵均一时语噎,同样的亏绝对不吃第二次!同样的错误绝不再犯!所以坚决不让少年改个名字了。
反而赶忙不再双手叉腰,青衣小童神色肃穆沉重,再以心声询问君倩先生,哪个白也啊?
君倩笑道就是你以为的那个白也。
陈灵均熟门熟路,这就叫熟能生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扶住额头,身形一个晃荡,念念有词,这顿早酒喝的,都找不着东南西北了……再行云流水转过身去,晃晃悠悠走出几步,先箭步再飞奔,眨眼功夫,青衣小童转瞬间就消失无踪了。
在那之后,周首席上山之前,陈灵均就一直躲在宅子里边,美其名曰闭门思过,修个关门禅。
崔东山走出宅子后,想了想,先生说得是对的。
一场苦等再苦等,终于等到了。
崔东山长呼出一口气,一个蹦跳起身前冲,呼呼喝喝,拳打脚,脚踢拳,两只袖子噼里啪啦,打了一套拳法。
先生陈平安是这样的心境,学生崔东山何尝不是如此。
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按照这个说法,确实勉强可以将一连串的险恶风波,视为下一件好事的征兆和开头。
但是在这之间,上山和下宗,都必须揪心耗神和劳心劳力就是了。
崔东山没有走回自己的宅子,而且身形一掠,再翻墙去了那栋搁放梧桐伞的庭院。
坐在台阶那边好像等人,抬起五指,掐指算卦,时不时抬起另外那只袖子晃几下。
崔东山百无聊赖,打着哈欠,终于等来了两人,走了一趟湖山派的刘羡阳和顾璨。
客套寒暄都免了,崔东山一抖袖子,起了座金光画圆的剑阵,从袖中摸出一卷画轴,压低嗓音道:“这幅画像,出自桐叶洲女冠黄庭之手,画了一头作乱妖族,不过最大可能,就只是一张替身符的化身容貌,刘大哥,意下如何?怎么讲?没二话,我都听刘大哥的!”
刘羡阳伸过手,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
崔东山递过去画轴,却不松手,“会不会打草惊蛇?”
刘羡阳嗤笑道:“崔老弟这话说得不对,亲眼瞧见了蛇,哪来的打草惊蛇,打蛇惊草?别磨蹭了,赶紧松手,先给一棍,打不打得中七寸,等老子打了再说。”
“刘大哥,境界身份一高,胆识气魄就愈发了不得,不愧是当宗主的人了,老霸气了!”
“自家兄弟,少拍马屁,崔宗主给本宗主闪一边去。”
崔东山立即双脚并拢,一个横向蹦跳,“小弟得令!”
刘羡阳转头望向顾璨,压低嗓音说道:“鼻涕虫,如果陈平安来阻拦,你记得帮忙挡下,劝他别多管闲事……”
顾璨已经说道:“他没来,只是瞥了这边一眼,就带着于玄散步去山顶了。”
刘羡阳痛心疾首,直接开骂了,“没良心的东西!”
崔东山怒道:“咱俩都是当宗主的人,平起平坐的,刘大哥,你要是这么说,老弟我可就不乐意了啊!”
刘羡阳抖开画卷,让其悬空,再大手一挥,示意崔东山一边凉快去。
大白鹅又是一个横向蹦跳。
刘羡阳只是看了一眼画像修士,便开始收敛心神,闭眼如打瞌睡。
崔东山不敢打搅刘羡阳的这场……梦中问剑,只是咧嘴而笑,直勾勾望向顾璨。
顾璨报以礼节性微笑。
崔东山以心声说道:“说实话,别人对你观感如何不清楚,至少我跟裴钱都不讨厌你。”
顾璨点头笑道:“好说。”
崔东山搓手道:“既然你也不讨厌我,相互间都瞧着顺眼,那不如咱俩……”
顾璨直截了当说道:“没门。”
崔东山瞪眼道:“好歹听听看我说什么再拒绝啊。”
顾璨说道:“若是外人,我自会在门外陪外人多聊几句。”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赞叹道:“这话说得漂亮!”
顾璨犹豫了一下,与这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作揖致谢,却没有说一个字。
崔东山笑容灿烂,作揖还了一礼。
他们都是顶聪明的人,又都是陈平安最亲近的人,那就尽在不言中。
陈平安带着于玄,走到了集灵峰的山巅,昔年山神庙稍作修缮,就成了一座殿阁模样的古朴建筑,不过暂时没有悬挂任何匾额。
顺着老真人的视线,陈平安笑道:“本来想好了匾额名字,就两个字,从右到左看,就是观道,从左到右读,就是道观。”
于玄眼睛一亮,好想法!好像整座浩然天下,山头仙府都无此匾额?
陈平安见机不妙,只好说道:“事先说好,前辈可别窃取晚辈的想法啊。”
于玄思量片刻,笑道:“剽窃肯定不会,我没那厚脸皮,买,与你买如何?借与你的那五百颗金精铜钱,不收任何利息?”
陈平安只是摇头,“不成。”
于玄叹息一声,只得悻悻然作罢。陈平安是儒家弟子,不好在山顶悬挂这二字匾额,毕竟会整得跟一位授箓道士似的,可自己桃符山填金峰拿来用,岂不是正好?!
陈平安等了等,不曾想老真人半点坚持己见的架势都没有,哪有买卖才开始谈就黄了的道理,于是陈平安就开始迂回一二,“前辈,价格一事,其实是好商量的。”
“免谈。老夫又不是个傻子,难不成花五百颗金精铜钱,就只是买两个字?柳道醇这种嫌钱多的冤大头,毕竟罕见。”
于玄笑着摆摆手,沉默许久,轻声道:“陈山主,打铁还需自身硬,做事最怕有心无力。”
陈平安说道:“晚辈已经在闭关了。”
于玄又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两次闭关破境失败,可不是什么小事啊,陈山主一定要谋而后动,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陈平安嗯了一声。
突然间回过神,老真人问道:“什么?你已经在闭关了?!”
陈平安笑道:“不敢瞒骗前辈。”
于玄也顾不得什么山上忌讳了,忙不迭好奇追问道:“你得说清楚,是手头宽裕了,在老夫来之前,就已经凑齐了一千五百颗金精铜钱,开始炼剑?还是……一般意义上的闭关?”
陈平安坦诚答道:“不是炼剑,而是闭关。”
于玄一跺脚,满脸无奈道:“好小子!这就已经处于闭关境地了?这要是出了丁点儿纰漏,老秀才不得骂我半死啊!”
陈平安无奈道:“我又不能未卜先知,哪里猜得到于前辈会走这趟落魄山。”
于玄深呼吸一口气,屏气凝神,重重一跺脚,摊手再掐诀道:“预祝此地山主,闭关顺风顺水。”
片刻之后,于玄竟是愣了愣,“陈平安,你这闭关,是不是过于玄乎了点?能不能说道说道?我可以隔绝天地,私底下聊。”
陈平安笑道:“若是成功了,再请前辈喝酒,现在就不谈了。”
于玄点头道:“也好,也好!”
当下老真人恨不得有什么吉言吉语都竹筒倒豆子一并说了。
陈平安单手撑在白玉栏杆上,笑问道:“于前辈,我可就随意些了。”
于玄率先坐在栏杆上,“都随意。”
陈平安翻身落座,取出一枚朱红酒葫芦,问道:“老真人,可知浩然九洲众多仙府,当下有没有那种愿意出售的斩龙台,大小无所谓,有就行。只要肯卖,尽管开价。”
于玄摇头道:“这玩意儿,可买不着。兜兜转转,一经现世,几乎都被大宗门垄断了,哪怕不是剑道宗门,都得当传家宝小心藏好,用不着,过过眼瘾也好。”
陈平安本来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听到山上人缘极好的老真人都是这么说,就彻底没有那个捡漏的念头了。
于玄说道:“回头我跟几个山上朋友打声招呼,帮忙看看蛮荒天下有没有这种好东西。”
陈平安喝了一口大酒,道了一声谢,又仰头灌了一口酒,笑道:“以前在家乡这边,倒不是那么稀罕。就是我那会儿不识货,稍微有点钱,就拿来买山头了。年少无知,眼窝子浅,总觉得不长脚的物件,田啊地啊宅子屋舍什么的,最安稳。”
于玄以心声笑道:“只有一事,万分好奇。”
陈平安问道:“老真人是好奇当年小镇气运流转的规矩所在?”
于玄捻须点头,“可不是。”
陈平安说道:“我曾经在城头问过崔师兄,后来还问过陆沉,是差不多的答案,都说因为不清楚最根本的那几条脉络,所以就无从推演追求真相了。”
于玄微笑道:“不这样,青童天君如何借雾生花,瞒天过海。”
陈平安笑出声,收起那枚当酒壶的养剑葫,手腕一拧,多出旱烟杆,动作娴熟,很快就开始吞云吐雾。
于玄讶异道:“好这一口?”
陈平安笑道:“跟喝酒一样,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
陈平安那两把本命飞剑,笼中雀的炼剑之法,很简单,又很难,就是“吃”斩龙石,这也能算是什么“捷径”?
斩龙石一物,比金精铜钱还要稀罕,当真是剑修用掉一点就少一点的,都别说什么有价无市了,直接就是无价。
小镇当地百姓俗称龙脊山,就储藏着一大片斩龙台,但是大骊户部记录却是甲六山,在大骊宋氏历史上,在春徽年间将其封禁。
远古天庭两座行刑台之一的斩龙台,被某位登天剑修一剑斩碎,散落人间,其中最大的两座“山崖”,分别位于后来的宝瓶洲和剑气长城,前者便是大骊命名为甲六山、又被吕喦称之为古名真隐、天鼻等的龙脊山那片石崖。
龙脊山那片斩龙崖,当年按照三方约定,最早是被风雪庙和真武山双方对半分,大骊宋氏可以帮忙封山和开采,后来大骊王朝临时变卦,让开宗立派的首席供奉阮邛分了一杯羹,因为龙泉剑宗所占比例不大,再加上阮邛的身份、口碑摆在那里,尤其风雪庙还是阮邛的娘家人,何况当年国师崔瀺亲自走了趟真武山,所以真武山那边,哪怕有些不情愿,也只能认命了。不过最快用完斩龙台份额的,却是风雪庙,这么多年以来,只是派遣两位上了岁数的剑修在那边结茅修行,象征性看守山头而已。
之后就是阮邛那一份,也紧随其后,“不翼而飞”了。
但是风雪庙那位貌若稚童的兵家祖师,得了一道远古剑术,关键是剑术奇高,门槛却不高,地仙剑修就可修行这条剑脉。
而阮邛也得到了一门失传万年之久的铸剑术。
刘羡阳返乡之后,就常去那边晃荡,说是巡视自家那片山头地界,眼神瞄来瞄去的,却是真武山那边的石崖,故而次数多了,就防贼一般防着刘羡阳,每次进山,真武山都会有修士贴身跟随这位龙泉剑宗的宗主高徒。
所以陈平安这次返乡,就没对那座龙脊山动任何心思,哪怕前不久还当了大骊新任国师,对于真武山那边仅剩斩龙台,想都不去想,提更不会提。
当年在剑气长城的城头,陈平安陆续结丹、元婴和玉璞,飞剑数量连跨台阶,十万,二十万,四十万。
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陈平安提升境界,再就是“吃”金精铜钱,这条捷径,相对于吃斩龙石,相对,就真的只是相对容易些。
炼化一千五百颗金精铜钱,融入那条已有雏形的光阴长河,大致估算,一把井口月可以分化的飞剑数目,保守估计,有希望达到八十万,如果再乐观一点,说不定可以多达百万把。
但是这种炼剑,是极其稳当的,可是陈平安此次闭关,却是让他如同重返避暑行宫的殚精竭虑,每个细节都要反复权衡,一步都不敢踏错!
于玄难得如此犹豫再三,一挥袖子造就出一座符箓大阵,“实在是心痒,闭关一事,你小子与我说个大概即可,说说看,如你这般的闭关法子,我活了这么大把岁数了,依旧是闻所未闻。哪有真身在外逛荡就能闭关的修道之人,关键还是地仙跻身玉璞这个大门槛,记得我当年闭关,都不敢如此托大。何况你先前还失败了两次?”
陈平安只得说了个大概,“北斗注死,亦可延寿,契合道人心死才可活来之意。于是我在真身之外,设置了九个符箓分身,七显二隐,全部放在宝瓶洲半山腰之下。至于我这真身,化名陈迹,在一处乡野之地,当个开馆蒙学的教书先生。”
于玄静待下文,结果这小子竟然止住话头了,“没啦?”
陈平安无奈道:“前辈自己让晚辈说个大概。”
于玄学那老秀才唉了一声,伸手抓住陈平安的胳膊,“这也太敷衍了事,陈平安,稍微详细一点,给说道说道。”
这就叫求道心切!
与境界高低无关。
陈平安缓缓说道:“我家先生有‘天官’一说,礼记亦有喜、怒、哀、惧、爱、恶、欲在内的七情之说。七显分身,分别对应七情,二隐,分别负责撒网和收网,其中纯粹武夫,就是将一口纯粹真气‘显化’,尽可能趋于在自身小天地内‘道化’,收束心念,与佛家的止念,道家的心斋,都沾点边,另外一隐,是练气士,反其道行之,任由念头生发,越多越好,息息不停,打个比方,就是如花开遍野,灵感来自陆沉的大宗师篇,那句‘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不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其实也曾参考过佛家六欲说,结果发现这条路行不通,至于为何,涉及自家修行的大道根本,就不说了。至于那位杂家祖师爷之一,书写的贵生篇,先前我在密雪峰道场内,有过一番推演,好像不足以担任……船锚,又放弃了。最终还是选择了五毒说,在这其中,按照佛门说法,我就是又故意梁上架梁,头上放头了,属于自讨苦吃,故意给自己增添关隘的高度,过心关的难度。简单来说,就是要以心境作战场,用心魔杀心魔,杀贼如麻,筑造京观,不过堆积成山的累累白骨,都是自己而已。心魔可怕,到底有多可怕,我倒想见识见识。山上皆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就要看看,到底能高到何等地步。所以真身就闲下来了,才能跟前辈聊这些闲天。”
陈平安与持剑者同游天外的那一粒心神,不在此列,故而这又是一种宛如天地衔接、相互牵引的遥相呼应。
一粒粒心神附着在九张符箓分身之上,结成一座大阵,契合法天象地。
陈平安不惜用掉了九张符箓,其中还包括两张价值连城、有钱都买不着的青色符纸。
都属于一次性消耗品,除非封山,收起某具分身,否则符箓就会持续灵气流散,直到消耗殆尽,最终变成一张废纸。
“妙不可言,大开眼界!”
于玄捻须笑道:“劳烦陈道友,再细细道来,强行名之!”
陈平安神采奕奕,眉眼飞扬,拿起烟杆轻轻一磕白玉栏杆,有铿锵金石声。
将自己的那些想法和思路,与老真人娓娓道来。
一挥袖子,烟雾袅袅,变成了九幅画像,挂像即卦象。
何为七显?
落魄山竹楼青衫山主。主“哀”。
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主“喜”。
玉宣国摆摊道士吴镝。主“怒”。
大骊禺州境内,那座律宗寺庙内的中年文士。主“欲”。
游历青杏国再现身合欢山地界的背剑少年陈仁。主“惧”。
一个大渎南岸的小国京城秘书省内,有个不偷书只看书的梁上君子。主“爱”。
藕花福地的开天眼、观道者。主“恶”。
何为二隐?
作山中道人装束的金身境武夫。
大髯佩刀作游侠状的金丹地仙。
“这是第一层底色,属于以七情打地基。”
于玄微微颔首,“青衫山主,留在山中,七情主哀,哀莫大于心死,这与陈道友所谓唯有死去方可活来一说,是相契合的。”
“道友年幼家贫,喜读书而不得读书,如今求之而得,看书内容,听翻书声,闻书墨香,自然心生欢喜,从而生爱。”
“不近恶不知善,是为观道。”
“只是……”
陈平安听到这里,会心一笑,抬手指了指头,再指了指心口,接过话头,“只是……终究是以偏概全,但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于玄笑道:“第二层‘描金’手段呢?有请陈道友再言说。”
陈平安微笑点头,九幅画像由静转动,不同的场景,各有作为,各行其是。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前辈可能有所不知,我是在五月五这天出生。”
于玄一愣,恍然道:“道友要除五毒心?!”
蛮荒之行,与陆沉借取十四境,道心属于拔苗助长,陈平安当务之急,就是必须消除隐患。
在这件事上,陆沉不但事先提醒过,事后也一样有过提醒,陈平安必须承情。
先前在泼墨峰之巅,陆沉曾经为嫡传弟子曹溶泄露天机。
看似一场泼墨写意山水画,实则是细致到堪称极致的工笔。
陆沉曾与曹溶泄露天机,言语内容,佛道两教真意兼具。
道与之貌,天与之形。临摹山水之法,要先在画外捉住山水。捉的,正是需要降伏的心猿意马,是道人的心魔。
同样是在泼墨峰之巅,周楸和刘铁一行人离开丰乐镇,曾经见到另外一个缩地山河而至的陈平安,与那背剑的草鞋少年形象截然不同,是一个让他们觉得更符合心目中形象的年轻隐官。
年轻容貌,可谓玉树临风,满身道气,神态清灵,头戴金冠,穿青纱法袍,手捧白玉灵芝,脚踩蹑云履。
这就是作为大阵辅弼隐星之一的分身。
这个“陈平安”,专门负责暗中为武学境界不高的背剑少年护道一场。
那身跟陈平安平时截然不同的装束,不但“好看”,而且实用。
简单来说,除了以防万一,可以补缺“少年陈仁”,再就是打不过就跑得掉,不至于连累整座大阵功亏一篑,不会半途而废。
而这个年轻道人模样的陈平安,看上去比练气士还要练气士,实则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金身境武夫,而非金丹地仙。
陈平安不惜用上了一张青色符纸。
另外一张同样用掉青色符纸的分身,如陆沉所料,确实一个五大三粗的江湖莽夫,腰间佩刀,大髯游侠模样,是金丹境。
这还是陈平安受限于当下的元婴境,在符箓一道的造诣,相较于那些真正的符箓大家,也确实算不得如何高妙,原本两张价值连城的青符,换成符箓一脉的得道高真来画符,分别造就出一副元婴境和远游境武夫分身,都是完全有可能的。
佛家说“贪嗔痴慢疑”为五毒心,造作恶业,妨碍修行。故而不除五毒心,所谓禅定终是邪定,所修神通终非正法。
甚至就连修道之人的心魔,都是由此而来。
而陈平安的生日,恰好就是五月初五,属于山上山下约定成俗的五毒日。
历书有言月号正阳,时惟端午。故而浩然天下,各地风俗不同,却宗旨相同,孩子拴五色丝线,女子佩香囊,男人饮雄黄酒,匠人铸阳燧镜,与寺庙道观请纸贴符,或悬菖蒲艾草在门外,或挂神像驱邪避祟,求的,总之都是求一个家宅平安。
按照家乡小镇的一般说法,在这一天诞生的人,就是天生的扫把星,若是命薄,便会早早夭折,命硬便会克死身边所有人。
如果喜欢听老人说故事的,就会得到另外一个含义相近、稍有不同的说法,五月五这一天,曾是祭天祀神之日。就像一户人家的宅子,不宜位于庙与祠堂的后边,道理就在于人人烧香拜神磕头礼敬,那户人家的活人,受得起这份大礼?与此同理,生在五月五的孩子,又如何承受得起这份命?
当然,等到泥瓶巷那个孤儿渐渐长大,尤其是成为那个州城那边家喻户晓的西边群山大地主,老话和道理依旧不改,只是往往都会再添一句,是那孩子的爹娘懂规矩,晓得帮他们儿子早早起了一个好名字,平安,平平安安,名字越是土气,就越是能活人,同时寓意还好,这不才有了那个陈平安的后来造化,不但拿得起,还能留得住,“陈平安”这个名字,自然是有大功劳的。
陈平安凭借一座七显二隐的道教北斗阵法,遵循登山守一法,再以佛家手段消除五心。既是各自修道,又是自己为自己护道。
正如曹溶所说,少年大病第一是气高,因为血气方刚,易怒易嗔。
但是恰恰与天君曹溶所猜测的那个结果相反,背剑少年陈仁,是疑而非嗔,故而陆沉才说少年所背剑鞘,空无一物。
这种象征,正是寓意走出家乡的泥瓶巷少年,有过一种无比强烈的自我否定,导致心无定数、定理、定法,越来越自我怀疑。
陆沉见到的第一个“陈平安”,是裁玉山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
第二个,才是现身合欢山地界,脚穿草鞋的背剑少年“陈仁”。
这是陈平安在作一场回顾。
昔年陋巷少年,曾经走一步看一步,想得很远很多,小心翼翼打量着整个陌生的世界和世道,贪生怕死,敬畏皆由惊惧来。
故而是“疑”。
大骊王朝禺州境内,一座律宗寺庙,每天抄经、偶尔看云起人间的中年书生。
佛家有言修戒定慧灭贪嗔痴,而律宗公认持戒最严。
但是一个借宿古寺、每天粗茶淡饭的儒生,每天在抄写佛教经书之余,却会同时修习道门雷法,在那山巅凉亭,还会演练佛门密-宗一脉的真言。
消除的心,是什么心?
是“贪”。
玉宣国京城,道士吴镝,作为撒网之后的提网之人,与仇家杏花巷马氏可谓近在咫尺。
而且陈平安故意火上浇油,此分身本就是七情之怒,故而能够凭此一点一点砥砺道心。
这才是真正的“嗔”。
堂堂隐官,差点将整座正阳山拆解得七零八落的落魄山山主,迫使在边界立碑,
偏偏在与正阳山是近邻、极有可能沦为藩属山头的竹枝派,当一个每个月俸禄才几颗雪花钱的外门知客。
这是一种根本不屑流于表面、无所谓旁人知晓与否却发自内心的“慢”!
留在落魄山竹楼一楼既是休歇处、又是读书处的分身陈平安,负责搜集、记录、归档所有分身的一切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书桌上有八本册子,“书籍”厚薄不一、文字内容多寡各异。除了佛家禅宗、律宗、净土等诸脉,还有道教典籍的摘抄和心得,既有山水游记、地理志,涉及兵法、农家和阴阳家堪舆术等诸多“杂书”,更将全部分身在山下人间的一路人事与见闻,诸如此类,一一编订成书。如果将七显和辅弼二隐,总计九粒心神所附着的符纸分身,看作是在共同编撰一部书,那么留在山中竹楼的“陈平安”,既是总阅官,又是总纂官,属于编撰和批阅校书两不误。
是痴。
要将种种驳杂见识、学问,一一变成佛门所谓的善知识,要破无明障。
得知这些内幕和谋划,于玄大为叹服,啧啧称奇不已,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开口了。
于玄问了一句题外话,“如此兴师动众,当真只是为了破境,重返玉璞?”
陈平安说道:“既然北斗注死。那么有仇不报,我就不是我了。”
既然不是战场厮杀,属于私仇,那就更简单了,杀人还需诛心。
于玄沉默片刻,没有丝毫杀气,老真人甚至察觉不到身边“年轻道友”的半点杀心涟漪。
于玄收敛心神,问道:“还有第三层吗?”
“有。子曰君子道者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陈平安点头道:“还有至圣先师传下的六艺,加在一起刚好是九。用以调伏一颗道心,让真身不至于走火入魔。”
一幅幅画面上泄露了更多的天机。
道士吴镝摆摊算命,主要研究龙虎山道门科仪、辅以遍览儒家太常寺、祠祭署等典章制度,故而是君子六艺之“礼”。
知客陈旧,每逢钓鱼,就开始尝试以心算运筹,以术算之法为底色,深究商家和农家学问根祇。这就是六艺之“数”。
藏在秘书省藏书处的那位梁上君子,随身携带几本文庙借阅而来的古“文字”书,辅助群经、碑帖,专攻训诂,为“书”。
禺州寺庙内的中年文士,每天听着晨钟暮鼓,佛唱木鱼声,抄书时笔尖划在粗糙宣纸上,夜深人静听那泉水流淌入寺庙,云起风动松涛皆天籁,同时精研《云门大卷》与《咸池》,只要愿意竖耳倾听,人间何处不是宫商角徵羽?故而是六艺之“乐”。
身材魁梧的大髯男子,貌若武夫实则地仙,除了佩刀还背弓,只是真正的“矢矢相连若连珠箭”,却非背后的真弓,而是古之真人的连绵呼吸,这才是真正契合道法的“射”。
莲藕福地内,高居在天俯察地理,身为一座福地名义上的主人,安排人间,开辟道路,师出有名,故而是“御”。
于玄摇摇头,不是否定,不是不认可。
而是……老真人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
若只有些想法,确实奇思妙想,再让旁人觉得匪夷所思,可只要无法践行,行之有道,那依旧是花架子的空中阁楼,好看而已。
陈平安则不然,步步为营,环环相扣,无一分身不是陈平安自己,无一自己不合乎一部分本心,然后循着道路大步前行就是了!
于玄叹息复叹息,终于舍得开口言语,“目前只剩下君子道者三了,那草鞋少年是勇者不惧?竹楼青衫山主是知者不惑?满身道气的纯粹武夫,是那仁者不忧?”
陈平安摇头道:“一开始确实是这么设想的,但是思来想去,觉得如此一来,意思不大,就做了些改动。”
少年陈仁,边走边看兵法,配合堪舆术寻龙点穴,兼修阴阳家五行。当窑工学徒的岁月里,名副其实的进山“吃土”,很早就开始辨识土性。再孱弱再胆小,人终究要往前看,向前走。如此说来,就如于玄所猜测的,是“勇者不惧”,才合乎情理。
于玄想起一事,陈平安家乡小镇那边有牌坊楼,其中一面匾额,是当仁不让。
于玄捻须点头道:“明白了。”
不曾想陈平安摇头道:“前辈想错了。并非‘仁者不忧’,而是知者不惑。正因为知道了有些事,必须当仁不让,故而就可以知者不惑。”
于玄稍加咀嚼一番,便忍不住重重一拍膝盖道:“此解妙绝!”
于玄连连赞叹,“那么竹楼青衫陈平安不挪窝,坐镇山头,如军帐主帅,看似是为了追求一个知者不惑,实则不然,花果花果,学问无数,百花绚烂,如此知者不惑,正是为了仁者不忧!”
陈平安收起烟杆,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眼神炙热,“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那么学拳炼剑,求学修道,辛辛苦苦,终究得有个追求吧。”
所以这才是陈平安心目中真正的“勇者不惧”,落在了那个携带飞剑的纯粹武夫身上。
贫寒孤苦少年,在心爱女子那边,曾有豪言,三教祖师挡路,也要给我让道。
后来竹楼学拳,老人崔诚曾言,要教天下武夫见我拳法,只觉得苍天在上!
在那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年轻外乡人曾有心声,只被老大剑仙一人听了去。
于玄抬起头,笑问道:“道友,总不会还有第四层了吧?”
“有。”
陈平安双手笼袖,高高扬起头,眯眼笑道:“我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是剑修,当然需要练剑。比如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
都说万事只在开头难,有了开头万事就不难。利用两把本命飞剑的神通相互叠加,通过九个分身的眼见、耳闻和想象,去复刻,临帖和摹拓,将所有人的容貌眉眼,穿着,气态神色,声音语调,开口言语的字词句,一一记录在册,天象地理,人间山河,花草树木,各色建筑,美食佳肴,死物活物,儒释道诸子百家学问……再加上心湖内那座高楼的藏书,以及桐叶洲镇妖楼的那些梧桐叶,每一张梧桐叶,就是一座幻象天地。青同那是使用不当,空有境界罢了,可是只要落入陈平安之手……数以百万计的飞剑,符箓,以极其细微,扩充极其广袤,搭建极高远极厚实,成就虚与实,真与假。陈平安就可以在一条光阴长河之内,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只要被陈平安成功造就出第一座大道循环完整、有灵众生在此自然生发而不知晓何谓“一”的小千世界,只要有了一,还怕没有二三四?有了二三四,一旦造就出三千小千世界,不就能够最终成就一座大千世界?!
于玄心情复杂道:“难道还有第五层?”
陈平安点头道:“有,只要打造出第一座小千世界,就可以我与我周旋,自己与自己问拳而不自知,有望跻身武道第十一境。”
于玄问道:“可有第六层?”
陈平安微笑道:“前辈也太高看我了。”
于玄笑呵呵道:“我能不高看道友吗?”
老夫抬头看你小子,也不是一时半会了。
陈平安赶忙道歉一声,重新坐回栏杆上。
于玄沉默许久,自顾自说道:“不得不说一句,原来修道该如此。道者若此,是谓真人。”
陈平安欲言又止,好不容易闷出一句,“晚辈属于螺蛳壳里做道场,不得已为之,前辈不一样,是无需如此。”
于玄笑道:“怎么还骂上人了。”
骂我修行一路顺遂、从不为钱发愁?
陈平安眺望远方,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面带微笑道:“说句真心话,晚辈也想被人这么骂上一骂啊。”
年幼家贫,父母双亡,饥寒交迫,好读书而不得开蒙,偶然习得登山法,当过窑工学徒数年,十四岁练拳,十五学剑术。背井离乡,天高地阔,所见所闻光怪陆离,在外远游,行走江湖以诚待人,客子光阴居多,生平饮酒难一醉,返乡之日,惜哉剑术疏,拳法未大成。
一个黑衣小姑娘飞奔到山顶这边,于玄已经悄然撤掉符阵,小米粒见好人山主与那位老神仙好像在聊正事,就一个骤然停步,想着打道回府。
陈平安笑着招手道:“有事?”
小米粒小步跑向好人山主那边,又是一个停步直腰站定,怀捧绿竹杖,挠挠脸,“火烧眉毛嘞,景清不知咋回事,说要搬去小镇骑龙巷那边住几天,我问他好几遍,都没个缘由。”
陈平安忍住笑,板起脸说道:“十万火急,不可耽误。速去速回,再探再报。”
小米粒一跺脚,皱着疏淡微黄的眉头,使劲点头,神色严肃道:“得令!”
转身撒腿飞奔,原路折返,肩扛金扁担,手持行山杖,跑得跟车轱辘似的。
于玄捻须而笑,落魄山好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