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卢梭 本章:第二章-1

    第二章

    当我由于恐惧而计划逃跑的时候,心里有多么凄惨,但是在一旦实行这一计划的时候,心里反而觉得十分惬意。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就离开家乡,离开亲属,没有依靠,没有生活来源;学艺刚学了一半,还没掌握足以谋生的技能,就中途而辍,置身于没有任何出路的悲惨的穷困境遇中;在稚弱无知的年龄,面临着邪恶和绝望的种种诱惑,在比我以前所不能忍受的还要无情得多的压迫下,到很远的地方去接受苦恼、谬误和陷阱,接受奴役和死亡:这便是我当时要做的,也是我当时料到的前景。然而这跟我自己当时想象的情景又是多么迥然不同啊!我自以为已经获得了的独立是使我精神振奋的唯—一种心情。可以自由地支配我自己,做自己的主人了,于是我便以为什么都能做,什么都做得成,只要我一纵身就能腾空而起,在空中翱翔了。我可以安全稳妥地进入广阔的天地,那里,将充满我的丰功伟绩,每走一步我都会遇到豪华的宴会和财宝,碰到奇遇,遇到准备为我效劳的朋友和急于博得我的欢心的情人。我一出现,就可以囊括宇宙,但是,我并不想囊括整个宇宙,我要放弃一部分,因为我不需要那么多。我只要结交一些可爱的朋友就够了,其他的事我就不操心了。我不贪婪,我只要一个小小的范围,但这个小小范围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在那里我能够支配一切。一座宅第就是我最大的奢望,只要能做那里的领主和领主夫人的宠人,小姐的恋人,少爷的朋友,邻居的保护人,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再没有更多的要求。

    我期待着这个朴素的未来,我在城郊流浪了几天,住在我熟识的农人家里,他们对我的接待比城里人亲切得多。他们接待我,留我住,给我饭吃,他们对我实在太好了,真使我受之有愧。这也不能叫施舍,他们在接待中并没有摆出任何高高在上的倔傲神气。

    我到处漫游,到处乱跑,一直来到了距离日内瓦二里约的萨瓦境内龚非浓地方,那里的教区神父是德·彭维尔先生。这个在共和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名字,大大引起了我的兴趣。我真想看看“羹匙”贵族的后裔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于是我去拜访德·彭维尔先生:他亲切地接待了我,和我谈起日内瓦的异教以及圣母教会的权威,最后留我吃饭。我对于这样结束议论,又有什么话可说呢!因为我认为,在他那里吃得那样好,象他这样的神父至少可以和我们的牧师相等。我自信一定比德·彭维尔先生更有学问,尽管他是个贵族,但是,当时我一心一意要做一个好食客,就顾不得做一个好神学家了。他那弗朗基葡萄酒,我喝了觉得十分醇美,这种酒就能让他在辩论中取胜,所以我不好意思再把这样一位好主人逼得闭口无言。我让步了,至少我没有正面反驳。就我说话行事这样有分寸来看,有人会认为我虚伪,谁要果真这样,那可就错了。我不过是忠厚对人而已,这是确实的。奉承,或者更确切地说,迁就别人的意见,不见得总是恶习,尤其对于年轻人,它往往是一种美德。人家盛情招待我们,自然要对人家表示点情谊!对他退让并不是为了欺骗他,只是为了不使他扫兴,不以怨报德而已。德·彭维尔先生接见了我,很好地招待我,有意说服我,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呢?除了我个人所受的好处之外,对他任何好处也没确。当时我幼稚的心就是这样想的。我对这位和善的神父充满了感谢和尊敬之意。我觉得自己比他高一等,但是我不愿意拿这种优越感使他难堪,以此来报答他的款待。我这种行为丝毫没有伪善的动机,我一点也不想改变信仰;我不但不能这么快就产生这种改变信仰的想法,而且我一考虑到这点就感到厌恶,因此在一个很长的时期内,我对这种想法总是避而远之。我只是不肯叫那些有意使我改变信仰而表示好感的人不高兴,我愿以虚与委蛇的态度对待他们的美意,显出不那么胸有成竹的样儿,从而给他们一点获得成功的希望。我在这方面的错误,就象那些正经女人的故作媚态,她们有时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既不许给你什么,也不答应你什么,却会使你所希望的比她们到时候真能给你的东西要多得多。

    当然,理智、怜悯和爱惜体统,都会要求人们不但不能赞成我的愚蠢行为,而且还要把我送回家去,使我离开我正在走着的灭亡之路。这正是任何一个真正有德的人都会这样做的纯粹经验经验批判主义者阿芬那留斯和实用主义者詹姆,或者试图这样做的。然而,德·彭维尔先生虽然是个好人,却一定不是个有德的人;相反,他是一位除了拜圣像和作祈祷的德行以外,不知道还有别的美德的信仰者。他是这样一种传教士:为了信仰上的利益,除了写些小册子诋毁日内瓦的牧师们而外,再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了。他根本不想把我送回家去,反而利用我那种远离家乡的念头,使我处于纵然有意回家也无法再回去的境地。总之,我可以断言:他让我走的道路是,死于穷困或者变成一个无赖。然而他所看到的决不是这方面,他只看到把一个灵魂从异教中抢救出来,把它交还给天主教会。只要我去参加弥撒,至于做个正直人或是做个无赖汉,那算得了什么呢?再说,不要认为这种想法是天主教徒所独有的,凡是只讲教义的宗教都有这种想法,那儿最根本的是信仰而不是行为。

    德·彭维尔先生对我说:“上帝在召唤你,你到安讷西去吧!你在那里可以见到一位非常仁慈的善心的夫人,她由于国王的恩惠,不仅自己摆脱了谬误,还可以把别人的灵魂从谬误中拯救出来。”这指的是最近皈依天主教的华伦夫人,实际上神父们迫使她和任何跑来出卖自己信仰的坏蛋分享撒丁王给她的一笔两千法郎的年金。我居然需要一位非常仁慈的善心夫人的帮助,这使我感到十分羞辱。我很欢迎有人供给我日常所需,但是我不接受任何人的施舍,而且一个虔诚的女信徒对我也没有多大吸引力。然而,一方面由于德·彭维尔先生的催促和那饥饿的熬煎,另一方面,我觉得去做一次旅行,有了一个目标,倒也不错,因此;虽然心里有点不自在,却也下了动身到安讷西去的决心。本来一天的功夫就可以顺利到达,但我不慌不忙,一共走了三天。每逢看到路旁的庄园宅第,我就去寻找奇遇,好象准有什么奇遇在等着我。我既不敢进入宅第,也不敢去敲门,因为我一向是非常腼腆的。但是我在最漂亮的窗户下面唱歌,使我十分惊讶的是,我唱了那么久,连肺都唱疼了,却没有见到贵妇人,也没有见到小姐被我的优美的歌声或绝妙的歌词吸引出来,因为我所会的歌曲都是很精彩的,是我跟伙伴们学来的,而且我唱得也相当精彩。

    我终于到达了安讷西,见到了华伦夫人。我一生中的这个时期决定了我的性格,我绝不能轻轻地略过不谈。那时我已经十六岁半。我虽然不能说是一个美少年,但是我那小小的身材却很匀称,腿脚纤小玲珑,神态洒脱,容貌清秀,嘴小而可爱,乌黑的眉毛和头发,一双小而微陷的眼睛有力地放射出热血中烧的光芒。然而遗憾的是我当时对于这一切丝毫没有理会,而且我从来也未曾想到过我的风采,只是在以后我已不能拿它取得好处的时候才想到过一下。因此我除了因年龄关系而胆怯以外,同时还因为天生多情而胆怯,我总是怕自己使别人不痛快。此外,虽然我的知识已经相当丰富,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世面,对社交方面的礼节习惯完全不懂,我的知识不但不能弥补我的短处,反而使我越发感觉到自己在这方面的缺陷,因此更加胆怯了。

    由于担心自己的拜访得不到华伦夫人的垂青,我便采用了别的有利的方法。我以演说家的手法写了一封文词华丽的信,在信上把书中看到的名句和小徒弟的日常用语组合在一起,为了博得华伦夫人的好感,我施展了我所有的才华。我把德·彭维尔先生的信封在我的信里部表现;宇宙是无限的,有无数的世界在形成、发展和消灭。,然后带着惶恐的心情进行这次非同小可的拜谒。当时正逢华伦夫人不在家,人们对我说她刚刚出门到教堂去了。这是一七二八年举行圣枝议式的日子。我跑着赶上前去:我看到了她,追上了她,和她谈了话……我想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地方。此后我曾多少次把我的眼泪洒在这个地方,用我的热吻吻这个地方啊。哎!我真想用金栏杆把这块幸福的地方围起来,使全世界的人都来瞻仰它!谁尊重人类得救的纪念物,谁就该跪拜前进到该纪念物的跟前。

    她的住宅后面,有一条走道,右边有一条小溪把房舍和花园隔开,左边是院墙,有一个便门通向方济各会的教堂。华伦夫人正要进入这道门的时候,听到我的声音便转过头来。这一刹那,我真不知惊讶到了什么程度!我本来以为她一定是个面目可憎、老态龙钟的丑老婆子,我认为德·彭维尔先生说的善心的太太只能是这个样子;然而我现在所见到的却是一个风韵十足的面庞,一双柔情美丽的大蓝眼睛,光彩闪耀的肤色。动人心魄的胸部的轮廓——我这新入教的年轻信徒,一眼便把她完全看遍了。我立刻被她俘虏了。毫无疑问,用这样的传教士来传教,一定会把人领进教堂的。我用哆哆嗦嗦的手把信递给她,她笑盈盈地接过去拆开,在德·彭维尔先生的信上瞥了一眼,就来看我写的信,并且从头看到尾,如果不是她的仆人告诉她到了进教堂的时候,恐怕她还要看一遍。她对我说:“哎,孩子,”她的声音使我战慄,“你这样年轻就到处飘泊,实在太可惜了。”她不等我回答又接着说;“到家里去等我吧,叫他们给你预备早饭,弥撒以后我就来和你谈谈。”

    路易丝·爱丽欧诺尔·德·华伦是伏沃州佛威市的古老贵族拉图尔·德·比勒家的小姐。她很年轻的时候就和洛桑市罗华家的威拉尔丹先生的长子华伦先生结婚,婚后没有生养子女。由于这桩婚姻不太美满,又受了些家庭纠纷的烦恼,华伦夫人就趁维克多-亚梅德玉到艾维安来的机会,渡过湖去,拜伏于这位国王的膝下;就这样,由于一时的轻率,她抛弃了她的丈夫、她的家庭和她的故乡。她的轻率和我很相似,并且也常常因此而非常懊悔。这位喜欢装做是热心肠的天主教徒的国王便把华伦夫人收留在他的庇护之下,并且给她一千五百皮埃蒙特银币的年金。从一位并不好挥霍的国王手中拿出这样一笔款子,也算是很可观的了。然而,当他得知有人认为他这样收留华伦夫人是对她有爱恋之意的时候,他就派了一支卫队把她护送到安讷西来。在这里,她在日内瓦名誉主教米歇尔-加俾厄尔·德·贝尔奈的主持下,在圣母访问会女修道院里发誓放弃新教,皈依了天主教。

    我来到安讷西的时候,她已在这里住了六年,她是和本世纪一同诞生的,当时二十八岁。她的美不在面貌上,而是在风姿上主敬宋儒提倡的道德修养方法。“敬”指“持己之道”、自,因此经久不衰,现在仍保有当初少女的丰采。她的态度亲切妩媚,目光十分温柔,嫣然一笑好象一个天使,她的嘴和我的嘴一般大小,美丽的灰发也是很少见的,她漠不经心地随便一梳,就增添了不少风韵。她的身材不高,甚至有点矮小,致使她的体态稍嫌矮胖;虽然没有什么不相称的地方,但是,要找比她那样更美的头、更美的胸部、更美的手和更美的胳膊,那是办不到的事。

    她所受的教育是非常杂乱的:她也和我一样,生下来就失去了母亲,因而漫无条理地遇到什么就学什么,从她家庭女教师那里学了一点。从她父亲那里学了一点,从她学校的老师们那里学了一点,而且,从她的情人们那里学的更不少,特别是从一位达维尔先生那里学的最多。这位先生是一个又风雅又有学识的人,并以他的风雅和学识美化了他所喜爱的女人。可是,种种不同的教育是要互相干扰的,而她又不曾很好地加以安排,因此,她所学的东西便不能正确发挥她那天赋的智慧。虽然她学到了一些哲学和物理学的原理,但同时也沾染上了她父亲的对经验医学及炼金术的喜好。她制造过各种液体配剂、酊剂、芥香剂与所谓的神奇妙药,并且自以为有一些秘诀。一些江湖术士便利用她的弱点包围了她,纠缠她,使她倾家荡产,在药炉和药剂之中消耗她的才智、天资和风韵。但以她这种才智、天资和风韵本可以在上流社会中受到极大欢迎的。

    尽管那些卑鄙的骗子流氓利用她走入歧途的教育来迷惑她的理智,她那高尚的心灵却丝毫没有受影响,始终如一:她那爱人而又温和的性格,她那对不幸者的同情,她那无限的仁慈,她那愉快、开朗而率直的性情从来没有改变。甚至就是在她接近晚年陷入贫困、疾病和种种灾难的时候,她那爽朗的美丽灵魂仍然使她保持着最幸福时日的愉快,直到死亡。

    她的一些谬误的根源在于她总想利用她那取之不尽的精力从事各样活动。她喜欢做的不是妇女们那些偷偷摸摸的艳事,而是要创办和主持一些事业,她是生来就想做一番大事的。隆格威尔夫人要是处在她这种地位只能是一个迷惑人的荡妇,而她要是处在隆格威尔夫人的地位,一定会治理国家。她是个怀才不遇的女人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似指人生最高理想,即内,她的那些才能,如果她处在较高的地位,能使她享有盛名,而她实际所处的那种地位,却把她毁灭了。她处理事情的时候,总是好大喜功,好高务远,因此,她所采用的方法,实际上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方法,结果由于别人的过错而告失败。她的计划没有成功,别人几乎毫无损失,而她却毁灭了。这种事业心虽然给她造成了那么多的灾害,但是至少对她有一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在她被劝诱避居女修道院的时候,阻碍了她在修道院里终其余年。没有变化的、单调的修女生活,小客室中无聊的谈话,不能使一个脑筋总在活动的人心满意足,因为她每天都在拟定新的计划,她需要自由,以便完成那些计划。那位仁慈的贝尔奈主教虽然不如弗朗索瓦·德·撒勒那样富于才智,却与德·撒勒有不少相似之点;他把华伦夫人称作他的女儿,而华伦夫人则有许多地方象尚达耳夫人。要不是她的性情把她从女修道院的闲逸生活中拉出来,而是在那里隐居下去的话,那就更象尚达耳夫人了。新近皈依教会的女教徒,在主教指导下做一些细微的虔城修行的事情,是应该的,但这个可爱的妇人如果不如此,也决不能说她缺乏虔诚。不管她改教的动机是什么,她是忠于这个宗教的。她可以悔恨自己犯了一次错误,但决不希望弥补这个错误。她不仅临死的时候是个很好的天主教徒,而且在真诚的信仰中度过她的一生,我了解她的心灵深处,我敢肯定,她只是因为讨厌装模作样才决不当众表现她是一位虔诚的女信徒,她的信仰非常坚固,用不着装做虔诚。不过,这里不是大谈特谈她的信仰的地方,以后有机会再说。

    一切否认心灵感应的人,假使他们能够的话,就请他们讲讲吧,为什么我和华伦夫人第一次会面,第一次交谈,第一次凝视,就不仅令我对她无限钟情,而且产生了对她一种永不磨灭的完全的信赖。假使我对她的感情是真正出自爱情——至少看到我们交往史的人会认为是可疑的,那么,为什么这种爱情一产生,伴随着的却是与爱情无关的内心平静、镇定、宁静、可靠和信赖等等情绪呢?为什么我初次接近一位和蔼、端庄、令人眩惑的女人,接近一位身份比我高而我从未接触过的贵妇人,接近一个能以她对我关心的程度来决定我命运的女人,总之,为什么当我初次去接近这样一个女人的时候,就立刻感到自由自在和轻松愉快,就好象我有充分信心能讨她欢心呢?我为什么一会儿也没感到窘迫、羞怯、拘束呢?我这个天性羞怯、遇事手足无措、从未见过世面的人,为什么第一天、第一瞬间的相处,便和她好象有了十年亲交而自然形成的那种举止随便、言谈温柔和语调亲昵呢?我不谈没有无欲望的爱情,因为我是有欲望的,世界上能有既无挂虑、又无嫉妒心的爱情吗?人不是都想知道一下自己所爱的对象是否爱自己么?可是我一辈子没有想到向她提出这个问题,我只想到问我自己是否爱她;她对我也是如此,对于这个事,她从来没有表现得比我更加关心。我对这位动人的女人的感情中一定有点什么奇异的东西,大家在后面将会看到一些意料不到的怪事。

    这时要谈的是关于我的前途的问题,为了从从容容地谈论这件事,她留我共进午餐。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饭的时候没有食欲,连她那伺候我们用饭的女仆也说,象我这样年龄、这样体格、远道而来的客人竟这样不想吃饭,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这些话并没有使女主人对我产生什么不好的印象,倒似乎使那和我们一起进餐的一个大胖子感到难堪,他一个人狼吞虎咽,吃了足够六个人的饭。我完全陷入心神恍惚的状态,不想吃东西。我的心完全被一种新的情绪所占据,我不能再考虑任何其他事物了。

    华伦夫人想知道我过去的详情,为了向她述说我那短短的历史,我又恢复了在师傅家中失去的那种满腔热情。我越激起这个杰出的女人对我的关怀,她就越对我即将遇到的不幸表示惋惜。她的神态、眼神和举动,都流露着亲切的同情。她不敢劝我回日内瓦的肯定,而作为主体全体的国家和个人又是相即关系,全体,就她所处的地位说来,如果她这样劝我,那是悖逆天主教的一大罪行。她很知道现在她怎样受监视,她所说的话怎样被注意。然而她以一种极其动人的口吻对我叙说我父亲的痛苦,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出.他这是赞成我回去安慰我的父亲。她没想到她这样不知不觉说出来的话对她自己是多么不利。我不仅已经拿定了主意不回日内瓦去——这一点似乎已经说过了,而且,我越感到她善于词令,富于说服力,她那些话越打动我的心,我就越离不开她。我觉得回日内瓦去就是在她和我之间筑一道几乎不可逾越的障碍,势必再来一次逃跑,那就不如一狠心坚持下来,而我也就这样坚持下来了。华伦夫人看到自己白费劲,也就到此为止,以免连累自己,但是她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望着我说:“可怜的孩子,你应该到上帝召唤你去的地方,你将来长大成人,就会想起我的。”我相信她自己也没料到这个预言居然残酷无情地应验了。

    困难依然没有解决。象我这样小小年纪,远离家乡,怎样生存下去呢?学徒期刚刚过了一半,说起精通那行手艺还差得远呢。而且即使精通,也不能在萨瓦赖以为生,因为这个地方太穷了,养活不起手艺人。替我们吃饭的那个大胖子,由于不得不暂停一会儿,以便歇一歇他的腭骨,于是发表了一个意见,他说这个意见是来自天上的,可是,从结果来看,倒不如说是从反面那里来的。他的意见是让我到都灵去,那里有一个为训练准备行洗礼的新入教者而建立的教养院,他说要是我到那里去,不仅是灵魂和肉体生活都有了着落,等到我领了圣体以后,我还可以依靠善男信女的慈悲,找到一个适当的位置。“至于路费,”那个大胖子继续说,“只要夫人向主教大人把这件善事提出来,他一定会发善心供给的,而且男爵夫人非常慈善”,他一面在他菜碟上颔首致意,一面说,“也一定乐于解囊相助的。”

    我觉得所有这些馈赠都非常令人难堪,我心里很不好受,什么话也没说。华伦夫人对采纳这个计划并不象提议人那样热心,只是回答说,对于这个善事,人人都该量力而行,她可以和主教谈谈。但是,我们这位人形魔鬼因为这件事对自己有点小便宜,唯恐华伦夫人不按他的意思去谈,便立即通知那些管事的神职人员,并且跟这些善心的神甫都说好了,所以当华伦夫人不放心我去旅行而要向主教谈这件事的时候,她发现事情已成定局,主教当时就把给我的一小笔旅费交给了她。她没敢坚持叫我留下,因为拿我已届的年龄来说,象她那样年龄的女人要把我这样一个青年人留在身边是不合适的。

    我的行程既然由照顾我的人们这样决定了,当然只有服从,甚至我在服从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反感。虽然都灵比日内瓦远,但我认为。由于它是首都,和安讷西的关系总比和一个不同国家、不同宗教的城市的关系要密切些;再说尼采(Friedriczsche,1844—1900)德国哲学家,唯,听从华伦夫人的话我才动身,我认为依然是在夫人的指导之下生活,这比在她身边生活更好。而且,这次远途旅行,正适合我那已形成的漫游癖好,我觉得象我这样的年岁就能爬山越岭,登临阿尔卑斯山的高峰俯视朋辈,真是件美事。各处遨游乃是日内瓦人几乎无法抗拒的诱惑,所以我同意了。那个大胖子两天之后就要和他妻子一同动身,于是我就被托付给他们,由他们来照顾我。我那由华伦夫人给添了不少钱的钱包也交给了他,另外,华伦夫人还私下给了我一点钱和东西,并且周详地嘱咐了我一番,然后我们就在复活节前的星期三启程了。

    我离开安讷西的第二天。我的父亲便和一位跟他一样当钟表匠的朋友里瓦尔先生来到了安讷西;他们是来找我的。里瓦尔先生是个有才学的人,甚至是个很有才学的人,他写的诗比拉莫特写的还好,他讲话也差不多同拉莫特一样好;他还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但是他的文才没有得到发挥的机会,结果只能把他的一个儿子造就成喜剧演员。

    这两位先生见到了华伦夫人。他们骑马,我步行,要想追上我,是轻而易举的,但是他们并没追我,只是和华伦夫人一起对我的命运悲叹了一番。我的舅父贝纳尔也这样自走了一趟。他曾来到龚非浓,知道我在安讷西以后,又回到日内瓦去了。我的亲属们好象是和我的司运星串通一气,要把我送到正在等着我的那个命运的手里。我哥哥就是因为没有受到人们的照拂而自行出走的;出走之后,查无音信,至今谁也不知其下落。

    父亲不仅是个正人君子,而且是个耿直的人,他有一个坚强的灵魂,足以构成弘毅之德。此外,特别对我说来《共产党宣言》作为论述的出发点,说明了科学共产主义产生,他还是个好父亲。他非常疼爱我,但是,他也爱他自己的乐趣,自从我远离了他以后,他的其他一些爱好就把他那父爱冲淡了。他在尼翁续了弦,虽然他的妻子已经到了不能再给我生育弟弟妹妹的年龄,但她有她的亲属,这就使他成立了另一个家庭,生活在另一种环境,过另一种日子,所以,父亲就不常想念我了。我父亲日益衰老,却没有任何养老的财产。我哥哥和我从母亲手里得了一点财产,这笔财产的收益在我们出外的时候当然就归我父亲了。他不是特意盘算这件事的,也不会因此就放弃了做父亲的责任,只是在不知不觉中这种想法对他发生了作用,冲淡了他的热情,要没有这件事,他会更尽父责的。所以我认为:他明明知道追到尚贝里,就可以追上我,可是只追到安讷西,没有到尚贝里,原因就在这里;我出走之后;每逢去看他,我受到的只是父亲的抚爱,他却没有坚决把我留下来。

    我十分了解我父亲的慈爱和美德,他的这种行为促使我自己反省,这种反省大大帮助我保持心灵的健全。从这里,我得出了一种道德上的重大教训,这或许是唯一的富有实际效用的教训:我们要避免我们的义务与我们的利益发生冲突,避免从别人的灾难中企望自己的幸福。我确信,一个人处于这样情况的时候,不设法避免,那就不管他的心地多么善良和公正,迟早会不知不觉地衰颓下去,事实上会变成邪恶的和不公正的。

    这种教训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灵深处,虽然实行得晚了些,总算贯彻在我的一举一动中。这种教训使我在公众眼前,尤其是在亲友们当中,显得极其古怪和愚蠢。于是人们就责怪我标奇立异,所作所为与众不同。其实,我既没有想使我的行为同别人一样,也没有想使我的行为同别人不一样,我只是真诚地希望做好事罢了。每当我遇有一种情况,会使我的利益和某一个人的利益发生抵触,因而会使我对那个人产生一种隐蔽的、虽然不是有意的幸灾乐祸之心,我总是竭尽全力从这种情况中摆脱出来。

    两年前,元帅大人要把我列入他的遗嘱上,我极力反对。我向他表示,无论给我多少世上的财宝,我也不肯叫人把我的名字列在任何人的遗嘱上除”。强调“权时之变”,反对循序守旧,传有“天变不足畏,,更不肯列在他的遗嘱上。他只好依从我的意见。现在他要给我一笔终身年金,我没有反对。或许有人说这么一来我更合算了;这是可能的。可是,我的恩人啊,我的尊长啊,如果我不幸死在你之后,我知道,你一死,我就失去一切,我对于你的死是绝对无利可图的。

    依我看这才是好的哲学,唯一真正合乎人情的哲学。我日益深刻地体会到这一哲理的深邃之处,因此,在我最近的一些著作中,都以种种不同的方式反复予以论述。然而,那些目光短浅的人没有理会到这一点。如果在这部著作完成以后,我的余年还允许我着手另一部的话,我将在《爱弥儿》的续篇中写关于这种哲理的一个非常生动感人的实例,使读者们不能不注意。然而对于一个旅行者的反省已经够了,现在又是该启程的时候了。

    我的旅程比我所想象的要愉快得多,那个大胖子并不象他外表上让人看着那么讨厌,他是一个中年人,斑白的黑头发扎成了一个短辫,样子象个士兵,嗓音粗大,相当活泼,能走,更能吃。他什么行业都干过,哪一行都不精通。我记得他曾经打算在安讷西设立一个什么手工厂,华伦夫人当然同意这个计划。现在他到都灵去,是为了取得大臣的批准,路上的大批开销都是别人供给的。这个人富于钻营的天才,经常在神甫们当中鬼混,装出向神甫们殷勤效力的样子。他曾在神甫的学校里学会了一种虔诚的信徒的语言,他就不断援用这种语言,自以为是一个伟大的传道家。他只会圣经中的一段拉丁文,却装作会一千段似的,因为他每天要重述一千遍;此外,只要他知道别人的钱袋里有钱,他就不会没钱花;说他是个骗子倒不如说他是个机灵鬼。他用一种诱募士兵的军官的口吻来进行虚假的说教,好象当年隐居的修士彼得腰间挎着剑宣传十字军似的。

    他的妻子沙勃朗太太则是一个相当和善的妇人,她白天比夜里安静些。由于我每天都跟他们睡在一个房间,他们那种夜不成眠时弄出来的声音常把我吵醒,我要是知道那些吵人的声音是怎么回事,我就更睡不着了。可是一般地就是以任何一种方式刺激我们感官的东西”。肯定运动,我那时甚至对这种事情连一点疑心也没有,我在这方面是完全愚昧无知的,只好听任本能来慢慢开导我。

    我愉快地跟我那位虔诚的向导和他的活泼的佳侣继续前进。没有任何意外来打搅我们的行程;我的肉体和精神都沉浸在我有生以来最幸福的状态中。

    当时,我年轻力壮,朝气勃勃,无忧无虑,对人对己满怀信心,我正处于人生中的那个短暂而宝贵的时期,这个时期里有种青春活力,可以说把我们整个身心都舒展开了,同时用生活的乐趣把我们眼前的万物也美化了。我那种别具风味的惶惶不定的心情有了对象,不那么飘摇了,这对象固定了我的想象。我把我自己看作华伦夫人的作品、她的学生、他的朋友,甚至是她的情人。她对我所说的亲切的言词,对我轻柔的抚爱,对我那种体贴以及她那脉脉含情的目光(在我看来,她那种目光充满了爱情,因为它激起了我的爱情),这一切,在旅途中养育着我的思想,使我沉湎在甜蜜的梦幻中。对于我的命运的任何恐惧和惶惑,都扰乱不了我的梦想。我认为把我送往都灵就是负责让我在那里有个糊口之计,在那里给我找个适当的位置。我自己什么都甭操心了,因为有人替我张罗。我没有这个重担,就走得轻松愉快了。我心里充满了青春的愿望、美妙的期待和灿烂的远景。我所看到的一切,好象都是我那即将来临的幸福的保证。我在幻想中看到家家都有田舍风味的宴会;草场上都有愉快的游戏;河边都有人洗澡、散步和钓鱼;树枝上都有美果;树荫下都有男女的幽会;山间都有大桶的牛乳和奶油,惬意的悠闲、宁静、轻快以及信步漫游的快乐。总之,凡是映入眼帘的东西,都令我内心感到一种醉人的享受。这种景象的雄伟、多彩和实际的美都足以说明其所以如此引人入胜是不无理由的;于是,我的虚荣心也露出了锋芒。在这样小的年纪就到意大利去,经过那样多的地方,越过重山,踏着汉尼拔的足迹,对我说来都是一种非我这种年龄所应有的荣誉。除此以外,还常常在很好的驿站打尖,我胃口非常好,又有完全满足这种胃口的食物,因为,说老实话,在那些食物面前,我用不着客气,而且和沙勃朗先生的一顿饭比起来,我吃的那点东西就不值一提了。

    我们这欢旅行竟用了七八天的工夫,我不记得我这一辈子有过比这七、八天的旅行更无忧无虑的时候。我们的步子必须适应沙勃朗太太的步子,因此这次旅行只不过是一次长途散步。所有和这一次旅行有关的事物的回忆,特别是那些高山和徒步旅行,都给我留下了极其强烈的兴趣。我只是在这些美好的日子里这样徒步旅行过持哲学的党性原则,就是在一切问题上都始终坚持唯物主义,而且总是十分愉快。不久以后,由于种种职责事务和需要携带的行李,使我不得不装成绅士的样子雇车出门;而劳神的挂虑、烦难与困窘,也都和我一起上了车。从此我就不象以前旅行那样,一心只想途中的快乐,而是只想快点到达目的地了。在巴黎时,我曾想我两个和我有同样兴趣的伙伴,每人豁出五十路易和一年的时光,共同去作一次周游意大利的徒步旅行,除了一个拿行囊的随身僮仆以外什么也不带。我找了好久,有不少人曾来找我,他们表面上很赞成这个计划,而实际上每个人都把它看成是空中楼阁,只是随便谈谈,并不打算实行。我记得,我跟狄德罗和格里姆曾经很兴奋地谈过这个计划,终于使他们也有了这种奇思异想。我当时以为这事就算说受了,但是不久又都化为只想作一次纸上空谈的旅行。在这样的旅行中。格里姆所最感兴趣的只是叫狄德罗去犯许多反对宗教的罪行,让我替他关进宗教裁判所。

    遗憾的是我到都灵太快了。只是由于喜欢在这个大城市观光,又因脑子里有了妄图虚名的空想,希望自己早日成为出头露面的人物,这种遗憾心情才缓和下来。这时我已经觉得自己的身分比我过去当学徒高了无数倍;我丝毫没有预料到,过不了多少时间,我就要变得远远不如当学徒了。

    我方才已经说了一些琐碎的事情,下面还要接着谈一些在读者看来毫无趣味的事,因此,在继续往下叙述以前,我应先请读者原谅,并向读者为自已作一些辩解。我既然把我自己完全赤裸裸地摆在公众面前,就不该有任何隐晦或隐瞒的情节,我必须从始至终站在读者面前,叫读者可以原原本本地了解我心灵中的一切迷误,叫读者洞见我生活中的一切角落,叫读者片刻不停地用眼盯着我,要不然,当读者在我的叙述中发见最小的漏洞和空隙时;心里会想:“他那时候做什么去了?”就会指责我好象不肯把一切都讲出来。我宁可利用这些叙述来揭露人的邪念,而不愿由于我的沉默,扩大了人的邪念。

    我随身携带的一些钱和东西全完了。因为闲谈中我泄露了秘密。我太粗心大意,对我的引路人说来,这倒是不无收获的。沙勃朗太太耍尽了一切手法,甚至把华伦夫人给我系在短剑上的一条银丝带都给我弄走了,在我失去的东西中这是我最爱惜的物件;如果我再不力争的话毛泽东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的伟大的继承者、捍卫者,,连那柄短剑也落到他们手里了。路上他们倒老老实实地替我支付了一切费用,但是最后他们把我弄得两手空空。我一到都灵就钱也没了,衣服也没了,连换洗衣服都没了,我只有凭自己的本领去找生财之道了。

    我带了几封介绍信,拿出来交给了收信人,我立即被人送到志愿领洗者教养院去,我是为了换取衣食才去受这种宗教开导的。我一往里走,就看见一个大铁栅栏门,我刚一进去,这个大铁门就紧跟着用两道锁牢牢地锁上了。这样的开端使我感到的只是重压而不是轻松。当有人把我带进一间相当宽阔的房间的时候,我就开始思索起来。这个房间尽头有一个木制的祭台,祭台上有个大十字架,祭台周围放着四五把椅子,也都是木制的。那些椅子看来好象上过蜡;其实不过是由于长久使用和不断摩擦而发亮罢了。这就是房间里的全部家具。大厅内有四五个奇五的恶汉,那就是我的学友,与其说他们是要作上帝儿女的后补教徒,不如说他们是魔鬼的护卫。其中有两个克罗地亚人。他们自称是犹太人和摩尔人,他们对我说,他们一向在西班牙和意大利过着流浪的生活,不管在哪儿,只要他们认为有利可图,便接受天主教教义,领受洗礼。另外一个铁门打开了,它是在院内的大阳台中央。我们那些志愿领洗礼的妹妹们从这个门走进来,她们和我一样,不是通过洗礼,而是通过改教的宣誓来获得新生。她们都是最不顾廉耻的卖身的女人和一些最丑恶的淫妇,基督的羊圈这样受糟蹋可说是第一次。其中只有一个我看着还漂亮,也十分迷人,她差不多和我年岁相仿,也许比我大一两岁。她有一对滴溜溜的眼睛,有时和我的目光相遇,这就引起了我想和她结识的愿望。三个月以前她就到了这里,虽然以后又在这里待了差不多两个月,要想接近她却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我们那位年老的女监管人寸步不离地看管着她,那位神圣的教士也总是缠着她毫不放松,这个一心要使她改教的神圣教士,对她所用的热情远超乎诲人不倦的努力。应该设想,她是极端愚蠢的,虽然她看来并不如此,因为从来没有人象她似的需要受这么久的训海。那位神圣的教士总认为她还不够宣誓的程度。但是她过腻了这种幽居的生活,要求离开这个避难所,入教不入教没关系。所以,必须在她还愿意作一个天主教徒的时候接受她的要求,不然的话,她要是反抗起来,就会连天主教徒都不愿意当了。

    为了欢迎我这个新来的人,这一批人数不多的志愿领洗者全体集合,开了一个小会,会上有人对我们作了简短的训话,叫我不要辜负上帝赐予我的恩惠,叫别人为我祈祷,并劝他们给我做好榜样。会后,我们的贞女们都回到她们的修道院去了,现在我才有足够的时间怀着惊奇的心情悠闲自在地欣赏我所住的地方。

    第二天早晨,为了进行训诲,又把我们集合起来,这时我才开始第一次考虑到我将要采取的步骤,以及促使我这样做的一切情况。

    我从前说过,现在还说,将来也许还要说的一件事,我日益深信的一件事,就是如果有个受过合理而良好的教育的孩子,那就是我。我出生于一个风俗习惯不同于一般人民的家庭里,我所受到的教训,都是我尊亲长辈们明智的教训;我所看到的榜样,都是我尊亲长辈们贤德的榜样。父亲虽然是一个喜好玩乐的人,然而他不仅十分正直,而只宗教观念很强,他在社交界是个漂亮人物,回到家里却是一个教徒。他很早就把自己所具有的道德观念灌输给我了。我的三个姑姑都非常贤慧。大站和二始是虔诚的信女。三姑是个非常娴雅聪明而又通情达理的姑娘;她也许比我两个大姑更虔诚,虽然她的虔诚在表面上不太显著。我从这样一个值得尊重的家庭到了朗拜尔西埃先生那里,朗拜尔西埃先生不仅是个教会中人,而且是个宣教士,他衷心信仰上帝,言行也差不多一致。他和他的妹妹发现了我心灵中的虔诚的宿根,他们就用温和的、理性的教育培养我这宿根。为了这件事,这两位可敬佩的人所用的方法都是十分真诚、十分谨慎、十分合理的,所以在他们讲道说教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厌烦,我每次听完讲道以后,总是深受感动,并且立志要过正当的生活,而且由于我念念不忘他们的教导,很少破坏过自己的誓言。但贝纳尔舅母的虔诚却使我有点儿厌恶,因为她好象把虔城当做一种职业。在我师傅家里,对宗教方面的事,我几乎完全不想了。但是我的想法没有改变。我没有遇到把我引诱坏了的青年朋友,我虽然变成了一个顽皮的孩子,却不是一个不信教的人。

    所以,我那时候对宗教的信仰,完全是我那样年龄的孩子所能有的信仰,而且我的信仰甚至比一般孩子还深。但是现在为什么隐瞒我的思想呢?因为童年时候我一点儿也不象个儿童,我总是象成年人一样地感觉,思考。我生来就和别人不同,只是年纪越来越大,我才渐渐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你看到我这样把自己说得有点儿象个神童,一定会笑我的。笑就笑吧,但是,笑够了以后,请你再找出一个六岁的孩子,能被小说吸引住,能对小说发生兴趣,甚至感动得流出热泪来,如果你能找出,我就觉得我这种自炫是可笑的,我就承认我错了。

    因此,我说,为了叫人们日后能保持宗教信仰,就决不要对孩子们谈宗教,孩子们是不会象我们那样去认识上帝的。这话不是根据我自己的经验,而是根据我的观察,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经验是完全不适于别人的。找几个象让-雅克·卢梭那样的六岁的孩子来,在他们七岁的时候跟他们谈上帝,我保证你绝对不会冒险的。

    我想谁都知道,一个儿童,甚至一个成年人,其有所信仰,无非是生在哪个宗教里就信仰哪个宗教,这是显然的。这种信仰有时会减弱,但很少有所增强;信仰教义是教育的结果。除了这种一般的道理使我热衷于我先辈的宗教之外,我对天主教深感厌恶,这种厌恶的心情是我的故乡城市的人们所特有的。人们常对我们说,天主教是极端的偶像崇拜,并且把天主教的教士们描绘成非常阴险可怕的人物。这种感情在我身上是非常强烈的。起初,我一瞧见教堂的内部。一遇到穿小白衣的神父,一听到迎神时的钟声,就立刻惊慌恐怖得浑身发抖,后来不久,在城里时我没有这种情结了,但是到了乡村教堂里还常有这种感觉,因为这些教堂和我最初体会到这种感觉的教堂太相似了。不过,想起日内瓦附近的神父们那样乐于爱抚城市的孩子,这就确实形成了奇异的对照。送临终圣体的钟声,固然使我恐惧,教堂里做弥撒和做晚祷的钟声则又使我想到午餐和午后点心、鲜奶油、水果和奶酪。彭维尔先生的盛宴又曾对我发生巨大的影响。这些都使我很容易地麻醉了自己。我原先只从娱乐与美食方面来认识罗马旧教,觉得可以逐渐习惯于这里的生活,至于正式加入这个教会的念头在我脑筋里只是一闪即过,认为这是遥远的将来的事。现在没有办法变卦了:我抱着极大的厌恶心看待我自己的这种诺言及其不可避免的后果。我周围的未来的新入教者又不能以他们的榜样来支持我的勇气,因此我无法装模作样,实际上我的神圣功业只是一种歹徒的勾当。虽然我还年轻,我已感觉到不管哪个宗教是真正的宗教,我也要出卖自己的宗教了。即使我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也会在心灵的深处欺骗圣灵,并因而受到人们的鄙视。我越想这些,就越对自己愤恨,并且抱怨命运使我落得这种下场,好象这种下场不是我自作自受。这些想法有时非常强烈,如果转瞬之间我发觉大门是开着的,我一定会逃走,然而,我没有遇到这样的机会,所以我的决心也未能长时间保持下去。

    有过多的秘密欲望在进行搏斗,以战胜我的心。除此之外,坚持不返回日内瓦的既定计划,没脸见人。登山越岭的艰苦,以及远离故乡、一贫如洗、举目无亲的困窘,这一切都令我感到我的良心上的谴责是为时已晚的悔恨。我为了给以后要做的事情寻找卸责的借口,便假装着谴责以前所做的事情。我夸大从前的罪过,以便把将来的罪过视为必然的后果。我不向自己说:“你还没有犯下什么重大的罪过,只要你愿意。还可以成为无罪的。”却向自己说:“哀叹你自己犯过的和你不得不继续要犯的罪过吧。”

    实际上,象我这样年龄的人,要推翻自己的诺言或人们对我的期望,以便打破自己加在自己身上的锁链,并以极大的勇气不顾一切后果公开声明我决不放弃我祖先的信仰,这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啊!这种勇气不是我这种年龄的人所能有的,侥幸成功的可能性也是很小的。事情已经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我反抗越厉害,人们就竭力想办法来制服我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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