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德在他的名剧《不可儿戏》中,借主角之口说过一句名言:“我碰到麻烦时,吃是我唯一的安慰。”
如果我们都赞同不将饥馑和体重列入各自的“麻烦清单”的话,那么在维持生命这一基本功能之外,饮食其实还有一个作用,就是解忧,以短暂的感官快乐来消除我们精神上永远也清理不完的长久的忧郁。
饮食解忧,其来有自。惜乎“何以解忧,惟有杜康”的一晌贪欢从来都没有真正战胜过“抽刀断水”的万古之愁。我相信,有没有借酒消愁习惯的人大多都会相信,麻醉才是酒精的本质,其解忧之效固彰,无奈实行的却是一种硬着陆的方式,与外科手术室的那一套常规程序 无异。暴饮暴食的方式,原理也是如出一辙。
其实饮食对忧郁的驱逐,不仅仅是一场生化反应的过程,更多的还是心理层面。戴安·艾克曼在《感官之旅》一书中对此作出了一种也许说服力不足但至少能令人感动的注解:“我们首次感受到快乐,是来自母亲的乳汁,伴随着爱、安全感、抚触、幸福一起进入我们的口中 ,而后母亲会亲手喂食,甚至在自己嘴里咀嚼后,再将食物喂进我们口中。这种强烈的记忆在心中从来就不曾消退过。”
我们当然不能据此推断出凡婴儿期未经母乳哺育者长大后都有变成酒鬼的可能,事实上,除了这种弗洛伊德式的解释,在味觉、视觉、听觉等多种感官的共同感受以及饮食行为层面,食物本身和饮食活动为我们带来的感官愉悦、仪式的催眠以及游戏的快乐,也是解忧的重要 手段。心情不好的时候,很多美国人会不自觉地吃下一包又一包的薯片,据《秘密房舍》(t house)一书作者鲍迪尼斯的研究发现,全世界的薯片之所以都有着大同小异的包装并且被设计得比嘴略大,为的就是让你从撕裂包装这种无害的破坏行为中获得先期的快感,接着,你就必须将嘴巴尽量张大,咬出爽脆的声音——好玩吗?过瘾乎?还记得你的忧郁不?
“糖儿甜,糖儿香,
吃吃玩玩喜洋洋,
读书苦,读书累,
读书有个啥用场?”
这段儿歌,出现在“文革”中期上海的一份儿童杂志上,在那一组漫画故事里,一个被定性为“阶级敌人”的卖糖老头,就是用这段儿歌来向一群革命警惕性程度不一的小学生来散布“读书无用论”的流毒。尽管这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不过,我想在今天的学童和家长心 目中,这“卖糖老头”依然还是一个反动派,因为现代版的正派儿歌是:“增强学习记忆能力,消除大脑疲劳,给你的孩子服用脑轻松!”
由于糖类可透过对血清素的提升来舒缓压力和改善情绪,具有神经上的稳定和安慰作用,因此糖以及糖类食品被认为是投资小、见效快的解忧食品。往一个大哭不止的学龄前儿童的嘴里塞一块糖果就能把他搞定,是因为儿童的脑部神经还没有发育到对他们所感受到的忧郁和 压力作出妥善处理的程度,只能依赖于糖的化学反应。
糖类又分为单糖和多糖两种,前者包括白糖、葡萄糖、果糖等,代表性食品有巧克力、果酱、冰淇淋等等;多糖类食品包括全谷米、大麦、小麦、燕麦、瓜类和含高纤维多糖蔬菜与水果等。单糖吸收快,去得也快,有时反而会加重人体的压力,多糖饮食消化较慢,提升血清 素的过程也比较平顺。
英国的一项研究结果表明,因应不同程度的压力,人的机体会对糖作出自然选择。据报道,研究人员随意将六十八位男女分成两组,一组在午餐前听一些简短的无关紧要的介绍,而另一组人员则被告知在午餐后用十分钟的时间准备一个长达四分钟的演讲。结果,有压力要求 的那一组人更喜欢选择巧克力、蛋糕,而不是选健康食物。伦敦大学临床心理学教授Jane ardle说,这也许与碳水化合物的生化激励有关,碳水化合物增加了大脑中复合胺的有效性,而复合胺又会影响到人的情绪。
糖是热量和快乐的主要来源,人体每天约有百分之七十的热能系由糖转换而成,为各个组织、器官的活动提供能源。
除了医学上被称为“人体之煤”,糖在人体内还扮演着下列重要角色:
糖是脑神经系统热能唯一来源,若大脑缺糖,人就会出现昏迷、痉挛;糖是构成骨骼、软骨、神经、眼角膜、玻璃体等的不可或缺的成分;人体呼吸、血液循环补给离不开糖;心脏缺糖会停止跳动;血中缺糖会产生低血压症;肝脏缺糖,降低解毒能力;人体缺糖,无法维持 体温至正常状态;肢体活动缺糖,易产生疲倦。一个人假若完全戒糖,将导致酮病(KEtOSIS),临床表现是沮丧及缺乏活力,也就是说,郁闷。
郑秀文在四年里狂减三十三磅的地狱式减肥故事,也许已耳熟能详,不过功成名就、自称已修炼成“橡筋肚”神功的Sammi今时今日的狂噬甜品,堪称骇人听闻。据她自供,过去是连“一粒朱古力都唔会食”,现在是每天一睡醒就要吃雪糕,宵夜可以一个人吃掉一只冻 蟹、半个木瓜外加一杯脱脂奶,此外,她还创下过一口气吃掉一和家庭装雪糕和六个酥皮蛋挞的纪录。她说:“要吃就要尽情,比如吃雪糕,我会用匙羹来吃,这样就永远也不知自己到底吃掉了几多杯,真是好享受啊!”
对于这种“释放了肚皮,也释放了自己”的做法,郑秀文解释道:“人生在世,难道天天都要占到磅秤上称体重吗?那真是好痛苦啊!”
郑秀文的这种疯狂嗜甜是不是因为郁闷,她不说,外人当然无从判断。不过,人体既能因应压力而自动选择了糖,难道就不会对持续了整整四年的“一粒朱古力都唔会食”做出变本加厉的报复吗?
把我们的身体想象成一台电脑,输入什么指令,就反映出什么讯息。吃到肚子里的食物,就像是输入电脑的各种指令,不仅影响着我们的健康,也左右着我们的情绪。
糖之外,还有许多食品可以给我们带来快乐。全麦面包或者苏打饼干还有丰富的碳水化合物,而此“物”和糖类一样,亦有助于血清素的增加,其中富含的微量矿物质硒也能提振情绪。全谷类之外,鸡肉也是硒的丰富来源。当然,全麦面包的嚼劲以及苏打饼干的爽脆及其在 口腔中产生的游戏性为进食者所带来的乐趣,也是不可忽视的一环。
缺乏叶酸导致脑中的血清素减少,也会诱发忧郁症、早发性的失智甚至精神疾病。麦克吉尔大学的研究发现,那些被控制无法摄取足够叶酸的人通常在五个月后都会出现无法入睡、健忘、焦虑等症状。什么是富含叶酸的食物?菠菜最多,几乎所有的绿色蔬菜、水果也都有。
许多跟情绪安定有直接关系的蛋白质氨基酸,是制造情绪荷尔蒙的原料,如色胺酸(可形成血清素和退黑激素),白胺酸(可制造生长激素、甲状腺素)等,都是维持愉快心情不可或缺的成分。香蕉、奶制品、火鸡肉等都是含色胺酸食品。
说到香蕉,科学家认为由于香蕉还有一种称为生物碱(alkaloid)的物质,可振奋精神,提高信心。这个我举双脚赞成,因为无论形状还是颜色,香蕉看上去都是以令人愉快的东西。再说,酷爱吃蕉的猴子们,通常也表现得要比其它动物快乐。
深海鱼油是一种时髦的抗忧郁及抗衰老物质,原因是鱼油中的omega-3脂肪酸能阻断神经传导路径,增加血清素的分泌量。这种理论的倡导者还举例说,全世界住在海边的人都比较快乐,这不只是因为大海让人神清气爽,还因为他们把鱼当作主食。我觉得这种说法多少有一点武断,最起码住在海边并且经常吃鱼的日本人就比较压抑。唯一可 以肯定的是,那些靠向中国人大举贩卖深海鱼油而狠赚了一票的人,实在没有理由不感到由衷的快乐。
村上龙在他的《料理小说集》中写道:“好喝的汤是很可怕的……我想他的事想了很久,但是一回家,喝了妈妈煮的汤……那时候是冬天,汤好温暖、好好喝,我一时忘记了朋友,忘记了他的痛苦,他的烦恼,什么都忘了,只顾喝着我的汤。”
令人郁闷的是,除了这种“好温暖,好好喝”的忘忧汤之外,大部分的解忧食品,包括糖、蛋白质食品、脂肪类食品,都是被流行的健康饮食观念认定为“不健康”的食品。以令人闻风丧胆的胆固醇为例,过量的胆固醇固然是心血管疾病及中风的危机因子,但是过度低下的 胆固醇浓度,也是忧郁症和慢性疲劳症候群,甚至是精神异常的成因之一。
扪胃自问:吃,还是不吃?有点烦,有点馋。也许,这正是大部分人不快乐的症结所在。
事实上,与健康有关的种种饮食禁忌本身就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压力,并且正在演变成为忧郁的一个最新品种。这样说是否会得出“不健康等于快乐,越堕落越快乐”的结论?我并不想在此深入探讨这个随时都会涉及道德层面的问题。放纵的滋味,问题的根本也许就在于,道 德和美学能给我们带来的快乐已日渐稀少,郁闷的驱除越来越依赖于技术以及日常生活的消磨。时尚杂志正在试图以“你快乐吗”来取代“你吃了吗”,这一点,更让我们坚信快乐其实也是一种很“化学”的东西。
忧郁、压力和饥饿一样,其来有自,而所谓食以解忧或解压的过程,却是不知不觉的,并不像用inZip打开一个压缩文件那样具有速度上的直观的快感。其实,我一直憋在心里想说的一句话是:世界上可能并没有什么保证让你快乐的食品,如果真有的话,快乐的来源 就只有这一个:挑战禁忌,破除禁忌。不让吃的,偏吃;不能喝的,就喝,管你妈妈嫁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