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你为弟子。”
武藏答应三之助。
三之助欣喜若狂。小孩是不会隐藏自己的快乐的。
两人又回到三之助家。由于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三之助望着住了祖孙三代的茅草屋,彻夜思恋祖父、祖母和亡母的点点滴滴,并说给武藏听。
翌日清晨,武藏准备好了先走出屋外。
“伊织,快点出来,不必带东西,你别再依依不舍了。”
“是的,我马上来。”
三之助从后面飞奔出来。他的行李就是他身上那件衣服。
刚才武藏叫他“伊织”,因为武藏听他说他的祖父在当最上家的家臣时,名为三泽伊织,因此世代都以伊织自称。
“你现在已成为我的弟子,将来有机会成为一名武士,所以承袭先祖的名字比较好。”
虽然三之助离加冠的年龄尚早,但是为了给他信心,武藏从昨夜便如此称呼他。
可是现在飞奔出来的三之助,脚上穿着马夫草鞋,背着装小米饭的便当袋,只穿一件盖过屁股的衣服,怎么看也不像武士的儿子,倒像是一只要出门旅行的青蛙。
“把马绑在远处的树干上。”
“师父,请您乘坐。”
“不,别多说了,快点绑到那边去。”
“是。”
直到昨日,三之助回答武藏时都是“嗯”。今天早上突然变成“是”,小孩对于改变自己可也不犹豫。
伊织将马绑在远处,走了回来,武藏还站在屋檐下。
他在看什么呢?
伊织有些纳闷。
武藏将手盖在伊织头上。
“你在这草屋里出生。你那坚毅不屈的个性,是这草屋赐给你的。”
“是的。”
小小的头在武藏的手心下点了点。
“你的祖父节操高尚,不事二主,才躲到这荒郊野外的小房子。你父亲为了保全晚节,甘愿为农,年轻时克尽孝道,留下你而逝去。现在你已经送走父亲,从今以后必须独立了。”
“是的。”
“要当一名勇敢的武士。”
“……是的。”
伊织揉揉眼睛。
“你现在恭敬地为这带给你们祖孙三代遮风避雨的小屋道别和道谢吧!……很好,就是这样。”
武藏说完进入屋里,放火燃烧。
小屋一下子吞噬在火舌中。伊织热泪盈眶,眼眸充满悲伤。武藏对他解释说:“如果我们就这样离去的话,强盗和小偷一定会来住这里,忠贞之家怎能为社会败类所利用呢?所以我才会把它烧了,你了解吗?”
“谢谢您。”
小屋就被烧成一堆小山,最后化为十坪不到的灰烬。
“好了,走吧!”
伊织急着赶路,少年的心对于过去的灰烬毫不恋栈。
“不,还有事要办。”
武藏对他摇摇头。
“还有什么事要做?”
伊织觉得奇怪。
武藏笑着。
“现在开始,我们要重新盖一栋小屋。”
“为什么?您不是才把小屋烧了吗?”
“那是你祖先留下来的小屋,现在要重建的是你我两人将来要住的小屋。”
“这么说来又要住在这里?”
“没错。”
“不出去修炼吗?”
“我们不是已经出来了吗?我不是只教你而已,我自己也必须多锻炼才行。”
“您要怎么修炼?”
“剑道的修炼和武士的修炼还有内心的修炼。伊织,你把大斧头拿来。”
伊织顺着武藏所指的方向走去。不知何时,武藏将斧头、锯子、农具等藏在草丛中,没有让火烧掉。
伊织扛着大斧头,跟在武藏背后。
那里有一片栗树林,还有松树和杉树。
武藏脱去外衣,挥动斧头开始砍树,木屑四处飞扬。
要盖武馆?难道要在这荒郊野外盖个武馆来修炼?
无论武藏怎么解说,伊织的了解还是有限。不出去旅行,只逗留在这块土地上,让伊织感到非常无聊。
咚——一声,树倒了下来。武藏拿着斧头不停地砍着。
武藏黑褐色的皮肤充满热血,脏污的汗水淋漓,这一阵子的惰性、倦怠和孤愁,似乎都化成汗水流了出来。
昨日他埋葬伊织的父亲尸骸后,便从那座山眺望阪东平野未开垦的荒地,萌生今天做这件事的念头。
“暂且放下刀剑,先拿锄头吧!”
他下定决心。
在研习剑道上必须打禅,练书法,学茶道,甚至学画、雕佛像。
因此,即使拿锄头也有剑道精神在其中。
何况这片广阔的大地是最佳的武馆场地。再说锄头是用来开发这块土地的,这个福泽将会流传百年,甚至可以生养许多人。
一个侠士本来是以行乞为本则,藉由布施而到处学习,借人屋檐避雨露,这在禅家和其他沙门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必须亲自栽培才能了解一碗饭、甚至一粒米或是一棵青菜的尊严。就像有很多不曾开垦耕种的僧侣,他们的理论听起来只像口头禅一般,靠布施生活的侠士虽然研习剑道,却无法习得治国之道,而且又会偏离社会,只养得一身武骨罢了——此乃武藏领悟出的道理。
武藏知道怎么当农夫,因为从小与母亲在乡下种过田。
但是,从今天开始他要当的农夫,并非为了三餐温饱而已。而是寻求精神粮食。并且从行乞的生活一变而为靠劳动的生活学习。
更进一步的,因为很多农民都任由野草和沼泽杂草丛生,对洪水及暴风雨等自然灾害无力抵抗。再加上后代子孙也都延续这种生活方式,武藏希望能将自己的想法推展到这群尚未开窍的农民身上。
“伊织,拿绳子过来绑住树干,再拖到河岸去。”
武藏立着斧头,用手肘擦拭汗水,命令伊织做事。
伊织绑紧绳子拖走树干,武藏则拿起斧头剥树皮。
到了晚上,他们用木屑生了一堆火,并以木材当枕,睡在火堆旁。
“怎么样?伊织,很有趣吧!”
伊织老实地说:
“一点也不好。如果要当农夫,何必拜你为师。”
“你会觉得越来越有趣的。”
秋意日深,虫鸣渐稀,草木慢慢枯萎了。
这段日子里,两个人已经在法典草原盖好一栋小木屋。每天拿着锄头、圆锹,从脚下的土地开始种垦。
之前,武藏曾走遍附近一带的荒地。
为何人们不懂得利用天然的地势,而任凭杂草丛生呢?
武藏观察附近一带的地理形势。
因为缺水。
首先,他认为第一步要治水。
他站在高处放眼望去,这片荒野所呈现的刚好是应仁到战国时代人类的社会形态。
雨水在坂东平原汇集成河之后,各自四处奔流,造成这个地区的土质松软。
在此并无汇集支流的主流。天气晴朗时,可以看见有个大河流,像是主流。但是它不够大到足以容纳大雨期的洪水。这些河原原是自然形成,毫无秩序和规则可言。
这里缺少一条可以汇集各小支流,引导河水成渠的重要主流。大河流常常会因气象和天气变化而移动,有时泛滥大平野,有时贯穿森林,甚至摧残人畜,破坏菜园冲成泥海。
这可不容易啊!
武藏在第一次勘察地形时,便发现了这一点。
就因为困难,更加引起他的热心和兴趣。
治水和政治有异曲同工之妙。
武藏这么想着。
以水和土为目标,将这一带灌溉成肥沃的土地,吸引人群居住。这种治水开垦的事业,就像以人为目标,促使人文开花结果的政治观,其道理是相同的。
对了,这点刚好吻合我的理想和目标。
此刻,武藏有更深一层的体悟。武藏对剑道拥有更远大的理想。本来他以为剑是用来杀人,战胜对方,才是高手。可是以剑而言,光赢对手仍嫌不足。因此他常感到无端寂寞,无法满足胸怀的大志。
大约在一两年以前,他认为剑只是——
用来制敌取胜。
后来逐渐变成以剑为道——
超越自己,升华人生。
如今他对剑道所抱持的胸怀,并不认为仅只如此。
如果剑真有剑道,藉由剑法领悟到的道心,必定能够充实一个人的人生。
他从杀戮的相对观念来考量。
好,我除了要用剑让自己更臻完美之外,还要秉持这道理来治民治国。
青年的梦是伟大的。而且是自由的。但是他的理想以现在来说,也只不过是单纯的理想。
因为要实行他这个伟大的抱负,如果未踏上政途就无法完成。
但是在这荒郊野外,以土地和河水为对象,从中领悟出来的道理并不需要政治上的职位,也不需要华丽的衣冠和权力。这使得武藏更抱着热切的欲望和欢欣,内心不断燃烧自信的光芒。
他们挖去树根,筛去大石头。
就像愚公移山,他们挖掉较高的土堆,把大石头排列成行,做为堤防之用。
如此每天早出晚归,武藏和伊织孜孜不倦,不断地开垦法典高原的一个角落。有时,从河岸对面经过的土著会停下脚步。
“他们在干什么啊?”
他们疑惑地望着这两个人。
“他们在盖小房子,竟然想住在那种地方啊?”
“那小孩是去世的三右卫门的儿子。”
渐渐地,这件事情传了开来。
不是所有的人都来嘲笑他们。其中也有特意过来,亲切地给他们建议的人。
“这位武士啊!即使你们如此卖力地开垦还是没用的,只要暴风雨来,还是会被扫成一片平地的。”
说这些话的人过了几天又过来探望,看到伊织和武藏两人依然继续工作,这些和善的人也开始恼怒了。
“喂!你们干吗那么辛苦,做这么无聊的事,你们连小水洼都存不了的。”
就这样过了几天之后,他们又来了,看到这两个人像聋子一样继续工作。
“真是笨蛋啊!”
和善的人真的生气了。他们认为武藏是一点基本常识都没有的大傻瓜。
“要是这些杂草丛生的河原能够耕种粮食,我们早就在这里吹笛子,晒太阳了。”
“别再挖了吧!”
“别枉费你们的体力了,这里根本就是鸟不生蛋啊!”
武藏仍然继续挖土,只是对着土地笑着。
伊织有点生气,偶尔嘟着嘴巴。
“师父,好多人都在批评我们呢!”
“别管他们。”
“可是……”
伊织抓着小石头想丢他们,武藏以眼神阻止。
“干什么?不听师父的话就不是我的弟子。”
武藏责骂他。
伊织的耳朵麻了一下,心里吓一跳。但是他还不想丢掉握在手上的石头。
“畜牲。”
伊织将石头丢向旁边的岩石上,那小石头迸出火花裂成碎片弹开来。
伊织不由得悲从中来,丢下锄头,抽抽咽咽地哭起来。
哭吧!尽量哭吧!
武藏就差没说出口,反正就让伊织哭个够。
哭得涕泗纵横的伊织,声音越来越高,到后来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哭得更大声了。
本来以为他是个刚毅的孩子,才会想到要把父亲的尸体截成两半好搬到山上坟场去埋藏。但是一哭起来,毕竟还是个小孩子。
——爹啊!
——娘啊!
——爷爷、奶奶!
他的呼叫声划破天际,仿佛欲传给天上的家人,令武藏心里受到强烈的冲击。
这小孩实在太孤独了。
伊织凄厉的哭声,令草木同悲,使得夕阳下的旷野在萧瑟的寒风中,也开始跟着颤动起来。
嘀嗒嘀嗒真的开始下雨了。
“下雨了。好像是暴风雨喔!伊织快点过来。”
武藏收起圆锹和锄头往小屋方向跑去。
当他飞奔进入小屋时,天地已是灰蒙蒙的一片大雨。
“伊织,伊织。”
本来以为伊织会随后跟来,没想到却不见他的踪影,也不在屋檐下。
武藏从窗户眺望屋外,凄厉的闪电划破云层直击向原野。武藏下意识地捂住眼睛,还来不及捂耳朵,就已经听到轰隆隆的雷声了。
“……”
从竹窗流下的雨水打湿武藏的脸庞,他恍惚地望着这一切。
每次看到这种狂风暴雨的景象,武藏总会想起十年前的往事——七宝寺的千年杉和宗彭泽庵的声音。
今天自己之所以能达到这个境界,全拜当年那棵大树所赐。
现在自己至少已经有一名弟子伊织,即使他还是个小孩。然而自己到底有没有像那棵大树一样,抱着无限宏大的力量?是否有泽庵和尚的大胸怀?——武藏回首前程,想到自己的成长历程,只有满心惭愧。
但是,对伊织而言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扮演那棵千年杉的角色。还必须学习像泽庵和尚的慈悲为怀,这才是自己对恩人所该有的报恩吧!
“伊织,伊织。”
武藏对着屋外的豪雨一再高声呼叫。
没有回答,只有雷声和打在屋顶上的雨声。
“到底怎么了?”
武藏没有勇气出去,只能被大雷雨困在小屋里。雨势稍微转小,武藏忙出外寻找。一看,才了解这小孩是多么地倔强,原来伊织一直站在刚才的耕地上,一步也没离开。
他是不是有点痴呆啊?
武藏甚至如此怀疑。
因为武藏看到伊织张着大嘴,维持刚才嚎哭的表情。全身湿透,像一个稻草人般插在泥地上。
武藏跑到最近的小丘上。
“笨蛋!”
他不觉大骂一声。
“快点进屋里,淋这么湿会生病的。你再不走的话,待会儿那儿变成一条河流,你可就回不来了。”
伊织四处张望寻找武藏的声音,然后微微一笑。
“师父,您太紧张了。这种雨很快就会停的。您看!不是已经雨过天晴了吗?”
他用一只手指着天。
“……”
武藏被自己的弟子这么一说,哑口无言。
伊织非常单纯。他不像武藏心思绸密。
“过来吧!趁天尚未黑,还可以做很多事呢!”
伊织说完又低头开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