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思仁没想到谢安平当面问出那么令人难堪的问题,一时语塞,结结巴巴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下官、下官……唯恐打扰侯爷……。”
“罢了。”谢安平摆手示意无碍,很有度量的“大人不记小人过”,他竖起两根指头冲身后招招,“爷送你的寿礼,收着。”
姜参事命人抬上一口沉甸甸的樟木箱子,打开的瞬间把王金桂眼睛都晃花了。玛瑙宝石珍奇古玩堆得冒尖,不消说样样都是万里挑一的稀罕物。
谢安平道:“爷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随便从库房里挑了几件小玩意儿,你要是不满意就自己来库房里选,不用跟爷客气。”
对于岳丈大人,谢安平觉得自己还是十分孝敬的。
他的表现把尤思仁吓得直冒冷汗,尤思仁惶恐不安道:“哪里哪里!下官十分喜欢,很喜欢!”
王金桂赶紧请谢安平入席,弯着腰都快贴到地上去了:“侯爷请上座。”
竹林里面,美娘一直被温澄海握住手,掌心微微冒汗。
她不敢抬头看他,一直埋着脑袋,视线刚好落在他的双脚之上,只见他穿了一双新簇的玄色缎子鞋。
“很合适,谢谢。”
温澄海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美娘有些错愕,随即“不解”地问:“谢我什么?”
温澄海指指鞋子:“谢谢你做的鞋,很好看也很舒服。”
“我才没有做鞋给你。”美娘咬咬唇,微微侧首略显扭捏,“我是做给我哥的……。”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专门做给我的。”温澄海似乎有些失望,可他看着美娘的眼却在笑,“文扬说他穿着大了不合脚,便叫我试试,我一穿大小刚好,所以就却之不恭了。”
美娘轻抿嘴唇,俏皮道:“那你该谢我哥啊,是他送你的。”
“可是鞋是你做的,我还是该谢你。”
温澄海说完这句话顿了一下,似乎在酝酿什么,美娘察觉到他手心湿濡,好像很紧张。
“美娘……。”他红着脸喊出她的闺名,鼻尖都渗出了汗珠,模样儿颇为局促。
他羞答答的神色让美娘有些想发笑,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温澄海犹豫片刻,说话时带着一种羞于启齿却又忍不住倾诉衷肠的复杂情愫:“听文扬说你还没有定亲,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
“姑娘!”
这时竹林外头跑来一个人,喊了美娘一声,美娘一惊赶紧缩回了手,温澄海也收起了要说的话。
来的是黄莺,王金桂见美娘许久都不露面,催她过来再看看。黄莺气喘吁吁跑近:“姑娘你怎么还在这儿……大太太催您赶紧去前面呢,咦,这是谁?”
美娘下意识后退一步与温澄海拉开距离,显得不那么亲近:“温公子是我哥在国子监的同窗,他在这里等我哥。”
“哦……。”黄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两人面庞都泛起绯色,有些狐疑。
“我们走吧。”美娘匆匆忙忙带着黄莺就离开了,临走时只是冲温澄海点了点头,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有说。
温澄海心里腾升起些许的怅惘,就像清晨白雾缭绕的山峰,缺少那么一丁点儿明朗。
筵席上,王金桂以女主人的姿态左右逢源,不时地叫婢女给小侯爷斟酒,谢安平却不喝,意兴阑珊地想美娘到底什么时候出来,想着想着胸口的地方又开始作痒,一种渴望肌肤相亲的强烈情感喷涌出来。
就算什么都不做,只要摸着她抱着她就心满意足,不过,要是能做他最爱做的事,当然最好了。
“侯爷,请。”尤思仁向他敬酒,谢安平不好不给他面子,一口吃了酒然后开始发愣。
他在纠结这个时候要不要提亲。
谢安平有一点拿不定主意,他犹豫是因为他觉得似乎在寿宴上提亲不怎么合适,喧宾夺主不是么?还有就是这事儿是他自己提还是请媒人提啊?听说还要送大雁什么的……好麻烦搞不懂,他又没做过。
在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侯爷看来,这个亲提了就一定能成,所以只存在早晚的问题,而不存在成功与否的问题。他是叱咤京城的小侯爷啊,英俊潇洒风度翩翩有权有势的,谁会拒绝他?谁敢拒绝他?
想着想着谢安平开始托腮盯着园子入口出神:爷的娇娇怎么还没来啊……
尤思仁多喝了几杯不胜酒力,去屋里头醒酒了。王金桂见小侯爷一副高深莫测凝眉沉思的样子,不敢贸然打扰,于是转头安抚陈大人,咯咯笑道:“咱们美娘正在梳妆呢,小女儿家爱美,非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肯出来,不然她说失了礼数,是对大人不敬。陈大人您别介意呀,来尝一尝这鹿脯,最最滋补了。绿竹。”
绿竹是府中丫鬟中颇有姿色的,今天被派来伺候陈大人,已经被这老头子揩了好几次油了。
一般人做到左仆射这个位置年纪都不小了,陈大人本来入仕就晚,如今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绿竹夹起鹿脯放入他面前的碗里,他再拾筷拈起来,布满斑痕的老手微微发抖,费了番力气才塞进瘪瘪的嘴里嚼起来。
“嘶!”陈大人忽然捂住腮帮子,脸部一阵扭曲。王金桂大惊:“怎么了怎么了?!”
陈大人抿抿嘴巴,“噗”的一下吐出一团鹿脯肉,里面夹着一颗断牙。王金桂见了有些尴尬:“这鹿肉硬得跟石头似的,定是厨子没有处理好,绿竹快把鹿肉撤了,重新换好的上来。”
“不碍事,老夫昨天也掉了一颗牙。”陈大人并没有责怪王金桂的意思,而是转眼打量绿竹,“这小丫鬟不错,很机灵。”说罢牵起绿竹的手背摸了摸,“别着急,慢慢收拾。”
绿竹忍着不敢吭声,一直赔笑。
王金桂哪儿能不知道色老头的心思,她很快道:“绿竹是府里最伶俐勤快的丫头,跟美娘感情也好,亲姐妹似的,妾身还打算以后美娘出嫁的时候让她当陪嫁丫头呢。”
陈大人捋着胡子很满意:“如此甚好、甚好。”
买一得俩,这笔买卖很划算啊。
谢安平一直没在意别人的谈话,只是他们提起了美娘,他不由得注意了几分。抬眉望去,对面那老头子是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是谁,京官儿那么多,又不是人人都像他这样出名,他哪儿能全部记得。只是王金桂说什么美娘、还有陪嫁丫鬟是怎么回事?
谢安平金口一开,问话了:“你家要办喜事?”
王金桂见小侯爷主动询问受宠若惊,急急忙忙答道:“回侯爷的话,还没定日子,不过大概快了,就看陈大人多久请媒人……。”她含笑望向陈老头,陈老头拱手,咧嘴一笑露出缺了的门牙:“老夫欲与尤府结秦晋之好。”
谢安平看他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脱口就道:“你儿子娶媳妇?”
陈大人有些窘迫:“不不……是老夫续弦。”
谢安平蹙起眉头:“娶谁?”
陈大人正要说,王金桂已经抢先道:“正是小女美娘,侯爷,一定要赏脸来喝杯喜酒呐。”
啪——
王金桂还没反应过来,只见眼前人影一晃,谢安平已经踢翻案几跳过去揪住陈大人,把那老头子按在地上,拎起拳头左右开弓。
旁边的婢女乐姬都吓得尖叫起来,好多人开始乱跑,杯碗盘盏哗啦啦碎了一地。
“你个老王八蛋,爷的女人你也敢想!爷弄死你个老不休的混账!”
谢安平年轻力壮的,陈大人被他三拳两脚都打得晕厥过去,差点没气儿。王金桂云里雾里尚不明白为什么小侯爷二话不说抡拳头,她过去想拉架:“侯爷别打了,别打……。”
“滚一边儿去!”谢安平甩胳膊把王金桂撂开老远,他瞪着她目露凶光,“别以为爷不打女人,再啰嗦爷连你一块儿揍!”
居然想把他的娇娇配给这么个糟老头子,恨不得拆了她的骨头!
王金桂跌在地上摔得发髻都松了,披头散发地像个疯妇,只知道又惊又恐地看着谢安平打人。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王文渊过来扶起她,低声说道:“你怎么还不明白,别人小侯爷会无缘无故来咱家里?还不是被妖精迷了心窍,不想闹出人命你就快把美娘找来。”
王金桂如梦初醒,挥手乱喊:“快去请姑娘出来救命,快去啊你们!”
美娘从竹林过来刚好看见宾客恶鬼索命似的只顾跑,而筵席上乱七八糟,王金桂和王文渊站得远远的,就像前面有什么猛兽,过也不敢过去一步。
“大娘,这是怎么了?”
王金桂听见这声音像碰上救星似的,一把拉住美娘:“哎哟小姑奶奶你可来了!快过去劝劝侯爷,再打可就真把人打死了!”
王金桂狠狠推了美娘一把,美娘跌跌撞撞过去,定睛看清前方那个捏着凳子腿儿朝人狠捶的煞星,顿时死的心都有了。
谢安平把陈大人打得奄奄一息还不解气,拿脚踢了踢不省人事的老头子,嫌恶道:“喂!不是死了吧?起来!”陈大人瘫在地上一动不动,谢安平一副“真没劲”的表情,“在爷的手下一般人都能挺五六个时辰,这老头儿怎么才挨了两拳就不行了,也忒不经揍了。爷还没用全力呢!”
被你揍成这样儿,别人一把老骨头能不散架就不错了!美娘也不想陈大人真的在自家里出事,硬着头皮上前,怯怯唤道:“侯爷……。”
谢安平正打算拿茶泼醒陈大人,一听这娇滴滴的声音,抬眼喜上眉梢:“娇娇你来啦!”把茶盏扔了跑上去,抱住美娘摸了又摸,“爷都等你半天了。”
身后是王金桂和王文渊火辣辣的目光,美娘浑身不自在,推了推谢安平:“您别这样,他们都看着呢。”
谢安平立马换了一张冷脸,指着周围的人:“都转过去不准看。”
所有人只好背过身去,能走多远走多远。谢安平弯腰凑到美娘面前,笑道:“他们都不看了,来给爷香一个。”
美娘僵着脸,轻轻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谢安平心满意足又在她脸上啃了一口,然后弯腰把她扛上肩头,大步朗朗轻车熟路往小阁楼去。黄莺见状大惊:“你要干什么?!快放下姑娘!”
她提步追上去,王金桂却使劲扯住她:“没眼色的东西,别搅了你姑娘的好事!”
“什么好事,姑娘被他带走不知道要做什么!”黄莺又急又气,一时挣不脱王金桂的抓扯,情急之下埋头就在她圆滚滚的手腕子上咬了一口。王金桂瞬时松了手,黄莺像离弦的箭一般跑出去,急得王金桂在后面跺脚:“给我按住那小蹄子!”
黄莺没跑出几步就被捉住,然后被王金桂叫人拿绳子捆上,小丫鬟见自己没法了,便扯开嗓子喊:“老爷,大少爷——救命啊——唔!”
王金桂用手绢塞住了黄莺的嘴,道:“把她关进柴房锁死,不许放出来。”说罢她叮嘱王文渊:“你去把那野种还有其他人挡在外面,我去你爹那儿拖住他。没了陈大人还有小侯爷,反正只要生米煮成了熟饭,咱家以后就不愁了,你也不愁了。”她得意地盘算,拍拍王文渊肩膀,“儿啊去吧。”
王文渊摸着有些灼烫的肩头,抬眸望了美娘一眼,瞥见她在擦眼泪,他默默低下头,然后转身走出了园子。
抬起朦胧泪眼,美娘发现竟没有一个人追上来拦住谢安平,甚至连阻止的话也没有说一句。她擦掉眼泪,安安静静地伏在谢安平肩上,只余阵阵心寒。
这就是她所谓的亲人,这样的薄情寡义,这样的龌龊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