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着太阳,我们一切影子就要告别了。
一天的侵蚀也停止了,象惊骇的鸟
欢笑从门口逃出来,从化学原料,
从电报条的紧张和它拼凑的意义,
从我们辩证的唯物的世界里,
欢笑悄悄地踱出在城市的路上
浮在时流上吸饮。O现实的主人,
来到神奇里歇一会吧,枉然的水手,
可以凝止了。我们的周身已是现实的倾覆,
突立的树和高山,淡蓝的空气和炊烟,
是上帝的建筑在刹那中显现,
这里,生命另有它的意义等你揉圆。
你没有抬头吗看那燃烧着的窗?
那满天的火舌就随一切归于黯淡,
O让欢笑跃出在灰尘外翱翔,
当太阳,月亮,星星,伏在燃烧的窗外,
在无边的夜空等我们一块儿旋转。
1941年12月
一天又一天,你坐在这里,
重复着,你的工作终于
枉然,因为人们自己
是脏污的,分泌的奴隶!
飘在日光下的鲜明的衣裳,
你的慰藉和男孩女孩的
好的印象,多么快就要
暗中回到你的手里求援。
于是世界永远的光烫,
而你的报酬是无尽的日子
在痛苦的洗刷里
在永远不反悔里永远地循环。
你比你的主顾要洁净一点。
1941年12月
这样的职务是应该颂扬的:
我们小小的乞丐,宣传家,信差,
一清早就学会翻觔斗,争吵,期待——
只为了把“昨天”写来的公文
放到“今天”的生命里,燃烧,变灰。
而整个城市在早晨八点钟
摇摆着如同风雨摇过松林,
当我们吃着早点我们的心就
承受全世界踏来的脚步——沉落
在太阳刚刚上升的雾色之中。
这以后我们就忙着去沉睡,
一处又一处,我们的梦被集拢着
知道你们喊出来使我们吃惊。
1941年12月
注:李方编《穆旦诗全集》本中,“觔斗”作“斛斗”,诗末无标点,疑有误,以上按常识更正。
现在野花从心底荒原里生长,
坟墓里再不是牢固的梦乡,
因为沉默和恐惧底季节已经过去,
所有凝固的岁月已经飘扬,
虽然这里,它留下了无边的空壳,
无边的天空和无尽的旋转;
过去底回忆已是悲哀底遗忘,
而金盅里装满了燕子底呢喃,
而和平底幻象重又在人间聚拢,
经过醉饮的爱人在树林底边缘,
他们只相会于较高的自己,
在该幻灭的地方痛楚地分离,
但是初生的爱情更浓于理想,
再一次相会他们怎能不奇异:
人性里的野兽已不能把我们吞食,
只要一跃,那里连续着梦神底足迹;
而命运溶解了在它古旧的旅途,
分流进两岸拭着疲弱的老根,
这样的圆珠!滋润,嬉笑,随它上升,
于是世界充满了千万个机缘,
桃树,李树,在消失的命运里吸饮,
是芬芳的花园围着到处的旅人。
因为我们是在新的星象下行走,
那些死难者,要在我们底身上复生;
而幸福存在着再不是罪恶,
小时候想象的,现在无愧地拚合,
牵引着它而我们牵引着一片风景:
谁是播种的?他底笑声追过了哭泣,
一如这收获着点首的,迅速的春风,
一如月亮在荒凉的黑暗里招手,
那起伏的大海是我们底感情,
再没有灾难:感激把我们吸引;
从田野到田野,从屋顶到屋顶,
一个绿色的秩序,我们底母亲,
带来自然底合音,不颠倒的感觉,
冬底谎,甜蜜的睡,怯弱的温存,
在她底心里是一个懒散的世界:
因为日,夜,将要溶进堇色的光里
永不停歇;而她底男女的仙子倦于
享受,和平底美德和适宜的欢欣。
1942年1月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
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
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
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
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
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蓝天下,为永远的迷迷惑着的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
你们被点燃,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1942年2月
1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唉,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从这自然底蜕变底程序里,
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2
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
而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
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
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
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
这时候就听见我底主暗笑,
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
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
3
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
它和春草一样的呼吸,
它带来你底颜色,芳香,丰满,
它要你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
我越过你大理石的理智殿堂,
而为它埋藏的生命珍惜;
你我底手底接触是一片草场,
那里有它底固执,我底惊喜。
4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
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那窒息着我们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
它底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
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
5
夕阳西下,一阵微风吹拂着田野,
是多么久的原因在这里积累。
那移动了的景物移动我底心
从最古老的开端流向你,安睡。
那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的,
将使我此时的渴望永存,
一切在它底过程中流露的美
教我爱你的方法,教我变更。
6
相同和相同溶为怠倦,
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
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
我制造自己在那上面旅行。
他存在,听从我底指使,
他保护,而把我留在孤独里,
他底痛苦是不断的寻求
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
7
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
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
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
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
呵,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
你底随有随无的美丽的形象,
那里,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
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
8
再没有更近的接近,
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
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
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
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
它对我们的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
1941年2月
告诉我们和平又必需杀戮,
而那可厌的我们先得去喜欢。
知道了“人”不够,我们再学习
蹂躏它的方法,排成机械的阵式,
智力体力蠕动着像一群野兽,
告诉我们这是新的美。因为
我们吻过的已经失去了自由;
好的日子去了,可是接近未来,
给我们失望和希望,给我们死,
因为那死的制造必需摧毁。
给我们善感的心灵又要它歌唱
僵硬的声音。个人的哀喜
被大量制造又该被蔑视
被否定,被僵化,是人生的意义;
在你的计划里有毒害的一环,
就把我们囚进现在,呵上帝!
在犬牙的甬道中让我们反复
行进,让我们相信你句句的紊乱
是一个真理。而我们是皈依的,
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
1942年2月
又名:诗
我要回去,回到我已失迷的故乡,
趁这次绝望给我引路,在泥淖里,
摸索那为时间遗落的一块精美的宝藏,
虽然它的轮廓生长,溶化,消失了,
在我的额际,它拍击污水的波纹,
你们知道正在绞痛着我的回忆和梦想,
我要回去,因为我还可以
孩子,在你们的脸上舐到甜蜜,
即使你们歧视我来自一个陌生的远方,
孩子,我要沿着你们望出的地方退回,
虽然我已曾鉴定不少异地的古玩:
为我憎恶的,狡猾,狠毒,虚伪,什么都有
这些是应付敌人的必需的勇敢,
保护你们的希望,实现你们的理想;
然而我只想回到那已失迷的故乡,
因为我曾是和你们一样的,孩子,
我要向世界笑,再一次闪着幸福的光,
我是永远地,被时间冲向寒凛的地方。
1942年8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