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拿着符篆,试验自己能不能以灵力将之引燃,陆陆续续有人手中的符纸蔫蔫亮起。听人发问,纷纷答道:“我回来了两成。”
“我一成……”
“恢复的好慢啊!”
原本出发之时他们都觉得,比起十三年前的第一次乱葬岗围剿,此战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必然悲壮得可以载入史册。谁知上山是多少人,下山还是差不多。这第二次“围剿”确实可以载入史册,不过,不是凭其悲壮惨烈,而是因为,这绝对是玄门百家最滑稽可笑、莫名其妙的一次行动。
有人庆幸劫后余生,也有人慨叹风云变幻。几十名家主聚在一起,简单商议后,一致同意先寻一个安全之所,休整到灵力恢复至八成以上再各自归家,避免途中多生枝节,另有不测。
魏无羡一想便知,距离夷陵最近的“安全之所”,自然是云梦江氏的地盘,道:“所以你们接下来是打算去莲花坞?”
蓝启仁警惕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魏无羡道:“不做什么。就是问问,能不能一起去。”
姚宗主警惕道:“魏无羡!虽说你今日算是做了件好事,但一码归一码,请你清楚,若要我们与你结交,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魏无羡一阵无语,道:“你放心,没谁逼你们和我结交。不过,咱们现在算是同一阵营吧。今日设计围杀你们的那位大人物,手里可是有阴虎符的,你们对付的了吗?”
众家主面面相觑。诚然魏无羡所言不假,若是他肯加盟,那是极大的助力。可人人对夷陵老祖喊打喊杀这么多年,一下子要他们与他合作,未免面子上拉不下来。
蓝忘机则对蓝启仁道:“叔父,兄长目下,可有消息。”
沉默片刻,蓝启仁道:“没有。”
魏无羡道:“泽芜君现在说不定还受制于金光瑶,蓝先生,多一个人多一个助力。就算放心不下我,至少也让含光君参与你们接下来的计划吧。那可是他的兄长。”
“……”蓝启仁满面疲倦之色,对蓝忘机道:“你要来就来吧。”
剩下的人立刻看向江澄。在场身份最显赫的三位世家之长中,蓝启仁表态了,聂怀桑表不表态都没屁用,现在就只看江澄的了。那头江澄正在重新运转灵力,试验紫电,虽然时明时暗,但好歹不再熄灭了。江澄的脸被映得泛起紫光,诡谲莫测。人人皆知这位和魏无羡反目的江宗主最见不得他,心想多半是要谈崩。谁知,他只冷笑了一声,道:“你也敢回莲花坞?”
抛下这没头没尾的一句之后,他便再不说话了。众人都莫名其妙,摸不清他这是答应还是反对,但众人出发时,魏无羡与蓝忘机跟上了队伍,他看都不看一眼,就当他既不答应,也不反对了。
众人下山时已是入夜时分,回到镇上,灯火已灭,万籁俱静。所有人皆是身心疲倦、狼狈不堪,连方阵都站得歪歪扭扭、参差不齐。可喜的是勉强打起精神清点人数,发现竟然几乎没有出入。因大多数人灵力未复,不得御剑,水路是到达莲花坞的最快途径,这只数千人组成的队伍又风尘仆仆朝夷陵附近的码头出发。然而决策匆忙,附近一时半会儿凑不齐那么多船只,家主们只得把码头所有的大小舟船、包括渔船也包了下来,塞塞挤挤装满了各家子弟,顺水而下。
十几名世家子弟们挤在同一条渔船上。这些少年过往几乎个个都养尊处优,从没挤过这种阴暗、老旧,四处堆积着脏兮兮的渔网和木桶、散发着鱼腥味、木板嘎吱作响的破渔船。夜里风大,船身起伏摇晃,几个北方的少年晕船晕得厉害,忍了一阵,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冲出船舱,一阵干呕,头昏眼花地瘫坐在甲板上。
一名少年道:“哎呀我的妈,晃得我肚子里翻江倒海的!哎思追兄,你也吐啊?你不是姑苏人吗?你又不是北方人,怎么晕船比我吐得还厉害!”
蓝思追摆了摆手,青着脸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四五岁的时候坐船就这样了……可能我天生就这样。”
说着他恶心劲儿又翻上来了,扶着船舷站起来,正准备再吐一吐,忽然看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影趴在船舷下方的船身上,半个身子浸在江水里,正在直勾勾地盯着他。
刹那间,蓝思追吓得把要吐的东西都咽回去了。他的手刚压到剑柄上,凝神一看,低声呼道:“鬼……”
船舱里的金凌一听,持剑冲了出来,道:“有鬼?哪里,我帮你杀!”
蓝思追道:“不是鬼,是鬼将军!”
众少年连忙都涌到甲板边,顺着蓝思追指的方向看。果然,扒在船舷下方、从下往上看的黑色身影,正是鬼将军温宁。
他们下了乱葬岗之后,温宁便消失不见了,谁料想他此刻却又无声无息地扒上了这只渔船,也不知已经扒了多久了。
虽说方才在乱葬岗上,温宁还曾与他们并肩作战,但那时人多,还有许多长辈在侧,此时深更半夜,又是在水上,温宁无缘无故出现,又是这般诡异情形,众少年仍是被吓了一跳。大眼瞪小眼对瞪半晌,欧阳子真先缩了回去,坐在甲板上道:“鬼将军怎么单独来找咱们了?”
一人嘀咕道道:“怪不得觉得这艘船走得慢,原来多扒了个人,死沉死沉的。”
“他……扒在那里干什么?”
“反正肯定不是要害我们啦,不然白天就不会在乱葬岗上保护我们了。”
“可是现在也没有危险了,他为什么又来找我们……”
“噗!”
“景仪,你笑什么?”
蓝景仪道:“你们看他那个样子,趴在船外面一动不动的,好像一只懵懵的大海龟!”
他这么一说,倒是真有人觉得像,然而还没笑起来,欧阳子真惊呼道:“他起来了!”
果然,温宁的身体脱水而出,双手抓着从甲板放下去一条粗麻绳,开始慢慢地往上爬。数名少年轰然散开,几个胆小的慌里慌张地在甲板上跑圈跑得咚咚作响,胡乱道:“他上来了上来了!鬼将军上来啦!”
蓝景仪道:“有什么好害怕的,之前又不是没见过!”
“怎么办要不要叫人来?!”
等温宁湿淋淋地翻过船舷,沉沉落在甲板上,整只渔船似乎都随着他的落下而晃了一晃,众少年紧张至极,恨不得都挤到甲板另一侧,心口狂跳,可又不好意思拔剑相对。温宁盯着蓝思追的脸,朝他走了过去。蓝思追觉察到他是冲自己来的,定了定神,温宁问他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蓝思追微微一愣,站得端端正正,答道:“晚辈是姑苏蓝氏子弟,名叫蓝愿。”
温宁道:“蓝苑?”
蓝思追点了点头。温宁道:“你……你知不知道,这个名、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死人是明明没有神采和表情的,可蓝思追有种错觉,温宁的眼睛,似乎亮了起来。
他还觉得,此刻温宁的心里,很是激动,激动到连说话也磕绊起来,甚至带的他也隐隐激动起来,仿佛即将揭露一个封尘多年的秘密。
蓝思追谨慎地答道:“名字自然是父母取的。”
温宁道:“那,你父母还健在吗?”
蓝思追道:“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故去了。”
一旁一名少年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道:“思追,别说这么多,当心有古怪。”
温宁怔了怔,道:“思追?思追是你的字?”
蓝思追道:“正是。”
温宁道:“是谁给你取的?”
蓝思追道:“含光君。”
温宁低下头,默默将“思追”二字念了两遍。见他若有所悟,蓝思追道:“将……”他本来是想称呼将军,可又觉得怪怪的,改口道:“温先生?我的名字怎么了吗?”
“哦。”温宁抬起头,凝视着他的脸,答非所问道:“你,你长得,很像,很像我一位远方亲戚……”
这话听起来,真像是下级修士、外姓门生想和本家子弟攀亲戚套近乎的说辞。众少年越来越云里雾里,不知所谓。蓝思追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道:“真、真的吗?”
温宁道:“真的!”
他努力地提着两边嘴角的肌肉,看起来,是想挤出一个笑容。不知为何,看着“鬼将军”这副模样,蓝思追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带着浓浓酸楚的亲切感,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有一个称呼,好像就快冲破什么障碍挣出来了。只要脱口喊出了那个称呼,许多其他的东西也会立刻涌现出来,令他豁然开朗。
可就在这时,蓝思追看到了一旁的金凌。
金凌的脸色发黑,极其难看,握剑的手时松时紧,手背上的青筋也时隐时现。他这才想起来,面前看似无害的鬼将军温宁,是金凌的杀父仇人。
顺着他的目光,温宁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他缓缓转向金凌,道:“金如兰公子?”
金凌冷声道:“那是谁。”
沉默了一下,温宁改口道:“金凌小公子。”
金凌死死盯着他,其他的少年们则紧张地盯着金凌,生怕他冲动行事。蓝思追道:“金公子……”
金凌道:“你让开,不关你的事。”
蓝思追却隐约觉得,这一定不会不关他的事,上前挡在金凌面前,道:“金凌,你先把剑收……”
金凌原本就心弦紧绷,视线被他一挡,不由自主喝道:“别阻我!”
他伸手一推,蓝思追原本就晕船,脚底发虚,被他一推,撞到了船舷,险些翻过去载进黑漆漆的夜江里,幸好被温宁提了一把,拽了回来。一群少年立即七手八脚上去扶他:“思追兄!”
“蓝公子你没事儿吧?你还晕着么?”
温宁见蓝思追脸色发白,一时着急,道:“金公子,你冲我来,温宁绝不反抗,但是阿……蓝苑公子……”
蓝景仪大气,责备道:“金凌你这人怎么这样!思追招你惹你了?”
“思追兄是为你好,你不领情也罢了,怎么还推人?”
原本金凌以为自己出手重了,也是愕然,可见同龄人都去扶他,都来指责自己,这一幕和过往无数个画面重叠在了一起。这些年来,因为无父无母,人人都说他无人管教被惯坏了,脾气糟糕不好相处,无论是在金麟台还是在莲花坞都没有亲近知心的同龄好友。明明身份尊贵,可处境却如此尴尬,小时候没有喜欢和他玩儿的世家子弟,大一点没有愿意追随他的世家子弟。他越想眼眶越红,忽然大声道:“是!都是我的错!我就是这么差劲的一个人!怎么样?!”
其他少年被他吼得齐齐怔住。哑然一阵,有人不服气,嘀咕道:“什么呀,明明是你自己先动的手……为什么反倒还凶起来了。”
金凌恶狠狠地道:“你们管我?!轮得到你们来管教我?!”
魏无羡和蓝忘机原本就在距离较近的一条船上,这一喊之下,魏无羡在船舱里一怔,冲出来隔船相望,见金凌举剑和其他人相对,道:“怎么回事?”
一见这两人,蓝思追便觉得什么棘手的局面也能迎刃而解了,大喜道:“含光君!魏前辈!快过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