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王氏传自战国时秦将王翦。
累代显宦,为天下一流门阀。
直到唐末方才衰落。
中唐诗人刘禹锡曾有诗言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此时才是初唐,大唐国力最鼎盛时期。
虽然因李治的朝堂平衡之策,对各家门阀有所打压,但王家的底蕴深厚,仍然不可小觑。
太原王氏目前主要有两支,一是祁县王,二是晋阳王。
谏议大夫王茂叔这一支,属祁县王。
与之前被废的王皇后,份属同支。
因此也不免受到牵连。
听说苏大为登门拜访后,王家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家中下人请苏大为与王敬直在厅中等候,过了一会,听得有数人的脚步声过来。
苏大为与王敬直都非常人。
听到脚步声后,两人都从座间起身,向着大门。
一眼看到,一位老者,身边跟着方才的下人,手中拄着拐杖,向这边走来。
在老者身后,跟着一位中年人,正是王茂叔。
王敬直上前两步,叉手行礼道“敬直拜见劭翁。”
当先的老者,正是王茂叔的父亲,王劭。
王劭之前官拜宰相,但因为“废王立武”的牵连,此时已致仕在家数年。
“敬直,这位就是苏郎君吗还不快为我引见。”
王劭花白的眉梢微微蹙在一起,下面一双眼睛,微微浑浊,仿佛两口深潭。
这是一个历经了武德、贞观和永徽年间的老臣,见惯了无数宦海风波。
眼前这位苏大为,自然是武后一党。
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王家与武后那是什么样的关系
如今这个苏大为,跑到王家来,为的又是什么
这不能不让王劭心中猜疑。
但他养气功夫了得,心中纵然有千般疑问和警惕,也绝不会在面上露出半点。
王敬直向他道“劭翁,苏大为与我有旧,他今日找我,说让我代为引见,所以我便带他来了。”
“哦。”
王劭微微点头,心说敬直应该没问题,自己人。
目光重新落在苏大为身上,忍不住暗自打量了一番。
这个年轻人,实在年轻得过份了。
听说在辽东战场上,此人协助李勣已经灭了大唐的宿敌高句丽。
苏大为,当是这一辈中,军中新起的将星。
听说还很得苏定方的看重。
而且此人与武后关系匪浅,据说在武后出家为尼时,便结下善缘,此后又一直是武后最信重的人之一。
但是他他的面相,刚正果毅,像是一位雄心勃勃的将领,并不像印象中,李义府和许敬宗那般城府深沉的猾贼。
“不知苏郎君,今日来我王氏府上,所为何事”
“见过劭翁,久闻王氏传自先秦,历来门庭显赫,在下心中仰慕已久。”
苏大为叉手行礼,里客套着。
王劭自然不会把他这番客气话当真。
微微拈须,笑眯眯的道“苏郎君太客气了,请坐吧,坐下说话。”
王家的下人上来,奉上香茶及各色果点。
王劭目光在王敬直与苏大为面上扫了一圈,轻咳了一声道“苏郎君既然来了,想必是有要事,老朽久不在朝堂,不知”
苏大为心中暗笑,知道王劭心中忐忑,这是“盘道”来的。
“是这样,前日我刚从百济那边回来,在长安城外,刚巧遇见谏议大夫,与之攀谈了几句,这几日想起当日他说过的话,觉得受益良多,因此登门致谢。”
苏大为一脸认真的说着,目光同时看向笑容僵在脸上的王茂叔。
此时王茂叔已经是大脑当机,一脸懵逼。
心中搜肠刮肚的,当日入城前,自己与这苏大为说过些什么
对了,当时只是记起有这么个人,看到他的旗帜好像是熊津都督,忍不住就出口问了一声,原本也只是出于对百济战场中唐军英勇的敬佩,也没别的意思。
我说什么了,就让他受益良多
我怎么不记得
王茂叔留意到王劭的目光向自己看过来,那目光里透着威严和审视,仿佛在问你怎么跟武后的人搅到一块了
王茂叔额头的汗都急出来了。
若是换个心机狡诈的人,此时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推托甩锅。
偏偏王茂叔还是那种心思方正,一时竟不知如何做答。
这就是所谓的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王敬直在一旁微微皱眉,看了一眼王茂叔,再看看身边的苏大为。
总觉得苏大为的笑容里,透着些古怪。
出于对苏大为的了解,王敬直轻哼一声“阿弥,莫要开玩笑,你既让我引见,我已经做到了,若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告辞。”
“别。”
苏大为一把按住王敬直,转头向王劭和王茂叔道“对了,我这次来,还有另一件事,想请教王家。”
“何事”
王劭心中微震,知道戏肉来了。
苏大为肃容道“今日西市那边有一处铺子失火,连累附近几家铺子都烧成了白地,时间大概是辰时左右,我刚好从那边路过,听旧日不良人的同僚说,那间铺子有王氏的干股。”
停了一停,等微微变色的王劭和王茂叔稍微消化一下这个消息后,苏大为继续道“我还听说,这次失火,很可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既然我与谏议大夫有一面之缘,就顺便来问问,此事,有没有什么线索,能帮助断案
若有,于公于私,都是一件大好事,不知谏议大夫以为呢”
嘴里提的是王茂叔,但苏大为的双眼,却一瞬不移的盯着王劭。
很显然,虽然此时已不在朝中,但王家,仍是此老说了算。
厅中沉默了片刻。
房角的香炉缓缓升起清香。
芬芳馥郁。
王劭轻轻拈着胡须。
王茂叔看看自己的父亲,喉结微微蠕动。
再迟钝,也嗅到了空气里的紧张气息。
而王敬直,微不可见的动动眉,将方才想离开的冲动,按下去。
“苏郎君原来是为了此事而来。”
王劭的声音略微低沉,似乎还在沉吟。
但这句话,其实也是在试探,在判断苏大为究竟是抛出个“饵”,还是真的就是为了失火之事。
苏大为嘴角含笑。
这个表情,透过香雾,显得有些云深雾罩,高深莫测。
以王劭的眼光老辣,一时也无法判断真伪。
想了想,含蓄道“失火之事,老夫还是刚从苏郎君嘴里得知,现在老夫实在是一头雾水,无法提供有用的线索。”
“王家最近有没有惹到什么仇家”
苏大为有些近乎失礼的追问。
王劭眉头微微一拧,缓缓道“王家百年宗族,一向与人为善,不曾有仇家。”
若说有仇家,不就是武后吗
你这小子,倒拿这话来消遣。
亏得是王劭养气不错,若是换个人,只怕要发火。
“苏郎君,若是没别的事”
“且慢。”
苏大为见王劭伸手端茶,想玩个“端茶送客”那套。
立时出言打断。
“劭翁,我还有一事想问。”
“何事”
“我听不良人说,查了铺子里残余的记录,发现前几日,有个逃奴曾在牙医铺子里诊过牙,这事劭翁知道吗”
“老夫不知。”
王劭养气功夫再好,现在也有些作色了。
以他的身份,家族的生意多了去了,怎么会事事知道。
而且只不过是一个逃奴,与他又有何干
“劭翁,谏议大夫,不妨再仔细回想一下,这个逃奴,可是干系重大。”
“苏郎君,你此言何意”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王茂叔此时终于忍不住,眼见老父脸色挂不住,他站起身低喝道“难道怀疑我王家自己烧了自家的铺子不成”
“这个嘛,我说不好,所以才来问问。”
“你”
苏大为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王劭,起身向王茂叔拱手道“若有什么失礼之错,还望海涵,只因为,这逃奴前日在长安城中,欲行刺在下。”
“什么”
这一瞬间,王劭、王茂叔与王敬直,三人一齐吃了一惊。
王劭和王茂叔才明白过来,苏大为过来哪里是为了西市的失火。
分明是为了兴师问罪而来。
而王敬直,也才知道,刺杀苏大为的那名死士,竟与王家有关。
一时心中掀起波澜。
“苏郎君,此言当真”
王茂叔向苏大为拱手道“那逃奴”
“陛下命我查此案,我目前追到的线索,就是那逃奴之前去过那间牙医铺子,做了一个齿中藏毒的小手术。
牙医铺子,乃是王家的产业”
“我们咳咳我们王家没有做这等事”
王劭猛地站起,脸色涨红,双手撑着拐杖,发出剧烈咳嗽。
王茂叔大惊,忙搀扶住他“阿耶,不,不要动气”
“我死不了。”
王劭挥了挥手。
他须发戟张,从瘦弱的身向躯内,涌出凛然正气。
直到这一刻,他才将当年在朝堂上据理力争,不惜顶撞天子的刚劲给拿了出来。
之前的隐忍,只不过是一种保护伪装。
王氏一门,刚烈者多,雌柔者少。
“劭翁不要动怒,我本人,完全相信王氏不会做这样的事。”
苏大为正了正衣冠,向王劭插手行礼。
“不然,我也不会央敬直,带我来拜访劭翁。”
“你”
苏大为的态度,令刚想发怒的王劭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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